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李丹和柳如靖在榕湖邊并肩漫步的時候,中心大道上也走著兩個人,都穿著西裝,戴著羅宋帽,帽檐壓得低低的,遮住了半個面龐。兩個人保持著一段距離,一前一后匆匆地走著。前面那人不時側轉臉用眼去瞟后面的人。后面的人緊緊盯住前面那人不放。
前面那人就是剛才到南方出版社去找李丹的不速之客。李丹因為他接頭暗號不全,懷疑他是特務偽裝前來詐騙的,鬧得心神晃蕩,緊張不安。她沒有料到此刻這不速之客的心情比她更緊張,處境比她更危險。這個千真萬確是上級黨派來的新領導,因為接頭暗號不全,竟然和李丹失之交臂。
在烽火連天的抗戰歲月里,遼闊的國土被搞得支離破碎。有日寇占領的淪陷區,有汪偽統治的偽政權,有蔣介石管轄的國統區,還有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民主根據地。處于日、汪、蔣三面包圍中的抗日根據地,條件十分艱苦,通訊設備落后,我們黨除了像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有秘密電臺可以和根據地通訊聯系,其他小城市還沒有這種設備。有時候要傳遞一點消息,就得兜上半個中國。自從群眾書店的郭漢雄、季英、周明義轉移以后,重慶八辦早想派新的領導來桂林。只因李丹的組織關系和接頭暗號被郭漢雄帶到上海,所以遲遲沒有接上關系。這次還是從上海拍電報到蘇北根據地,再經過延安轉到重慶八辦的。由于沿途的周轉,敵臺的干擾,重慶收到時電文發生缺漏,暗號部分不全,以致造成這樣一場誤會。重慶派來的新領導陶毅之,是個細心人。他在重慶領受任務時就曾提出:暗號不全怎么接頭?可是要查詢缺漏的電文,又得從延安經過蘇北轉到上海,兜上一個大圈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收到回電。上級領導說:這次去桂林的任務十分緊迫,必須立即動身。陶毅之動身以前特地找重慶群眾書店的“二哥”了解過李丹的情況,還讓他寫信給李丹打個招呼。沒想到李丹竟然一口回絕,毫無商量余地。陶毅之還是第一次碰上這樣棘手的事。
陶毅之剛走出南方出版社,就發現后面有人跟蹤。憑著多年的斗爭經驗,他知道眼前的形勢非常復雜。李丹不接待自己,如果是因為暗號不全,這雖然使他感到為難,心里卻贊賞這姑娘堅持原則,處事謹慎。只怕李丹已經暴露在敵人的目光下。從身后那條狗的行動來看,南方出版社顯然被注意了。陶毅之擔憂著同志的安危,更牽掛著自己帶來的任務——刻不容緩,十萬火急的任務。
重慶八辦得到消息,蔣介石派駐桂林的憲兵團,在查封了進步的文化團體之后,還要進一步逮捕、迫害進步文化人,黑名單都擬好了,由于桂系方面以查主任為首的一些人不贊成這樣,所以拖到現在。臣子吵架,皇帝作主。陳秘書把這件事請示重慶的國民黨中央,只等蔣介石點頭,就要下手。據了解,徐耀武之流手里還押著一個即將“秘密處決”的人。這不是別人,竟是嚴老。半年前,查主任把嚴老送上火車以后,這個老人就此失蹤。桂林、重慶的有關當局懾于社會輿論的壓力,一面矢口否認抓過這個人,一面策劃暗下毒手。周恩來同志對進步文化人非常關心,還指示要不惜一切代價救出嚴老。因為這不是嚴老一個人的事,是敵人對進步力量的摧殘。陶毅之此來的任務就是保護進步文化人,營救嚴老,幫助他們及時轉移。這項任務如果沒有桂林同志的配合,是無法完成的。陶毅之肩上壓著擔子,身后跟著尾巴,心里急得火燒火燎的。
從南方出版社通向城里的這條道,比較僻靜,帶點鄉村味道,一邊是田野,一邊是江水。在這樣的地方,要甩掉尾巴是很困難的。陶毅之加快了腳步朝城內走去。他身材高大,后邊那家伙長得矮小。陶毅之邁出一步,那家伙得跨兩步。走了一程,那家伙不得不帶小跑跟上。跑了一程,不覺氣喘吁吁起來。陶毅之看在眼里,心想眼前若有小巷可穿,準能把這條狗甩掉。他又加快幾步,進了西門,來到鬧市。
夕陽西下,沿街的店鋪陸續關門了。噼噼啪啪上門板的聲音此起彼應,不絕于耳。中心大道上行人倒還不少。有下班的職工,有下課的學生,也有一些不知道干什么的人在湊熱鬧。陶毅之擠進人群里,想把尾巴甩掉。走了一段,回頭去看。果然不見那家伙的蹤影。再走一段,那條狗影又出現了。那對狗眼牢牢地盯住陶毅之不放。人群掩護了陶毅之,同時也掩護了那條狗。看來那家伙倒是個盯梢的行家。
陶毅之迅速地觀察著地形,揣摩著哪條巷道可以穿行,哪處地方可以藏身。眼看前邊右手有一條橫街,他拐了進去,沒走幾步,右手又有一條小巷,忙閃身進巷,再探頭一望,見那條狗正站在橫街口上東張西望,似乎失去了目標。陶毅之想,這下子該可以把尾巴甩掉了。他穿街走巷,飛快地走著,轉眼又來到了中心大道。不料那對狗眼正從馬路對面朝他射來。原來陶毅之穿行的這條街巷是馬蹄形的,兩頭都通中心大道。熟悉地形的特務吃準了他會從這兒穿出來,特地在這兒等著呢!
在這種情況下,人生地不熟就得吃虧。如果沒有一個熟悉的環境,還甩不掉這條尾巴呢!陶毅之走在中心大道上,心里不住地打著主意。迎面看到十字路口的廣告牌,畫上那個嬌媚的女郎使他微微蹙起了眉頭,“風流名旦倪慧英”這幾個大字卻使他眼睛一亮。仿佛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他掉轉頭直奔桂林劇場。
劇場門前人頭擠擠,觀眾像潮水似地從劇場流出。這個劇場白天放電影,晚上演話劇。這時電影剛剛散場,對陶毅之來說,倒提供了一個好機會。他混進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轉眼就沒影兒了。斜眼往后一望,那條狗也沒影兒了。陶毅之按計行事,進了劇場。但他沒有從大門進去,而是進了側門,向后臺走去。看得出他對這種地方是熟悉的。
“你找誰?”守在后臺門口的一個老漢問道。
“找倪小姐。”陶毅之從容地回答。
“倪小姐在化妝間。”老漢指了指化妝間的門。
陶毅之沒有進倪慧英的化妝間,卻從后臺旁邊的小門穿到前臺,就像剛看完電影的觀眾,跟著尚未散盡的人流,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出了劇場。
這時候,后臺卻發生了一場意外的風波:
倪慧英的化妝間里,一個穿西裝的矮個子用手捧著半邊發燙的面頰,露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熊樣。倪慧英坐在靠椅上,點燃了一支煙,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四周圍著許多看熱鬧的演員,有的臉上剛涂上油彩,有的已經化好了妝,有的臂彎上掛著戲裝正準備更換。人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突然爆發出一陣哄笑。那個矮個子放下了捧著面頰的手,露出留在臉上的五道彩色指印。矮個子也顧不得擦,哼哼唧唧地央告起來:“倪小姐,咱們河水不犯井水。你就幫幫忙,把人交出來吧!”
倪慧英的火給他這幾句話扇得更旺了。她把手里抽了沒幾口的煙往地上一扔,從椅子上跳起來說:
“你這雙狗眼長在腳底下了?什么時候看見人進了我的屋啦?”
矮個子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親眼……”
劇場經理來了,撥開人群走到倪慧英面前,把她按到椅子上,回過頭對矮個子說:
“你看清楚了沒有?那人是進了后臺么?”
矮個子嘟嘟噥噥地說:“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們那個看門的老頭也說那人是來找倪小姐的。”
“這兒每天來找倪小姐的人多哩!”經理接著問道:“你說的是個什么人?”
“那是共產黨的要犯……”
倪慧英又跳了起來:“好哇,你這小子今天算是跟我鉚上了!我今天放著戲不演,跟你到警備司令部走一趟。走!見你們的徐司令去!”她沖上來就要揪那矮個子的衣領。
經理好說歹說,打著圓場:“這位先生既然這么說,我看還是請你搜一搜吧!不要說是倪小姐,就是我們劇場也擔不起這窩藏共產黨要犯的罪名啊!”說著招呼大家,“來,幫著這位先生搜一搜吧!”
演員們有的把屏風摺攏,讓他看隔出來的更衣處;有的打開服裝箱,讓他看箱里有沒有藏著人……用不了半頓飯的工夫,就把這化妝間和后臺的每個角落都搜遍了。什么也沒搜出來。人們不耐煩地發起牢騷來:
“沒看清楚就瞎咋呼!”
“每天來找倪小姐的人多哩!誰管得著呀!”
“你也沒委托我們抓人呀,關我們什么事!”
“這么個折騰法,今天的戲還演不演?”
“就是有人進來,從后臺轉到前臺也挺便當的。”
“好像是有一個人從這兒走過,上前臺去了。”
那矮個子走到通向前臺的小門邊張望了一會兒,好像明白了什么,臉上露出懊惱的神色。他回過頭來,正好對上倪慧英怒氣不息的目光和演員們不滿的眼色,連忙垂下頭夾著尾巴溜了。
矮個子回到警備司令部,戰戰兢兢地向新任特務隊長沈立勤報告發生的情況,話還沒講完,又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
“飯桶!放走共產黨的要犯該當何罪,你知道嗎?”沈立勤一改往日溫文爾雅的風度,換了副兇神惡煞的嘴臉。他的嗓子里有兩種聲調,此刻用的也不是平時慣用的那一種。如果讓熟人聽到,一定辨不出這種聲音出自他這個花花公子之口。
“是,是!沈隊長多多包涵!”矮個子像磕頭蟲似地討饒。他今天出師不利,先嘗了倪慧英的耳光,又嘗了頂頭上司的巴掌。兩邊臉頰加起來,共十條指印。
沈立勤今天這氣不打一處來,因為一場升官發財的美夢叫這個矮個子報銷了。眼看共產黨上級跳進了手掌心,偏偏被這個飯桶放跑。就要到手的功勞霎時變成失職的過錯。多么令人喪氣!他抬起手想再給矮個子一巴掌。手剛剛舉起就停在半空中不動了。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東西,把他的威風掃盡了。
隨著皮靴上馬刺敲響地板的聲音,徐耀武沖到沈立勤面前,不由分說地也賞了他一記耳光。沈立勤白凈的臉皮上頓時現出五條粗大的指痕。這回輪到他點頭哈腰地求饒了:
“徐司令息怒,這事怪不得我……”
“不怪你怪誰?”話猶未了,徐耀武的第二掌又舉了起來。幸而跟在后邊的陳秘書說了一句:
“算了,別難為自家兄弟。”
徐耀武今天這氣也不打一處來,因為沈立勤來了以后,受到陳秘書的另眼看待,徐耀武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現在沈立勤居然敢打自己的嘍啰,更叫徐耀武火冒三丈。此刻陳秘書為沈立勤講情,徐耀武不便發作,心里卻老大地不服氣。
和陳秘書一道進來的孫仲才看出局面很尷尬,就對沈立勤和矮個子揮揮手:
“還不退下!”
沈立勤和矮個子一起退出房去。矮個子斜睨著沈立勤,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嘲弄味。沈立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徐耀武氣鼓鼓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陳秘書瞇著眼吐起煙圈來。孫仲才晃著圓腦袋小心翼翼地問:
“那個人真是共產黨派來的?”
陳秘書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沒有正面回答孫仲才的問話,只是不陰不陽地反問一句:
“你們派人去過嗎?”
孫仲才藏在金絲眼鏡后邊的眼珠一轉,顛了顛圓腦袋,悟出了事情的嚴重性。
徐耀武還不開竅,一雙銅鈴眼鼓了出來,惘然不知所對。呆了半晌,沉不住氣地問道:“有話就直說嘛!到底是不是共產黨派來的?”肚子里在罵陳秘書:陰陽怪氣!
孫仲才說:“老弟,還不清楚呀?你我都沒派人去,找那丫頭聯系的人不是共產黨又是誰呢?”
就像貓兒聞到了魚腥,徐耀武來勁了。他拔出手槍,朝桌上一扔,沖著陳秘書問道:
“你說怎么辦?下命令吧!”
陳秘書的眼光從徐耀武轉到孫仲才,又從孫仲才轉到徐耀武,不慌不忙地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個字: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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