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唐祖湘就出了城,直奔南方出版社而去。
他今天換上一套挺括的藏青色毛料制服,頭發理得一絲不亂,一雙半新的皮鞋擦得油光锃亮。看上去已經不像一個普通的店員,倒像是一個洋學生。但是,盡管他經過精心拾掇,依然不能讓人感到精神煥發。他那蒼白的面色,浮腫的眼泡,眼瞼周圍的黑圈,都顯出一種失眠的病態。特別是那一對布滿紅絲的眼睛里,包含著一種心事重重的表情。
昨天,他看到李丹和柳如靖在環湖馬路上并肩漫步,頓時感到眼前一黑,仿佛墜入了汪洋大海。兩年多來,他和李丹的關系日益密切,這次出獄以后,眼看好事就要成功,想不到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破壞了他的幸福。他怨李丹,更恨柳如靖。柳如靖明明知道他愛李丹,在監獄里裝得煞有介事地祝福他和李丹。出了監獄竟然違背前言,奪人之愛。唐祖湘哪里受得了這種捉弄和委屈?他今天一定要找李丹說個明白。他認為李丹只能是屬于他的。
唐祖湘來得很早,他知道李丹起得更早,這時候一定在辦公室里。李丹見了唐祖湘,說:
“不是講好沒事別上這兒來嗎?”
“你講的是沒事別來,我有事嘛!”唐祖湘從李丹的神色中窺見了她的心情,知道她并不是責備自己。
李丹望著這張熟悉的臉,立即發現了每一絲細微的變化:
“今天你的臉色怎么這樣蒼白?昨晚沒有睡好吧?”
唐祖湘點點頭,沒有回答,嘴角邊那一絲苦笑仿佛在訴說:可不,已經好幾個晚上沒有睡好了。
李丹的眼睛露出關注的神色:“怎么回事?”
唐祖湘依然沒有正面回答,他今天作好準備要和李丹進行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
“你還沒吃早飯吧?我們出去談談好嗎?”
李丹也覺得不便讓唐祖湘在南方出版社久留,就答應了。走到大門口,正碰上頭班郵件,李丹接到一封信。她很快地拆開,取出信紙,邊走邊看,完全忘記了身旁還有一個人。
唐祖湘從旁一瞥,信封上的寄件地址是重慶,知道是“二哥”寫來的。
唐祖湘發現李丹面部表情雖然平靜,捧著信紙的雙手卻在微微抖動。
李丹的眼光久久停留在信中的兩行字跡上:
……表叔就要來桂林了,他會來看你的。
家里人喜歡吃桂林的三花酒,你能想法再帶點來嗎?……
上級黨真的派人來了?那個暗號不全的不速之客會不會是上級派來的?如果是的,自己把他趕走了,豈不是要失去聯系?……她心里翻起了波濤。
唐祖湘知道李丹的心里很不平靜,啟齒問道:“是重慶二哥的信?有什么事嗎?”
李丹抬頭望望唐祖湘,他那灼熱的目光似乎想窺破李丹內心的秘密。李丹此刻多么需要同人商量一下心中的疑難呵!可是她不能這樣做。要是沒有這么個叛徒嫌疑問題,她一定會對著以往無話不談的唐祖湘盡情地訴說呵!李丹明白自己肩上的責任,她必須嚴格遵守地下工作的紀律,但又不能不回答唐祖湘的問話,就把信收起;避開上級來人的問題,只說:
“重慶要我們再發點書去。”
“我們的棧房不是被查封了?怎么還有存書?”唐祖湘對棧房工作情況不了解,并不知道有一批“違禁書”寄放在南方出版社的倉庫里。
李丹想起郭漢雄的叮囑,此事關系到南方出版社的安全,也必須嚴格保密。她岔開了話頭: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事情多哩!”唐祖湘指了指前邊的環湖馬路:“你在湖邊石凳上坐一會兒,我去買點心。”說完就跑向甜食擔。
李丹坐到石凳上,拿出信紙,又捉摸起“表叔要來桂林”這句話來。不速之客壓得低低的帽檐下,那雙細長的眼睛又在她眼前晃動……
“小李,你喜歡吃甜的,趁熱吃吧!”唐祖湘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桂圓湯,放在石凳上,又轉身奔向點心攤。不一會兒,手里捧著包子、糕點,興沖沖地跑了回來。
李丹看著他手里的大包、小包,微微一笑:“瞧你,買這么多干什么?”
“不多,不多。”唐祖湘坐在李丹身邊,津津有味地吃起點心來,仿佛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這樣美味的早餐。
李丹望著唐祖湘,根本沒心思吃點心。
唐祖湘一邊吃一邊問:“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丹眨著眼,疑惑地望著唐祖湘:“什么日子?”
“是你和我……”唐祖湘想用“定情”兩個字,遲疑一下改了口,柔聲說:“建立友誼的日子。”
李丹茫然不解:“我是前年秋天進店的。我們認識已經兩年多了嘛!”
“我不是指我們初認識的日子。”唐祖湘眼里露出一絲神秘的色彩:“你不記得了?前年今天,我們一塊兒玩伏波山……”
李丹想起來了,那是她來桂林第一次欣賞風景,對這“甲天下”的奇山異水第一次有了親身體會。那天她和唐祖湘參加保衛大西南晨呼隊以后逛了伏波山,也是他們倆第一次攜手同游。伏波山上的追逐,嬉戲,自己絆了一跤讓唐祖湘扶住,無意中倚在他身上,第一次感覺到青年男子的鼻息……李丹埋下頭,不想讓唐祖湘看見自己發紅的面龐。
“你還記得么?”唐祖湘俯在李丹耳畔輕輕地問,聲音輕得像一股春風。
李丹微微點了點頭,動作輕微得使人不易察覺。
“小李,你看,榕湖的晨景多美!比伏波山另有一番風韻呢!”
李丹放眼一望:湖畔那棵八百多年的古榕,張開茂密的枝葉,仿佛在歡迎游客;這一邊栽著幾株桂林罕見的楊柳,柔軟的柳條輕拂著水面,仿佛拂著人的心田;遠處的青山,面前的碧水,映著初升的朝陽,宛如一幅絕妙的圖畫。她暗暗稱奇:這個常來常往的地方,過去怎么沒有發現它這般可愛。不由發出了由衷的贊嘆:
“真美!”
唐祖湘覺得今天的談心地點選得不錯,這段開場白也設計得不錯,就進一步撩撥李丹說:
“榕湖再美,也比不上你呀!你今天才真是美到了極點!……”
李丹沒想到唐祖湘會這樣說。她還沒有習慣人家從這方面來贊美自己,臉上又燃燒起紅暈,一雙大眼盯住湖面,久久沒有回眸。
“小李,還記得去年我們在漓江邊上談心的情景嗎?”唐祖湘按照事先準備好的內容,把李丹引入另一幕甜蜜的回憶——
那天他們倆從港九工人的會場出來,滿懷戰斗的激情,手攙手迅跑到江邊,在月光下促膝傾談,交換著互相仰慕的語言和令人心跳的眼神,幾乎忘記了周圍的世界,忘記了時間的滑過……那可是革命加戀愛,多么羅曼蒂克!李丹回眸一望,那雙大眼猶如明凈的湖水,隨風蕩漾,臉上的紅暈就像綻開的鮮花。
唐祖湘看出李丹的情緒隨著自己的敘述在變化。他似乎呷了一口美酒,打開話盒子滔滔不絕地講了下去:“記得你剛到書店那一天,郭大哥陪你到門市部,大家興高采烈地歡迎新戰友。我是主動過來招呼你的。我說:你這一來,給我們添了生力軍。我給你介紹門市部的陳列,書店工作的特點,恨不得把肚子里所有的知識統統掏出來給你。”唐祖湘略一停頓,舔了舔嘴唇,等待李丹的反應。
“是的。你對新戰友很熱情。”久久沒有開口的李丹,輕聲說了一句話。
唐祖湘馬上接過話頭:“你對我可不是普通的新戰友。我一見你的面就……把你當作最親密的戰友。你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深刻難忘的。你的歌聲燃起了多少人的抗日熱情,你的演講鼓舞了多少人的革命斗志……”
“嗨!你怎么講到我犯錯誤的事上去了?那時候我多么幼稚!”
“不,我不認為那是錯誤。”唐祖湘施展了他的口才,“那是戰斗。我們的感情正是在那段戰斗的歷程中建立和加深的。你的歌聲,始終是使我振奮的動力;你的演講,任何時候回想起來都使我熱血沸騰。你放聲高歌的時候,像一個美麗的自由女神;你當眾演講的時候,像一只搏擊風云的海燕。小李,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有使不完的勁道,用不盡的力量……”
“瞧你說的,都成了贊美詩啦!”李丹被贊美得不好意思了。
唐祖湘話鋒一轉,顯示起淵博的學識來。如數家珍地講著革命導師馬克思與燕妮,列寧與克魯普斯卡婭的愛情生活,還背誦了裴多菲的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李丹凝神專注地聽著,一雙大眼越來越亮,臉上露出向往的神色。
唐祖湘朝李丹靠近一點,俯在她耳畔低語:“小李,我有一個美好的愿望,那就是:在政治上成為你最忠實的戰友,在生活上成為你最親密的侶伴。你肯賜給我這樣的幸福嗎?”
李丹的心怦怦直跳。唐祖湘這個意料之中的要求,不知怎么使姑娘慌亂起來。她垂下眼簾,睫毛微微地顫動著,囁嚅道:
“我們一直是戰友嘛!”
“不,你有些事就不跟我商量。”唐祖湘斟酌了一下,仿佛下了決心,帶著關懷的語氣說:“這些日子,你人都瘦了一圈,明明是有困難,有苦悶,就是擱在肚子里不跟我說。”
李丹沒有吭聲。唐祖湘知道這是默認的表示,就單刀直入地問道:
“我問你,上級到底派人來了沒有?”
李丹一愣,唐祖湘怎么能猜到自己的心事?這正是她彷徨不定,又不便同他商量的問題。李丹不會說假話,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唐祖湘繼續問道:“上級來了人,你不跟我商量,還能跟誰商量呢?”
是呀!唐祖湘是黨內同志,又是自己最親近的人。這事不跟他商量,還能跟誰商量呢?李丹心中劇烈地翻騰著。唐祖湘又接著問道:
“小李,那接頭的暗號到底是什么?”
“暗號”,這個詞兒鉆進李丹的耳鼓,鉆得她全身一震,好似從云端翻跌下來,墜入萬丈深淵,一下子震懵了,但也馬上驚醒了。半年來,庸祖湘、柳如靖多次向她打聽上級來人,她并不以為怪。可是今天,唐祖湘問到上級和暗號,李丹的心突然收緊了。這是黨的重要機密,郭漢雄叮囑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唐祖湘也是黨員,應當懂得黨的紀律。他為什么要打聽暗號?這個可怕的疑問像閃電,劃破了愛情的迷霧;像警鐘,敲碎了李丹的夢幻。她內心發出一聲呼喊:天哪!我身邊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呀?
唐祖湘從她臉上看出一些征兆,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情,身體朝李丹靠近一點,馬上改變口吻乞求道:
“小李,別再折磨我了,賜給我幸福吧!”
李丹像被火燙著似地閃開了。她想起宋寶琴說的“要多加考察”。難道真要對自己不愿懷疑的人進行考察?李丹這才感覺到:自己墮入了情網,竟是這樣難以自拔。
唐祖湘又叮了一句:“答應我吧,小李。”
李丹嘴里應付著:“目前形勢這樣復雜,上級領導還沒聯系上,哪有心思考慮這種問題。”心里卻想著:該不該考察呢?撇開私人感情不說,憑他的表現,能是個壞人嗎?
唐祖湘眼睛紅得像喝醉了酒:“你探監時是怎么說的?”
李丹聽他又提出這個糾纏不清的話題,不覺蹙起雙眉:“我跟你解釋過多少次了,那是斗爭的需要。”她心里仍在思忖:為了斗爭的需要,應該進行考察。
“不,這不是真話。”唐祖湘固執地說。
“信不信由你。”李丹把頭掉開。
“小李,你變了。”唐祖湘的聲音挺委屈。
“我怎么變了?”李丹回轉頭,像望著一個陌生人。
“我知道,你心里另外有人了。”唐祖湘眼里射出怨恨的光。
“你說什么?”李丹瞪大了布滿疑云的眼睛。
唐祖湘硬邦邦地說:“昨天你跟小柳逛馬路了!”
李丹這一氣非同小可,心里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兩年多來,總以為最了解唐祖湘的就數自己了。沒想到他身上還有一塊她根本不了解也不熟悉的地方。她氣得一時說不出話,跳起來就走。
“別走!”唐祖湘一把拉住李丹,可憐巴巴地說:“原諒我吧,我實在太愛你了。”
李丹甩開唐祖湘的手。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討厭這個人:“你有這個精神還是多考慮考慮工作吧!”嘴里說著,心里卻考慮著:看來非考察不可!不查明真相,黨的事業就不安全,革命工作隨時會遭到破壞。
“好,我聽你的,那就談工作。”唐祖湘無可奈何地轉了話題。
“談吧!”李丹腦子里醞釀著考察的方案。
唐祖湘又換了副面孔,一本正經地說:“我們眼巴巴地等了半年多,上級還沒來聯系,二線書店的工作該怎么開展?重慶二哥來信有沒有提供什么線索?”
李丹驚奇地發現,唐祖湘的面孔竟然如此善變。不過他這幾句話卻在無意中幫助李丹形成了考察的方案。
方案既定,李丹心里倒翻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她就要親手把最親近的人推到照妖鏡前了。她定了定神,下了決心,真金不怕火嘛!
“小唐,二哥來信,要我們把當初群眾書店轉移出去的違禁書運往重慶。這項任務就交給你吧!”
“我到哪兒去取書?”
“我會送到科學書店來的。”
“我替你去取書不好么?”唐祖湘殷勤地問,仿佛迫切地想獲得替李丹代勞的幸福。
可是李丹的心早已冷卻。她平靜地說:“不用了。你負責辦托運手續。照老辦法,運到貴陽車站,那兒有人轉運去重慶。”
唐祖湘送走了李丹,悵然若有所失。他慢吞吞地收拾起沒有吃完的點心,盤算著怎樣完成這項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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