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頭一看,辦公室門口站著個陌生的中年人。穿一身咖啡色的西裝,戴一頂羅宋帽,帽檐壓得低低的,叫人看不清整個面龐。
“我就是。”李丹心頭一跳,但從容地離開辦公桌,走出辦公室,領著這位生客來到會客室。
“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中年人的目光從帽檐下射出,四下掃視一番,才說:“我想請你代購一部英漢字典。”
果然是上級來了!李丹強壓著劇跳的心,力持平靜地應答著:“你要大本頭的,還是袖珍本的?”她閃動著一雙大眼,等待著對方的下文。有了第一句,當然會有第二句。只要第二句對上,就可以相認了。但是這第二句并沒有從對方嘴里出來。
中年人沉默了半晌,顯然對答不上。難道是忘記了?盡管他把帽檐壓得很低,還是掩蓋不住鼻尖上滲出的一層細汗。
沉默,難堪的沉默。李丹多么希望他能記起那必不可少的第二句暗號呵!
中年人憋了一陣,仿佛下了決心:“我是從老家來的。郭大哥叫我來找你。”
李丹見來人暗號不全,非常吃驚。她鎮定了一下,回答道:
“我老家早沒人了,也不認識什么郭大哥。”
那人急急地說:“郭漢雄大哥你怎么不認識?他叫我來同你接關系的呀!”
“不認識就是不認識嘛!什么接關系?我不懂。”李丹話說得挺干脆,“你找錯人了吧?……”
那人一愣,仿佛并不甘心:“李丹同志,你不接待我是因為暗號不全吧?我知道這次來接關系不會順利。重慶二哥來信了沒有?……”
李丹不等那人把話講完,就嚷了起來:“你啰哩啰嗦說些什么呀?你是來買字典還是干什么的?什么大哥、二哥、暗號的,我不懂。你請走吧!”
那人好象挺著急:“你別嚷嘛!耐心點,聽我把話說完……”
李丹不理不睬,拉開門徑自走了,把那個中年人獨自撂在會客室里。那個人也只得低下頭離開了南方出版社。
李丹看著那人的背影迅速消失,只覺得腦子里嗡地一下,剛才強抑住的劇跳的心幾乎蹦出喉嚨口。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件事非找人商量不可。她定了定神,匆匆跑到辦公室門口,給林漢廷打了個招呼:“我有事出去一下。”就轉身出門,心急火燎地朝科學書店奔去。
“我暴露了,我暴露了,……”一路上,李丹腦子里反復出現這四個字,心里冒出一連串的問號:這個暗號不全的不速之客是哪兒來的?他怎么會知道我的姓名?又怎么會知道我隱蔽在南方出版社,承擔著等待上級來人聯系的任務?記得黨組織撤退時,郭漢雄講過,把自己安排在南方出版社,是通過非常可靠的關系,除了嚴老,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她是從群眾書店來的,還特地關照要把李丹安排到城外的編輯部校對組,可以避免和外界接觸。自己進了南方出版社以后,一直裝作一個不問政治的女孩子,就連對林漢廷這樣一位要求進步的熱血青年,也是經過長期考察和了解才和他談一些革命的道理。組織上的安排是這樣細致周密,自己也做到了謹慎小心,到底是怎么暴露的?怎么會暴露的?……
李丹拐進太平巷,來到科學書店的石庫門前,腳步突然剎住了。她猛地想起了蹊蹺的報攤事件和可怕的叛徒問題。
她緩緩地轉過身子,沿著來的道路走去。心想:如果組織的安排和自己的舉止都沒有問題,暴露的根子究竟在哪兒呢?莫非又在自己不愿考慮,又不得不考慮的唐祖湘、柳如靖身上?上次敵人沒摸到報攤的地點,所以搜遍了全城的報攤。這次會不會因為沒摸清接頭的暗號,才有意提到重慶二哥,想冒他的牌?可是二哥并沒有來信。看來也是詐騙。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如果真是外有強敵,內藏奸細……想到這里,李丹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不知不覺走到榕湖旁邊,停住腳步,愣愣地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勉力使自己動蕩的心鎮定下來,又回味著剛才出人意料的一幕:“……你不接待我是因為暗號不全吧?”……一個新的想法在李丹腦子里形成:那個不速之客真是敵人嗎?如果是敵人,他詐不出名堂,怎么不把自己抓走,反而無可奈何地退走呢?如果不是敵人,而是上級黨派來的人,自己回絕了他,豈不斷了聯系?天天等,月月盼,盼著親人來臨,可不能當面錯過呵!想到這里,李丹又掉轉身,朝科學書店走去。
“啊呀,看我糊涂的!”李丹還沒拐進太平巷,又剎住了腳步。如果真是上級來人,更不能讓唐祖湘、柳如靖知道。報攤事件至今還是個謎,當心別再捅簍子。
李丹只感到腦袋一陣陣發脹,心里憋得慌:黨啊,您到底有沒有派人來?我面前到底是親人還是敵人?我身邊到底是戰友還是惡狗?……
“小李,到了門口怎么不進去?”
李丹回頭一望,柳如靖正從外邊朝太平巷走來。她沒想到自己躑躅門外的時候會碰到柳如靖,一時尷尬,不知道說什么好。她此刻心亂如麻,不想跟任何人見面,尤其不想跟唐祖湘、柳如靖見面,只得說了一句不能自圓其說的話:
“噢,沒什么事,下次再來吧!”
柳如靖走到李丹跟前:“我有些事,想跟你單獨談談。”他說話時兩眼緊緊地盯視著李丹,那深邃的眼睛里不知道藏了些什么。
李丹心里撲愣一跳,沒有料到柳如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她沉吟了片刻,覺得不好拒絕。在什么地方談呢?到科學書店去顯然是不行的,就說:
“我們邊走邊談吧!”
“好。”柳如靖只說了一個字。但聽得出聲音有點顫抖。這是一個人激動時的表現。
他們倆踏上環湖路,來到榕湖邊。李丹和柳如靖相處雖然已經兩年多,但兩人這樣并肩漫步還是第一次。特別是柳如靖提出要跟李丹單獨談話,使她感到局促不安。這小伙子對她抱有好感,她早已覺察到了。她是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的。會是自己神經過敏嗎?李丹相信不是。一個人眼睛里所表達的東西,有時候會超過動聽的言詞一萬倍。今天柳如靖要談些什么呢?李丹真怕他突然提出這個問題。如果他當面求愛,該怎么表態呢?李丹實在不愿刺傷一個自己尊敬的人的心。而且他和唐祖湘都卷入了可怕的叛徒嫌疑之中,現在實在不是談這種問題的時候。
兩個人在風景優美的環湖路上走了一陣。柳如靖久久沒有開口。李丹看了柳如靖一眼:
“你有話,怎么不說呀?”
柳如靖心里也不平靜。他不僅是第一次和李丹一起并肩漫步,而且是生平第一次和一個女同志這樣并肩漫步。何況他還要向李丹提出一個不平常的問題。他像一個初上考場的學生那樣局促不安。李丹的催促使他不得不放大膽子說出自己醞釀已久的一件心事:
“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說。”
“瞧你,該不該說,只有你自己知道。”李丹微微笑著,口氣很平靜,仿佛沒有任何心理活動,其實一顆心撲騰得厲害。
柳如靖轉臉看了李丹一眼:“我說錯了,你不會怪我吧?”他那深邃的眼睛定在李丹臉上,仿佛繼續在說:你不會怪我吧?
不知道為什么,李丹此刻會這樣怕接觸柳如靖的眼睛,她竭力保持平靜,低下頭說:
“你不說出來我怎么知道?”
柳如靖干咳一聲,像演說家上臺先清清嗓子那樣,然后鄭重地說:“你跟我、跟小唐一塊兒工作了兩年多,你對我們都很好……”講到這里,突然停住了。
李丹知道這個老實人不善于說話,沒有催他,放慢了步子,等著他往下說。
柳如靖見李丹認真地聽自己講話,膽子稍微大了一點,接著說:
“你對我們的幫助很大。……”
“不,”李丹打斷了他,“你們比我先進書店,是你們幫助了我。”
柳如靖又說:“我們被捕以后,是你千方百計營救我們出獄。”
“這是我應該做的。”李丹心里在想:他要說些什么呀?她知道,通常一個人不是開門見山地說一件事,而做了大量的鋪墊,這件不易出口的事總是非比尋常。
柳如靖咽了口唾沫,仿佛鼓足了勇氣,吐出一句話:“你對我有什么意見嗎?”
李丹沒料到他磨蹭半天說出這么句話,卻不知道這到底算正文還是鋪墊,就不作正面回答,只說:
“要是有什么意見,你不問,我也會說的。”
“那么,你覺得小唐這個人怎么樣?”
嗡地一下,李丹的腦子又發脹了。她本來已經打好腹稿,如果柳如靖求愛該怎么回答。不料這個老實人并不直陳自己對李丹的感情,卻把話扯到第三者身上。一大堆令人心煩意亂的問題,被這句話全勾了起來。眼前的處境夠復雜了,還要鬧什么三角戀愛!李丹不由問道:
“你問這個干什么?”
李丹這一問好比棋盤上當頭一將,把柳如靖給將住了。他那微黑的臉膛一陣陣發燙,直紅到脖子根,口齒也變得結巴起來:
“我……我覺得……小唐這個人……有些問題……”
“什么問題?”李丹的語氣顯得不耐煩了,她以為眼前的柳如靖是出于妒嫉。
“我覺得……”柳如靖稍一猶豫,避開了李丹的目光,兩眼盯著地面,鼓起勇氣往下說:“上次報攤被搜,內中必有蹊蹺,可能有人告密……”
李丹突然停住腳步,瞪大了眼看著柳如靖。她沒想到報攤事件的一個嫌疑對象竟然告發起另一個嫌疑對象來,便說:
“你憑什么這樣說人家?”
柳如靖也止了步,掉頭一看,不覺被李丹的目光鎮住了。他從來沒有見過李丹用這種目光看人。他的勇氣消逝了,訥訥地說:
“我……沒有……真憑實據……只是……”
“那就以后再談吧!”李丹打斷了對方的話頭,眼睛盯著地面,不覺陷入了沉思。
柳如靖看著她這副神態,不便再說,像要逃脫自己制造的窘境似地,連忙告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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