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沒有聽見,仍然飛快地跑著。她此刻什么也聽不見。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
“小李,小李,……”
呼叫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切,伴隨著鞋底敲擊路面的腳步聲。
李丹濕透了的軀體一陣戰栗:那個可怕的幽靈追上來了?她步子邁得更大,跑得更快,像一只受驚的小鳥,拼命掙脫一頭怪獸的魔爪。
身后的人步子邁得更大,跑得更快,不一會兒就來到李丹身邊。
“小李,等一等!”
是柳如靖的聲音!李丹以為自己聽錯了。
“小李,我有話跟你說呀!”
真是柳如靖,不是唐祖湘。李丹停住了腳步。她想起環湖路上那一場半途而廢的談話,知道柳如靖要說些什么。但是這一回情況完全不同了。李丹雖然心亂如麻,卻很愿意聽柳如靖說出那番意料之中的話。李丹這種心情,柳如靖是不知道的。他面容嚴肅地說:
“我是向組織反映情況,說錯了請你批評。”
李丹覺得柳如靖這兩句話等于是在批評自己。她也嚴肅地點頭,表示接受批評,又緩緩地朝前走,示意柳如靖邊走邊說。
兩個人在雨中行走,誰也沒有注意劈頭蓋臉的雨水。
柳如靖走在李丹身旁,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前方,說:“我覺得小唐確實有問題。”
李丹默默地咬住嘴唇,忍著揪心的疼痛,點點頭,示意柳如靖往下說。
“上次要發傳單,你頭天說了到報攤去取,第二天就出了事。這次托運書籍,也是剛布置任務,馬上就出了事。肯定有人告密……”
李丹靜靜地聽著柳如靖這番醞釀已久的話,覺得每句都說到自己心里去了。她這次對唐祖湘進行考察,是下了最大決心的。既然身邊的兩個人中有一個可能是叛徒,她必須忍痛先考察自己更親近的人。想不到考察的結果又招來更大的痛苦。幸虧李丹早有準備,把重慶需要的革命書籍交給任竹嫻托人平安運走了,交給唐祖湘的只不過是兩包科學知識讀物,讓敵人抄去也抓不到什么把柄。但是,事實嚴酷地擺在面前:自己一度最親近的人,竟是個披著人皮的惡狼。
“小李,你可要謹慎呵!”柳如靖的語氣中,飽含著體貼和關懷。
李丹望著柳如靖蓋滿雨水的面龐,仿佛第一次認識他似的。還是這對深邃的眼睛,平時很少有表情的眼睛,今天竟然射出了異樣的光彩。
“小李!”后邊又傳來急切的呼喚。
像一個撞見野獸的小孩嚇得緊緊抱住自己的母親那樣,李丹下意識地抓住了柳如靖的胳膊,冰涼的身子又顫抖起來。這一切被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唐祖湘看得清清楚楚。他渾身上下也被雨水浸透,臉色白得怕人。看樣子是盯在他們后邊來的。李丹氣憤到了極點,正要發作,唐祖湘卻先開口了:
“小李,我有些話要跟你單獨談談。”
“今天沒有工夫。”李丹不像是在說話,簡直是在喊叫。
“不,這幾句話非馬上跟你說不可。”唐祖湘態度十分堅決。
李丹緊緊咬住嘴唇,把眼睛掉開。看得出這個年輕的姑娘在強行抑制內心的痛苦。
“小李,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今天我只有一個要求,請你平心靜氣地聽完我的話。”唐祖湘的聲音哽住了。
李丹急劇起伏的胸脯漸漸平靜下來,她望著柳如靖,好似在征求他的意見。
唐祖湘眼里閃著嫉妒的光,一會兒看看柳如靖,一會兒看看李丹,最后把眼光停在柳如靖的臉上。
柳如靖看著這尷尬的局面,只得說了句:“你們談吧!”轉身走了。
唐祖湘看到李丹被雨水沖洗過的臉上,顯出一種從未見過的冷漠和厭惡,不由痛苦地打了個寒噤。他知道姑娘的心離他遠了。他知道眼前發生的一切,將對自己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多少天來,他日夜憂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他終于下決心開口了:
“小李,我知道你在懷疑我……懷疑我是叛徒……”
李丹沒有答腔,身子卻微微地一抖。
唐祖湘嗚咽著,臉上淌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世界上還有比被自己的同志懷疑,特別是被自己最心愛的同志懷疑更痛苦,更難受的事嗎?……小李,我不想用任何言詞來為自己辯解、開脫,我不是那種人。我是不是叛徒,你試探一千次、一萬次都可以。為了革命的事業,為了我們的愛情,我愿意接受任何考驗……”
李丹驚愕了,惘然了。像一個迷路的人,望著這白茫茫、迷蒙蒙的雨中世界。
唐祖湘向李丹靠近一步,擺出一副嚴肅的神態:“但是有句話我不能不說。我覺得有一個人很值得懷疑……”
“誰?”李丹吐出一個字,聲音很輕。
“小柳。”
李丹雙眉一抖,瞪了他一眼。
唐祖湘看著李丹含怒的眸子,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稍稍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往下說:
“為了革命,為了你的安全,我非說不可……別誤會,我是向組織反映情況——你大概不知道,這次托運書籍,是由小柳一手經辦的。我完全沒有插手。”
這對李丹無疑又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打擊。她一下子墜入了五里霧中。
“小李,這件事我要向你檢討。任務是你交給我的。那天我剛好傷痛復發,無法起床,就讓小柳去辦了。誰料到會出這種事呢?”
李丹扭過臉來。這一回,她是正面看著唐祖湘了。
唐祖湘察覺了李丹態度的變化,他的膽子大了一些,說話也流暢起來:
“你想過沒有?上次發傳單,出的事也很蹊蹺。你說了報攤兩個字,報攤就被搜了。和這次運書的事聯系在一起,問題還不清楚嗎?再說,小柳在監獄里表現也不正常……”
李丹搶著問道,“怎么不正常?”
唐祖湘瞇縫著眼,仿佛在回憶那暗無天日的鐵窗生活,字斟句酌地說:
“我總覺得小柳在獄中理不直,氣不壯,一心想著快點出來。”
一腔苦澀的滋味在李丹心里翻騰,煩惱的神色又泛上了蒼白的面龐。嚴酷的斗爭,復雜的關系,比她預料的要嚴重得多,可怕得多。她不怕別人懷疑自己,就怕自己冤枉同志。難道柳如靖兩次向自己告狀,都是為了陷害唐祖湘?難道這就是微妙的三角戀愛關系在作祟?難道柳如靖才是真正的叛徒?這個一眼看不到底的人,永遠是這樣叫人吃不透。“天哪!到底誰是叛徒?”李丹就像操著生殺大權的法官,不知道手中的朱筆該鉤在誰的名字上。
“小李,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要謹慎呵!”唐祖湘貼近李丹身邊,掏出手帕為她揩拭頭上的雨水,整理著濕漉漉的短發。
李丹沒有理會,只是一個勁兒問著自己:他會是叛徒嗎?……
“小李,你好糊涂,憑著我們之間的關系,我會做出害你的事情來嗎?可你……”唐祖湘的聲音貼著李丹的耳朵在顫抖,在嗚咽。
李丹轉臉一看,唐祖湘眼里正往外掉淚。淚水和著雨水朝下流。她沒顧得上說幾句安慰的話,還在一個勁兒地問自己:難道我懷疑錯了?
“請相信我吧,小李!我會盡一切力量幫助你,使你工作順利,生活幸福。”
李丹此時才感到,被雨水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帶來一陣陣透體的寒冷,止不住哆嗦起來。一雙熟悉的手搭上她的肩頭,一張冰涼的嘴貼到她的臉上。她一把推開唐祖湘,掙脫身子走了……
獨自踏上歸途的李丹,心里并不好過。她像一個久病初愈、極端衰弱的人,在飄著細雨的寒風中踽踽獨行。
走出西門,更是冷落。細雨拉著夜幕籠罩大地,把房屋、樹木都掩蓋在迷蒙之中。走近南方出版社時,李丹看到前邊大桉葉樹下有一個佝僂著身軀的乞丐,頭上蓋著一頂破氈帽,身上披著寬大的破襖褲,伸出手向行人乞討。李丹像往常碰見乞丐一樣,走到他跟前,掏出錢來送到他張開的手掌里。她發現這人的手臂不像一般乞丐那樣枯槁,那手板也特別厚實。抬眼望望乞丐的臉,嚇得她倒退一步,張口結舌,出不得聲。面前似乎不是一雙手,而是一對魔爪;掌心里捏的也不是錢,而是李丹的心。此人不是別人,竟是那來無蹤去無影的不速之客。李丹感到,此刻只要這人一聲喊,或是一招手,就會有七八個歹徒從看不見的角落里竄出來,把自己押上囚車。不料那人卻朝李丹一笑,用濃重的四川口音說:
“小李,我知道你信不過我。我本來可以回老家去,帶上可以取信于你的憑證再來。可是時間不允許。這樣吧,明天晚上六點半,我在花橋對面的巖邊等你。請你務必赴約。但愿我們能夠談通。”
李丹沒有作聲。這人的話使她逐漸冷靜下來,揣摩著吉兇如何。
那人又說:“你應當明白,我的建議對你是無害的。反正我已經知道你的工作地點,約你會面,不過是為了要好好談談。”接著補了一句:“我不愿再到出版社去,所以在這里等你。”
李丹感到這幾句話倒是在情理之中,但來人暗號不全的疑點仍在她心中盤旋。
“我準時在那邊等你,希望你能來。”那人欠了欠身子,告辭而去。還是像前次一樣,走得很快。三步兩步,就消失在雨夜中了。
李丹獨自站在大桉葉樹旁,從口袋里掏出那封數不清看了多少遍的重慶來信,緊緊捏在手中,望著那位神秘客人的去向,眉頭越蹙越緊。這時候,寸步難行的李丹多么需要有個人商量商量啊!找誰呢?她把自己周圍的人一個個排著隊。心頭猛地一亮:為什么不去找她呢?她不是說過,必要的時候可以去找她嗎?現在正是必要的時候。李丹打定了主意,掉轉身子,又朝城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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