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宋寶琴又來找李丹了。她這次打扮得像一個送校樣的女工,門房間連問都沒問就讓她進來了。她見了李丹,神色不像,前天那么和藹寧靜,嘴角邊勉強掛著一絲微笑,眉宇間卻帶著幾分憂慮。
李丹把宋寶琴領進會客室,剛把門掩上,顧不得讓座,就迫不及待地問:
“昨天是怎么回事?”
“我正是為這來找你的。”宋寶琴挽著李丹在沙發上并肩坐下:“你知道嗎?昨天敵人把全桂林的報攤都搜遍了。”
“沒搜到傳單吧?”李丹快從沙發上跳起來了。
“沒有。只有你去的那個報攤上有傳單。”宋寶琴停了一會兒,又說;“要不是你,會遭到更大的損失。”
“可是……”李丹陷入了沉思。
“小李,你想過沒有?敵人怎么會來這樣一次突擊搜查?”
“莫非敵人知道報紙里面夾有傳單?”
“有可能……”
李丹望望宋寶琴,嘴唇掀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宋寶琴察覺了李丹的心情:“你有什么話就說吧!”
李丹有點遲疑地說,“你們那兒……會不會……”
“我們那兒,你放心,除了我和老報販,沒有其他人知道。”宋寶琴的口氣很肯定。
李丹蹙起了雙眉:“那么,問題出在哪兒?”
“這正是我們需要研究的。”宋寶琴盯視著李丹。
李丹也久久地盯視著宋寶琴,仿佛要從她臉上尋找答案。
宋寶琴遲疑了一會兒,誠懇地問:“你去報攤取傳單的事,跟誰說過沒有?”
“沒有。”李丹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張明朗的臉頓時漲紅了。宋寶琴的話好像是懷疑自己走漏了消息。可眼前的宋寶琴分明是那么親切,那么真誠地和自己交換意見。
“我也不愿意朝這方面想,但不得不想。出了事就應當找出原因,吸取教訓,避免更大的損失。”宋寶琴見李丹的臉色逐漸恢復正常,又說:“你前天不是說,你這兒有兩位同志被捕過?”
李丹的臉又漲紅了,比剛才紅得更厲害。她急忙為自己的同志辯解:
“他們在監牢里表現都很好,是我托人保出來的。”
宋寶琴望望激動的李丹,知道她對身邊的同志深信不疑。按理,自己也不該輕易懷疑同志。可是昨天的事實在蹊蹺:
“小李,冷靜一點,仔細回憶一下,對弄清問題是有好處的。”
李丹回憶著前天給唐祖湘、柳如靖布置任務時的情景,竭力捕捉每一個細節——
她興致勃勃地來到科學書店,讓任竹嫻到院子里望風,屋里只有三個人。她宣布了撒傳單播火的新任務。
柳如靖馬上問:“上級來人了?”
她回答:“沒有。”
唐祖湘不解地:“那傳單……”
柳如靖緊接著問:“我們上哪兒去取?”
她回答:“明天我會送來的。”
“你上哪兒去取?”
“報攤。”
……
“報攤……”沉浸在回憶中的李丹,雙眉一抖,喃喃地念出聲來。
“報攤?!”注視著李丹的宋寶琴忙問:“你向他們說到了報攤?”
“說了。”李丹低頭思索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可是我絕對沒說報攤的地點和暗號。”
“看來敵人是不知道報攤的地點和暗號,要不然怎么會搜遍桂林所有的報攤呢?”
李丹的臉一霎時又漲紅了。難道問題真的出在自己這兒?難道唐祖湘、柳如靖會給敵人報信?前天他們兩個人是誰打聽取傳單的地點來著?是唐祖湘,還是柳如靖?……不!李丹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不能輕易懷疑自己的同志。
宋寶琴看出李丹思想斗爭很激烈,這年輕的姑娘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小李,我們當然不能輕下判斷。你把前前后后的經過仔細想想。”
李丹點點頭,回憶著昨天出事以后的情景——
她離開環湖路,心情沉重地來到科學書店。
唐祖湘、柳如靖見她空手而來,不覺異口同聲地問:“傳單取到了嗎?”
李丹搖頭不語。
他們倆又異口同聲地問:“出什么事了?”
李丹說:“報攤被敵人搜查了。”
唐祖湘急急地問:“傳單搜出來了?”
李丹說:“沒有。”
柳如靖思索著問:“別的報攤有沒有被搜?”
李丹說:“附近的幾處報攤全搜了。”
冷場片刻,誰也沒說話。
柳如靖先開口:“看來敵人不是沖著一處報攤來的。”
唐祖湘又問:“這項任務還有誰知道?會走漏消息么?”
李丹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她覺得唐祖湘、柳如靖和她想到一處了。
……
可是現在,李丹抬眼望望宋寶琴,心想:你就能肯定問題準出在我們這兒?
宋寶琴明白李丹的思想斗爭還沒有過去。這確實是個難題。要是臨到自己頭上,只怕思想也不容易扭過來。她推心置腹地說:
“小李,眼下上級黨還沒來人,白色恐怖又很嚴重,我們不得不加倍提高警惕。對于你身邊的兩位同志,還是要注重調查研究,多加考察。”
李丹點點頭。
宋寶琴起身告辭:“今天就談到這兒。我們之間是橫的關系,以后沒事不要聯系。上級黨來了人,請你馬上來通知我。”
李丹應了一聲:“好。”心里卻很不是滋味。宋寶琴說的不要發生橫的關系,雖然是地下工作的原則,但是在李丹看來,總覺得人家是在懷疑自己的戰友,自己最親密的戰友。她站在會客室門口,目送宋寶琴的背影遠去、消失。為了獨自思考一陣,她沒有回辦公室,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冥思苦索起來。
陽光從窗戶里斜射進來,悄悄地爬到李丹身上。南國的春天來得早,去得也快。五月的太陽已經跟火球似的,熱不可擋。李丹卻沒有移動身子。
一陣熱風刮進屋來,掀動窗簾、臺布,把桌上的一張報紙吹落在地,卷到李丹腳前。她也沒有俯身去拾。
李丹紋絲不動地坐著,連眼皮也沒有眨一眨。一眼看去,會使人錯以為是一座雕像。
“小李,你在想什么?”一個人大步流星地闖進會客室,身后還帶著一陣風。
李丹定神一看,來人是林漢廷,他手里拿著一張紙。他那炯炯發光的眼神,泛著紅光的面龐,顯出了從未有過的興奮。
“小李,快看!”林漢廷把手里那張紙平展開來,送到李丹面前。
一行醒目的標題躍進李丹的眼簾:
《皖南事變的真相》
李丹心頭猛地一熱,急忙接過一看,這正是宋寶琴布置散發的傳單,正是他們要傳播的黨的聲音,也就是自己親手參加校對的火種。現在已經通過其他戰友的手播送到人民群眾中去了。她表面上似乎很平靜,內心卻翻江倒海,撲騰得厲害。
林漢廷義憤填膺地說:“國民黨反動派真無恥!有本事怎么不對日本鬼子去使?”
“小林,你從哪兒弄來的?”李丹問道。
“剛才在一個小擔上吃米粉,賣米粉的老人塞到我手里的。他說是撿來的。”林漢廷興奮地把手指向窗外:“城里大街上也貼得有……”
李丹聽著林漢廷的敘述,蹙緊的雙眉舒展開來,就像積滿烏云的天空,突然露出一條縫隙,透出一縷陽光。她不等林漢廷說完,拉著他就往外跑。李丹仿佛看到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把傳單塞到人們手里。她頓時想起季英說過的話:受苦的人最容易接受革命的道理。她急于要見見這位可敬的老人。縱有千言萬語,也難表自己的激動之情。她跟著林漢廷一路小跑,來到城門口。街上空蕩蕩的,沒有他們要找的米粉擔。林漢廷向四面八方搜索著,臉上露出歉意和遺憾的神色。“走了,已經走了。”
李丹覺得自己太傻了。歷盡人間滄桑的老人,既然在這兒發了傳單,怎么會不轉移呢?她隨著林漢廷的目光放眼遠眺,遺憾的心情消失了,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仿佛看到一個挑著米粉擔的身影,行進在大街小巷,悄悄地播撒著革命的火種。
這個普普通通的日子,平靜無事的早晨,從沉睡中醒來的人們,又要按照常規去完成一天的使命了。誰也沒有想到,城區里會出現一番奇異的景象。
最早出門的行人們,突然發現街頭巷尾的墻上,張貼著用五顏六色有光紙印的傳單,在曙色中閃著光。
“快看,共產黨的傳單。”壓低了聲音的低語,抑制不住的興奮,口口相傳,像一陣春風,吹過了大街小巷,吹開了紙窗板門,喚出了男女老幼。
人們急匆匆地涌到街上,雖然沒有大聲說話的,也沒有喜形于色的,卻一個個睜大了驚奇的眼睛,望著綻開在墻頭的五色傳單,各人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處奔去。
轉眼間,每一張傳單前邊,都聚攏了一堆人。人們像蜜蜂采集花粉那樣,吸吮著真理的聲音。
擠在前列的大都是青年學生,他們邊看邊輕聲議論。
人群中有些穿對襟短褂的漢子和拎著菜籃的婦女,情急地嚷嚷:
“你們識字的給大家念念,這上面都寫了些什么呀?”
一個學生娃子用清脆的廣西口音念開了:
“看皖南事變的真相,斥國民黨反動派的反革命罪行……”
旁邊一位老漢推了娃子一把:“輕聲點!”
娃子的聲音,不,真理的聲音,如同一場透雨,敲打著人們的心田。
有人感到痛快:“揭得好,罵得好!”
有人表示氣憤:“這才是不揭不知道,揭開嚇一跳。”
有人不勝驚喜,“原來共產黨還在桂林呀!”
有人接口贊嘆:“那個自然,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嘛!”
……
十字路口的廣告牌上,也張貼著幾張傳單,像磁石吸引鐵粉一般,把人們牢牢地吸住了。
由于這片地方比較開闊,又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地,一會兒就聚攏了一大群人。素不相識的人在這兒交上了朋友。一個神秘的眼色,能讓對方了解自己的心意。一個簡單的手勢,就能表達共同的心情。
太陽出來了。藍天飄著白云。映照出人們發亮的眸子,泛紅的面頰,映照出青年人身上勇敢的朝氣,年長者臉上深沉的憤慨。
點心店開門了。人們一擁而入,卷起一陣風。不知什么時候塞進門板的傳單,被吹得滿堂翻滾。人們俯身搶著去拾,有的捧在手里湊到眼前細讀,有的攤在桌上讓大家看,有的塞進口袋準備帶回去給別人看,有的圍著桌子坐下議論起來……店老板傻了眼,在一旁賠小心,打招呼:“客官們不要給小店惹事呵!”
一片浮云遮住太陽,淡薄的云影掠過街頭,掠過屋頂,掠過人群。
“警察來了!”驚慌的急語隨著云影在人群中飄動。
“散開!有什么好看的!”警察們喝五吆六地喊叫。
膽小的人陸續散去,膽大的還留在原地觀看。
警察們一面驅趕著群眾,一面動手撕傳單。街上一片騷動。
這時候,一場緊張的活劇正在廣東酒家臨街的茶樓上演出。
今早廣東酒家由警備司令部包場專用。門口站著崗,樓上只有三位不尋常的客人:陳秘書、孫仲才和徐耀武。
陳秘書戴著墨鏡,站在窗前,一個勁兒地猛吸香煙,望著警察驅趕群眾,撕扯傳單。
孫仲才站在一旁,嘴里叼著煙斗,眼光從金絲眼鏡片后邊射出來,一會兒看看陳秘書,一會兒看看坐在桌旁的徐耀武。
徐耀武氣呼呼地鼓起一對金魚眼,一反平時對陳秘書卑躬屈膝的常態,擺出一副對誰都不買賬的神氣。
十字路口的傳單已經全被警察撕去,圍觀的群眾也都被驅散,只剩警察們自己,東一群西一伙地把守著街口。向來熱鬧的地帶一時變得冷冷清清,幾只麻雀飛到地面覓食。
“還在那兒擺著,叫共產黨笑話呀!”陳秘書從牙縫里擠出兩句話來。
“撤!”徐耀武沒動身子,只轉臉沖著樓梯口的嘍啰沒好氣地喝了一聲。
“是,撤。”嘍啰躡手躡腳地下樓傳令去了。
茶樓上復歸平靜,悄無聲息。沈立勤悄悄地溜了上來。
孫仲才想打破僵局,他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這事怪不得徐老弟,只能怪……”說到這里,突然噤住了。
陳秘書從鼻孔里輕輕呼出一口氣,輕得使人感覺不到。可是看慣陳秘書臉色的孫仲才辨得出這是一聲冷笑。
徐耀武卻按捺不住了:“叫我說,就是怪那個渾小子情報不準確。”
孫仲才不禁替徐耀武捏一把汗,忙向他使眼色,提醒他這可不是發牢騷的時候。
陳秘書并沒光火,只是不陰不陽地說:“一個女孩子都盯不住,讓她半道上溜掉,這又怪誰呢?”
孫仲才順著陳秘書的話茬說:“是嘛!要不然也用不到大動干戈搜遍報攤了。”
徐耀武憤憤不平地說:“共產黨的厲害你們也不是不知道。你們本來也說有渾小子的情報比派人盯梢強,可以穩坐釣魚臺的嘛!而且,那渾小子的情報如果屬實,報攤上也該搜到呀!”
陳秘書這回微微點了下頭,動作也輕微得使人難以覺察。
孫仲才從他臉上捕捉到這一細微的表情,忙接口說:“那渾小子到底是知情不報,存心騙人,還是確不知情,受人之騙呢?”
“什么知情不報、確不知情!這種人當初就不該放。”徐耀武繼續大聲嚷嚷。
陳秘書兩條眉毛蹙到一塊,在眉心擰成個疙瘩。
孫仲才看出這是陳秘書發火的預兆。這位“秘書”發起火來既不大聲呵責,也不橫眉瞪目,就那么不陰不陽、不冷不熱的幾句話,能刺得人心驚膽戰。何況徐耀武是自己引薦的,他闖下禍至多不投重慶仍靠桂系,倒霉的還是自己。孫仲才不免暗暗埋怨徐耀武太任性,太不講交情了。
可是陳秘書臉上仍舊密云不雨,一場火沒發出來。他扔掉煙蒂,又點上一支煙,猛吸了幾口,把一張馬臉轉向窗外,摘下墨鏡,仿佛要從街上尋找什么又找不見蹤影,眉心的疙瘩越擰越緊。
“你看……”孫仲才湊上去試探著問,“共產黨的上級來了沒有?”
陳秘書回過頭來反問道:“你看呢?”
孫仲才一臉肥肉在抖動,他沒料到這位“秘書”會反過來將他一軍。
徐耀武突然在一旁插話:“我看,大魚來了你也釣不著。”
“老弟,別性急嘛!”陳秘書今天倒挺耐心,他走到徐司令的桌前,“要穩坐釣魚臺,關鍵在一個‘穩’字。”
可徐耀武今天就是“穩”不住,又嚷嚷道:“還穩哩!共產黨的傳單都貼到我們臉上了。”
孫仲才生怕這臺戲越唱越僵,忙打著圓場:“老弟,你怎么了?還是談點實際問題吧!”
“實際問題,就是把他們三個都抓起來。”徐耀武還是這個主意。
陳秘書又問孫仲才:“你的高見呢?”
孫仲才晃動著胖腦袋,字斟句酌地說:“抓人恐怕無濟于事。這傳單他們并未取到……”
徐耀武打斷了他的話頭:“可是那丫頭知道傳單的來歷。總有人跟她聯系過。”
孫仲才又晃動著胖腦袋:“現在就是不知道那跟她聯系的人是共產黨的上級,還是潛伏在桂林的共產黨。”
徐耀武像個輸紅了眼的賭棍:“管他上級、下級,抓了再講。釣不到大魚,撈幾只蝦米也好。”
陳秘書說:“不。大魚要釣,蝦米也要撈。就怕魚浮水面,你的釣餌一動,它倒逃之夭夭了。”
“對、對、對!”孫仲才的胖腦袋點得象磕頭蟲。
徐耀武又露出了貪婪的神色。
陳秘書朝徐耀武臉上吐了個煙圈,不緊不慢地說:“還是叫那渾小子盯緊點吧!告訴他,再有誤報,別怪我們不講交情。”
徐耀武摸摸手槍,說:“他媽的,再有誤報,老子斃了他!”
陳秘書把腦袋扭向沈立勤,慢吞吞地說:“你又有什么事情?”
沈立勤結結巴巴地說:“華新書店讓人刨了。昨天晚上……”
陳秘書的火終于發出來了,抓起桌上的茶杯,砰地一記摔在地上,茶汁斑斑點點地濺在孫仲才、徐耀武、沈立勤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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