第四十三章    花橋相會（1）

　　一條青綠色的綢帶，掛在桂林的胸脯上，這就是舉世聞名的漓江。平靜的江水，流到桂林東郊，突然節外生枝，派生出一條支流，和主流并行，仿佛是一個幼兒，隨著母親緩緩而行。這條支流名喚小東江，也是那樣清澈見底，明凈如鏡。小東江上橫跨著一座花橋。傳說這座花橋早在宋朝就已建成，原名嘉熙橋，又名天柱橋。后來被洪水沖塌，明朝重建時，除了四孔水橋，還加筑旱橋，延伸兩岸，便于分泄洪水，保護橋身。橋上建有雨亭，襯著白石曲拱，美觀大方。古時候這一帶屬于城郊，每逢春暖花開，橋身點綴在萬花叢中，格外好看。所以重建后就改名花橋。橋孔和水中的倒影拼接，滴溜滾圓，通明透亮，遠遠望去就像四輪明月，浮在澄碧的小東江上，真是罕見的奇景。

　　黃昏時刻，夕陽從西天射來一抹紅光，給江面撒上一層金暉，給山巖鍍上一道金邊。橋東那座拔地而起、巍然屹立的天柱山，也被映照得輪廓分明，格外壯觀。人們常形容美麗的風景如畫。眼前的景色正是如此，因為人煙稀少，更像一幅靜止的畫。橋西橋東，山前山后，一片寂靜。過了橋往東，就是荒僻的郊區。所以到了晚上，這兒來往的行人很少。今天不知為什么特別冷清。

　　天柱山腳下，有一個人正在翹首西望。這人就是陶毅之。他今天來得很早。仍然是身穿西裝，頭戴羅宋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半個面孔。帽檐下那雙細長的眼睛，不時地左顧右盼，好像在欣賞黃昏的景色，又像是在等候著什么。

　　突然，他的目光凝聚在對岸通向城區的小路上，仿佛發現了什么，連忙朝前跨出幾步。可是定睛一望，除了風兒撫弄著樹枝，什么也沒有。他搖搖頭，看看表，掏出一支香煙點上，猛吸幾口，吐出一股青煙，繼續翹首眺望。

　　紅彤彤的夕陽，把半張臉蛋藏到西山后邊。一鉤新月已經悄悄升起，像是紙剪出來貼在天邊的。這時遠方出現了一個人影。陶毅之忙把長長的煙蒂扔掉，迎了上去。當他認出前邊來的是一個農村婦女，又搖搖頭退回山巖下。再看看手表，表面上長、短針疊在一起向下垂，正六點半。約會時間已到，李丹還沒有來。他又點上一支煙，卻沒有抽，只顧翹首眺望闃無人跡的遠方。直到煙卷自行慢慢燒盡，他才把煙蒂一扔，走到橋頭繼續眺望。

　　陶毅之來桂林，已經好幾天了。第一次去南方出版社找李丹，關系沒接上，倒被特務盯上了。第二次化了妝在路上等到李丹，約她來花橋晤談。那姑娘冷若冰霜，未置可否，也不知道她肯不肯來。關系接不上，工作展不開，一向沉著鎮定、遇事不慌的陶毅之也感到束手無策了。如果不是任務緊迫，他真想回重慶去弄清暗號再來。可是，萬一敵人在這段時間下手逮捕進步文化人，那可怎么辦？救人如救火，一刻也不能耽誤呵！……

　　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轉身離開這約會的地點，走了幾步又回首眺望，但愿那位姑娘只是因故延擱，誤了時間，但愿那遲到的身影會從遠方顯現出來。可是四周出奇的寂靜，除了歸林的鳥雀和潺潺的流水，一點響動也沒有。憑著地下工作者特有的機敏，任何一絲細微的動靜，也逃不過他的耳目。那姑娘難道真的不來了？

　　南方出版社編輯部的辦公室里，李丹正在來回踱步。踱到臨街的窗口，朝外眺望一會兒，又重新踱起步來。時鐘已經敲過六下，她還沒有動身。當她又一次踱到窗口，平展的雙眉緊緊地聚攏了。她看見了什么？是什么使她周身的血液凝固，汗毛直豎？難道自己真的暴露了？難道組織上安排的這個聯絡點真的暴露了？她自然而然把這件事和重慶來客聯系在一起。看來那位神秘客人真是敵人，他們的方案是要把自己引到花橋，再行下手。否則為什么要在門外布置暗探？她抿住嘴唇，打消了赴約的念頭。踱了幾步，另一個念頭升了起來：自己不去赴約，敵人照樣可以下手嘛！為什么那次約會時不動手呢？也許那人真是上級派來的，可以在復雜的境地里給自己指引方向。何況李丹這次赴約，還身負著組織的重托。這一絲微弱的希望和共產黨員的責任感，促使她下決心去赴約。但是，怎樣擺脫門外這條狗呢？

　　林漢廷來了。他看著李丹的神態，心頭升起疑云。他和李丹都住在宿舍里，每天晚飯以后總要到辦公室坐一會兒，隨便談談。從國際形勢到個人生活，無所不談。這仿佛已經成了慣例。可是，今天李丹完全沒有談天的心思。林漢廷知道，沒有踱步習慣的李丹，此刻一反常態，肯定碰到了什么為難的事情。她踱到窗口是看風景嗎？自然不是，從她那聚攏的雙眉，凝神的大眼，可以窺見她內心的不安。林漢廷多么想為她分憂，便問：

　　“小李，你怎么了？”

　　“沒什么。”李丹站在窗口繼續朝外眺望。林漢廷看著她的側影，只見她那高高的鼻梁上，平展的眉心擰起個小疙瘩。這個疙瘩就像擰在林漢廷心上似地使他不好受。他也走到窗前，朝外眺望。窗口正對大門。辦公時間已過，下班回家的同事們早就走了。門口靜悄悄的。老傳達按照慣例關上鐵柵大門，只留一扇小門出入。林漢廷正在納悶：李丹看見了什么？是什么使她皺眉心焦？……猛然間，一個黑點在門外一閃，馬上又縮了回去。林漢廷有一副好眼力，他看出那是個人影在探頭窺望。是干什么的？他掉頭看李丹，只見她眉心的疙瘩變大了。那個黑影和李丹有什么關系？林漢廷思索著。半年多的接觸和相處，使他從李丹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他曾經暗暗稱奇：這個年齡和自己相仿的姑娘，怎么懂得那么多事情。李丹還介紹他看過一些書，讓他從蘇聯小說中看到一個新世界，從《西行漫記》中看到一個新中國，使他向往著為實現新世界而進行的斗爭。他漸漸了解，李丹不是一個普通的姑娘。

　　“小李，你今晚要出去么？”

　　“唔。”李丹漫應了一聲，又踱起步來。腳步越踱越急，就像踏在林漢廷心上。林漢廷明白了，是門外那個黑影妨礙了李丹出門。他知道李丹出門肯定有重要的事情要辦。他從李丹急促的步伐聽出她內心的焦急。他走到李丹身邊，說：

　　“甩掉他！”

　　李丹停住腳，有點驚訝地看著林漢廷。小伙子眼里充滿了信任。李丹的眼神也從驚訝轉為信任。用不著任何語言，這兩對目光已經各自把心里的話告訴了對方。林漢廷朝李丹一笑，拉著她走到窗前，打著手勢說起話來。李丹也不時打著手勢答話。從窗外可以看到一對青年男女在親密交談。

　　不一會兒，夜幕降臨了，窗簾拉上了，電燈開亮了。這一對青年男女熱烈交談的影子清晰地映在雪白的窗簾上。過一會兒，男的影子不見了，只剩女的影子在打著手勢說話，短發在飄動，肩膀在搖晃，似乎在邊說邊笑，從影子上仿佛能聽到她清脆的笑聲。再過一會兒，女的影子不見了，顯然是坐了下來，男的影子站起來打著手勢，像是和女的爭論什么，越講越起勁，從影子上仿佛能聽到他激昂的語調……

　　這時候，有一個戴口罩的女青年，走出南方出版社的大門。大門外邊，一個漢子正在凝神欣賞辦公室窗簾上的影子戲。女青年走過漢子身邊時，斜睨了他一眼，一雙大眼熠熠閃光。那漢子被影子戲迷住了，竟沒有注意從他身邊走過的女青年。女青年離開了南方出版社，疾步如飛地直朝花橋奔去。這個女青年就是李丹。

　　月光如水，照亮了花橋兩岸。李丹來到此處，卻不見人影。她心中又是一驚，那人怎么不在？莫非約會是個圈套？形勢實在復雜。李丹覺得自己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境。她決定先離開這兒再說，還沒來得及轉身，天柱山下閃出一個人影，迎著她走來。穿一身西服，壓得很低的帽檐，正是那位神秘的客人。

　　“小李，謝謝你來赴約。”陶毅之把李丹領到天柱山前，指著兩塊可當凳子的石頭，“坐下談吧!”

　　兩人面對面坐了下來。這地方比較隱蔽，背靠山巖，面臨江橋，看得見前方來人，又能不讓來人看見，是一個經過精心選擇的約會場所。月光傾瀉在他們身上，彼此的面容清晰可辨。李丹注視著陶毅之，陶毅之也注視著李丹，都想從對方臉上讀出內心的文章。

　　李丹看出眼前這位神秘客人是存心要和自己談話了。他到底是何許人？莫非真是自己人？李丹提醒自己：千萬不能造次，還是聽聽他講些什么再說，就催促道：

　　“你找我來要談什么，快講吧！”

　　陶毅之望望李丹戒備的神色，又停了一會兒，才說：“小李，你這次來赴約，是經過思想斗爭的吧？”

　　是的，李丹來赴約，確實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主要是對眼前這位神秘客人的身份真假難辨。她現在是帶著任務來的，要抓住這個機會，考察對方，弄清來人的面目。這項任務落在李丹肩上，要由她獨自一人去完成，真比單刀赴會還艱難。她倒不怕對方是敵人，不怕自己冒風險；就怕對方是自己人，偏偏失之交臂，那怎么對得起黨？怎么對得起同志？她下定決心，哪怕犧牲自己，也要完成任務。她抱定宗旨，要多聽少說，沉著應變。因此，她并不答話，等著對方往下說。

　　“小李，你在群眾書店干過，怎么說不認識郭大哥？”

　　如果放在過去，李丹聽到這句話，一定會心頭猛跳，會奇怪這人怎么了解自己的經歷。但現在的李丹鎮靜自若，臉上毫無表情，隨手摘下巖邊一朵野花，輕輕地繞著圈子晃動。

　　陶毅之見李丹根本沒有說話的意思，細長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顯然是在考慮怎樣講法才能達到預期的目的。沉默了半晌，他說：

　　“小李，收到重慶二哥的信了吧？他沒告訴你老家要來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