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原野里布滿了霧氣。
筆直的公路像一條帶子,伸向霧氣彌漫的遠方。兩條公路交叉處,停著一輛有篷的卡車。車廂里裝滿了一包包的貨物,用繩子扎得牢牢的,看樣子要作一次長途跋涉。
卡車旁站著三個人:一個中年女子,一個年輕的少女,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男子。
少女拉著中年男子的手,半撒嬌半認真地說:“爸爸,你一定要把老師的東西平安捎到重慶呵!”
爸爸回答說:“一定捎到,萬無一失。放心吧!”他說這話時,看了看車旁那個中年女子。
那個中年女子說:“讓您費心了。謝謝!”
平地刮來一股朔風,卷起滿地浮塵。
“嘟,嘟!”響了兩聲喇叭。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怕要變天,趕早上路吧!”
中年男子和兩個女子告別,跳上了卡車。
這是戰時特有的木炭車。骨嘟嘟地喘著氣,朝著貴陽方向開去。車后吐出一溜黑煙。
卡車遠去了。空曠的原野一下子變得更加沉寂、荒涼,兩個女子手挽手站在風沙里,望著伸向遠處的公路,追尋著卡車的蹤影。那個中年女子,不時露出惴惴不安的表情。
“老師,放心吧!爸爸一定會把你的東西平安捎到的。”少女細聲細氣地說。
中年女子點點頭,對少女說:“回去吧!”
兩人踏上了歸途。她們輕聲細語地交談著。看上去不像是師生,倒像是一對密友,一雙姐妹。
老師懇切地說:“不要光埋頭啃課本。許多生活的道理,教室里是學不到的。要關心時局,多讀好書。”
少女深深地點頭:“我記住了,老師。”
又是一陣朔風,從無遮無擋的原野刮來,把少女的圍巾吹散了。老師幫她重新圍好。
少女深情地望著老師:“我爸爸公司里常有貨車跑重慶。你以后有什么東西要捎,盡管找我!”
老師點頭稱謝。臨分手時,叮囑少女,“這事你回到學校里不要對別人說。”
少女懂事地說:“我知道。說什么也不能讓老校長知道。他還在打聽你的下落呢!”
走出一段路,她們分手了。少女頻頻回首,對老師揮手,踏上一條岔道,走了。
這位老師就是任竹嫻。寒冬臘月,她迎著撲面的朔風行進,臉上卻放著紅光,額上還鋪了一層細汗。她那沉靜、清亮的眼睛,也射出了興奮的光彩。
今天,任竹嫻的心情分外激動。因為這是她參加書店工作以來第一次單獨執行任務。獨立作戰的莊嚴感和組織上對自己的信任,使她感到真正獲得了戰斗的青春。
她是在革命處于低潮的時候沖出封建家庭,走上革命道路的。一年來,特別是郭漢雄、季英、周明義走后,她親眼看到,在白色恐怖籠罩下,在失去組織領導的情況下,比自己年輕十來歲的李丹,站在風口浪尖上,獨當一面地頑強戰斗著。這位姑娘機智地搭救張敏,營救唐祖湘、柳如靖,支持二線書店,保存革命力量,為革命做了大量的工作。任竹嫻常常想,這位年輕的姑娘哪里來的這樣一股子智慧和力量。這副擔子要是壓在自己身上,真不知道該怎么辦。眼看著李丹一天天消瘦下去。她心里禁不住一陣陣發痛。但只是暗暗著急,拿不出辦法。李丹到科學書店,經常是皺著眉頭來,皺著眉頭去。任竹嫻在院子里望風,當然不會知道三位黨員開會的內容,但她猜得到他們的會議沒得出什么結果。她也常想,什么時候自己能為李丹分擔一些壓力,該多好啊!
有時候,她也怨自己不長進,沒能加入光榮的中國共產黨。自從她投身這個播火的職業,就悟出這個書店是受共產黨領導的。她深信只有共產黨能夠救中國,盼望自己能成為其中的一員。在目前的情況下,因為自己不是一個黨員,許多事情無法知道,也插不進手。她幾次想向李丹請戰,要求給她一些任務,再艱巨也愿承擔。但又礙于黨內黨外有別,不便開口。她雖然不聲不響,思想斗爭的激烈程度并不次于三個黨員。
使任竹嫻高興的是,李丹并沒有把她當作外人。前兩天,李丹把她找到榕湖邊,交給她一項任務,要她通過可靠的社會關系,把一批革命書籍運往重慶。還叮囑她注意保密,不要讓第二個人知道。她感到這是黨對自己的信任。經過兩天奔波,終于找到這個女學生的父親,他是在一家實業公司管運輸的。接洽好了以后,李丹和任竹嫻同去南方出版社棧房,取出當初群眾書店寄放的“違禁書”。今天一早,就把這批書運走了。
任竹嫻深知,這批書是革命的火種。她永遠忘不了這些火種在自己心里是怎樣發揮作用和能量的。她由衷地敬愛著書店里那些播火者。她進了書店,馬上投入保存火種的斗爭,現在又經過自己的手,把這批埋藏著的火種運往重慶,讓它們重新發揮作用。這在她的生活中,是一件重大的事情。此刻,她懷著前所未有的激動心情,準備趕回科學書店,向李丹匯報復命。
突然,遠遠傳來一陣喧擾,引起了任竹嫻的注意。斗爭的實踐,使她和所有的地下工作者一樣敏感。她循聲望去,發現一隊軍警跑步開進了長途汽車站。她加快腳步,擠進人群中,探視車站上發生的情況。
一輛從桂林開往貴陽的長途汽車,已經開動引擎,升火待發,卻被軍警團團圍住,一下子熄了火,啞了聲。一個軍官模樣的人一揮手,軍警們七嘴八舌地嚷嚷開了:“檢查!”“檢查!”
兩個軍警從車廂后邊的小梯爬上車頂,把綁在車頂的行李一件一件往下扔。
旅客們紛紛下車,心疼地喊道:
“莫要亂丟嘛!”
“莫砸爛了箱子!”
“莫丟到爛泥里!”
軍警們根本不理睬,照樣把行李一件件扔下來。噼噼啪啪,橫的豎的,東倒西歪,轉眼間攤了一地。有的被包陷進污泥,有的皮箱直豎起來,有的箱籠禁不住摔跌裂了縫。行李的主人們要跑過去照看,又被軍警攔住,只得望著遭殃的行李干著急。
直到原來堆滿了行李的車頂上空空如也,全部行李一件不剩地擲落在地以后,兩個軍警才得意地撣了撣身上的灰,從車頂上爬下來,帶著小跑步來到帶隊的軍官面前,聽候下一步的命令。
軍官側著臉掃了一眼橫七豎八的行李,嚷道:“看看有沒有科學書店的東西?”
軍警們在行李堆里翻尋著,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出兩個打得方方正正的大包。
那個軍官猶如貓兒聞到魚腥一樣,幾步跨到大包跟前,嚷道:
“科學書店的人在嗎?”
人們左顧右盼,無人應聲。
擠在人群中的任竹嫻,嚇得臉色煞白。她剛才聽到查問科學書店的東西,已經嚇了一跳。現在聽到那軍官問科學書店的人,更急得渾身冷汗直冒。她想,科學書店托運什么書,自己怎么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天自己出外活動,唐祖湘、柳如靖辦的?李丹既然叫自己找社會關系捎書,為什么不把這兩包書一道捎走?如今發生了這樣緊急的情況,自己要不要挺身出去呢?她先想到應當像共產黨員那樣站出來,沉著應付。但又想到這件事自己不摸底,包里是些什么書也不知道。站出去怎么應付法?萬一保護不了書,反而暴露了自己,豈不……
那個軍官見無人應聲,又嚷道:“這兩包東西有沒有人負責?要是沒有,可要沒收了!”
任竹嫻更著急了,科學書店的書是革命的財富,決不能讓它遭到損失。她用力朝前擠,想挺身出去。軍警當她是看熱鬧的,把她擋了回來。
這時司機打開門,下車答話:“這是托運的行李,沒有人跟車。”
那個軍官瞪了他一眼,惡狠狠地下令道:“非常時期,嚴禁赤色書籍流傳。帶回去檢查!”
軍警們七手八腳扛起兩包書,揚長而去。
任竹嫻眼看著書包被敵人扛走,就像剜去自己心頭上的肉一樣。她猛地轉身,向著城區飛跑。
她跌跌撞撞闖進科學書店大門,直奔西廂房。李丹和唐祖湘、柳如靖都在屋里。任竹嫻氣喘吁吁,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丹見任竹嫻這副模樣,一顆心猛地提了起來,忙問:“出什么事了?”
任竹嫻上氣不接下氣地把自己經過車站時的見聞匯報了一遍。
李丹聽著,聽著,臉色愈來愈嚴肅。她把炯炯的目光射向了唐祖湘。一霎時,唐祖湘的臉色煞白了,連忙把目光射向了柳如靖。一霎時,柳如靖的臉色漲紅了……
李丹再也坐不住了。她跳起身來,把短發朝腦后猛力一甩,跨出廂房,沖出了科學書店的大門。
嘩啦啦……天公好像奉了一道命令,把滿腹苦水向著人世間傾瀉下來。瓢潑似的雨水灑在黯淡的屋頂上,冷漠的街道上,搖撼的枯枝上,發怒的湖面上。雨點蹦跳著,滾動著。積水震顫著,流淌著。整個世界仿佛沉入了海底,一切都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李丹在風雨中奔跑,雨水敲打著她的頭,抽打著她的臉。水珠順著慘白的面頰往下落,已經分不清雨水和淚水。濕漉漉的短發,像冰片似地粘在額角上,眉頭上,那長長的睫毛上還挑著一縷發絲。她奔著,跑著,秀麗的劍眉在激流中不住地抖動抽搐。晶瑩的淚眼,透過層層水幕,茫然地朝向一片白花花的大地。她在看什么?她什么都想看,但什么都看不見。她在想什么?她什么都要想,但什么都不敢想。
“小李,小李,……”
身后傳來隱隱約約的呼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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