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門外的鐵鎖輕易不開,飯菜都是從門上的水飯洞里遞進來的。這一天,門外傳來一陣金屬碰擊聲,是在開鎖。
又要提審了?柳如靖握住唐祖湘的手,暗示他做好準備。
牢門砰地打開,矮矮胖胖的獄卒站在門口喊道:“唐祖湘,你的家屬來探監了。”
唐祖湘、柳如靖同時一愣,面面相覷。
“快點!”獄卒不耐煩了。
唐祖湘腦子里閃電似地蹦出一個念頭:莫不是李丹來探監了?他忘記了身上的傷痛,一個翻身站起來,朝外就走。從被捕的那天起,唐祖湘日日夜夜,魂牽夢縈地思念這個美麗的姑娘。他睡覺時想,想得夢見了李丹那動人的面容、傳神的大眼和飛進鬢角的雙眉,醒來時更添了無限惆悵。他吃飯時想,數著那又黑又臭的霉米,仿佛是在計算和李丹分離的時日,恨不能馬上飛出牢籠,和她過上魚水相依、永不分離的美滿生活。他受刑時也想,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和李丹見面的機會。是的,唐祖湘還年輕,生活的道路剛剛在他面前展開。伏波山頭的傾心交談,漓江月夜的娓娓情話……只是初步嘗到了愛情的甜美,并沒有享受到它的全部內容。為了李丹,他要活著。他相信李丹會千方百計地營救自己出獄,也一定會來看望自己。不是嗎?現在果然來了。然而,這個倔強的姑娘,會不顧少女的羞澀裝作自己的家屬嗎?他簡直不敢想象。但事實是有人以家屬的身份來探監了。自己在桂林無親無故,除了李丹還能有誰呢?唐祖湘隨著獄卒穿過巷道,走向會見處。急于要見李丹的心情使他感到這條短短的巷道長不可耐。
所謂會見處,就是一排粗而密的木柵欄。把犯人和家屬分隔兩邊,可望而不可即地說上幾句話。這時候,幾個犯人正隔著木柵和家屬匆匆交談。木柵外邊有持槍的軍警監視,還站著一些瞪大了眼朝木柵內張望,等待會見的家屬。唐祖湘走近木柵,向外望去,見家屬中有拄著拐杖的白發老母,有懷抱嬰兒的中年婦人,還有各式打扮的年輕姑娘。他的眼光落在幾個姑娘身上,尋覓著李丹那熟悉的身影:素凈的陰丹士林藍布旗袍,充滿青春活力的健美身軀。可是不見蹤影。也許是牢房里太暗,影響了視力,他揉揉眼睛再看。
“小唐!”隨著這聲清脆的呼喚,一個打扮入時的少女已經撲到唐祖湘面前的木柵上。呵!是誰這樣親切地稱呼自己呢?這個少女身穿一件棗紅的天鵝絨旗袍,手拎一個精致的新式皮包,黛眉輕描,薄施脂粉,一眼看去就跟畫上的美人一般模樣。但是那雙會說話的大眼,只屬于李丹。唐祖湘把手伸出木柵,抓住李丹的手,顫聲說:“你來了!?”
李丹審視著蓬頭垢面、血跡斑斑的唐祖湘,幾次翕動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來,眼眶里早已盈滿了淚水。她有多少話要對唐祖湘說啊!
她要告訴他,從他被捕的那天起,自己的日子多么難熬!每當想起唐祖湘,想起柳如靖,就感到一陣陣揪心的痛苦。戰友關在這所出名的魔窖里,免不了要受刑。身陷魔窖還能不脫幾層皮、換一身骨嗎?她眼前多少次浮現出唐祖湘清秀的面容,灼熱的目光。一轉眼,那清秀的面容憔悴了,上面布滿了條條傷痕。這副模樣真叫人心疼。
她要告訴他,為了營救他們,自己沒有少操心,少奔波。她去找過多時沒有來往的堂叔李仕文,想請堂叔幫忙打聽戰友的下落。當她跨進這家親戚的門,迎接她的是兩張冷漠的臉:堂叔就像不認識她了,一對高度近視的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呆呆地望著她,半晌沒有開口;嬸娘的女高音也啞巴了,瞪圓了眼,仿佛看到什么怪物似的。李丹心里真不自在,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在群眾書店工作,所以遭到堂叔、嬸娘的冷漠。她要求堂叔出面擔保,嬸娘說什么也不答應。后來李丹只好騙堂叔說其中一個是自己的未婚夫,堂叔才勉強答應“試試看”,可是至今還杳無音訊。
她要告訴他,自己早就來探過幾次監,守門的衛兵非但不放她進去,還戲弄了她。說什么“你打聽兩個男的,到底跟哪一個有關系?”“都是朋友,跟咱們哥兒倆也交個朋友怎么樣?”……李丹聽著這些污穢的言語,真是又羞又惱,要不是為了看望戰友,早就發作了。
李丹肚子里有多少話呀!可是,一朝見面,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倒是唐祖湘反過來安慰她說:
“別難過!你身體好嗎?”
李丹含淚點頭:“幾天不見,你怎么弄成這個樣子……小柳好嗎?”
“好。我們關在一起。”
“快告訴我,你們犯了什么罪?”
“說群眾書店是共產黨辦的。”
“書店不是停業了?”
“可辦事處還在,他們說這是假停業。”
“真停業、假停業是老板的事,和你們小伙計有什么關系?”
“是呀!他們非逼著我們承認是共產黨。”
一個軍警走過來喝道:“不許談這些!”
李丹忙變換口氣:“等你出來就結婚。”
這對唐祖湘不啻是天外飛來的福音。他沒想到這是李丹為了應付軍警編出來的話,一時間鬧了個心蕩神馳,張口結舌,只會念叨:
“好……好……好……”
軍警走過去了。李丹忙低聲問:“你們沒承認吧?”
“什么?”唐祖湘望望李丹急切的神色,如夢方醒,“沒有。”
“那就好。”李丹松了一口氣,“別急,我會想辦法保你們出來。”
軍警又走了過來。
李丹神情一轉,語意雙關地說:“我們準能過上好日子。”
“好……好……”唐祖湘正連聲應答,卻被獄卒推了個踉蹌。
“時間到了!”胖獄卒兇狠地吼著。
“等一等!”李丹從手提皮包里掏出個雪白的手絹包,“這包點心給你和小柳吃。”
獄卒奪了過去,把里邊的肉包子撥弄一番,隨手扔給唐祖湘,推著他往里走。唐祖湘依依不舍地掉過頭來。
李丹朝他招手:“我等著你!”那對傳神的大眼里,有關懷,有期望,有撫慰,有鼓舞。
這一切,滲透了唐祖湘的心。他被獄卒推進巷道時,還回轉頭深情地道著“再見”。
李丹的身影被無情的獄卒擋住了。她那清脆的聲音從木柵外傳來:
“再見!問小柳好。”
唐祖湘如同在夢境中似地邁著機械的步伐回到牢房。牢門外響起一陣金屬碰擊聲,又把他和外界隔絕了。
從亮處走進陰暗的牢房,眼睛不能適應,一時什么也看不見。唐祖湘呆呆地站著,還沉浸在剛才的會見中。他覺得今天的李丹比任何時候都美,對自己的態度比任何時候更親,她居然主動提出要跟自己結婚,這真是做夢也不敢想望的幸福!可惜會見的時間是這樣短促。如果能讓他和李丹多談一會兒……不,要能讓他和李丹永遠呆在一塊兒……他相信這一天就會到來……
“小唐,是誰來了?小李嗎?”柳如靖顯然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了,此刻才殷切地提問。
唐祖湘點點頭。
“她怎么說?”
“她問我們犯了什么罪,有沒有承認共產黨的身份。”
“你叫她放心嘛!我們沒有暴露身份,總會出去的。”
“我說了。她說會想辦法保我們出去。”
“夠她操心的了。”柳如靖的語氣中充滿了體貼。
唐祖湘眼珠一轉,決心把問題挑明:“她還說等我出獄就和我結婚。”
“那很好。”柳如靖力持平靜地說:“我祝福你們。”
“謝謝!”唐祖湘把手絹包舉到柳如靖跟前,“這是她帶給我們吃的。”
“啊!”柳如靖沒有伸手去接。
唐祖湘取出兩個包子,塞到柳如靖手中:“吃吧!在監獄里這可是難得的東西。”
柳如靖捧著這“難得的東西”,心里若有所失。他雖然早有思想準備,卻沒料到事情來得這么快……然而,快一點、慢一點又有什么區別呢?他克制著自己,緩緩走到小小的鐵窗前。
窗外是另一個世界。他望著那藍天、白云,想著那些在自由天地里活動的人們,想著那占據著自己心靈的姑娘……
兩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撲著翅膀從窗前掠過。柳如靖把發燙的面頰貼著冰冷的窗柵,眺望著雀兒們越過高墻,飛向遠方。
警備司令部辦公室里,空氣有點緊張。眼泡浮腫的徐耀武,噴著煙圈的陳秘書,看樣子又在干仗。
徐耀武氣鼓鼓地說:“明明知道那丫頭是共產黨,為什么不抓?”
陳秘書還是那樣不陰不陽,“抓個毛丫頭頂什么用?”
“暗號只她一個人知道呀!”
“她會乖乖地告訴你?”
“她不說,我就用老虎凳撬開她的嘴!”
“你以為共產黨都像那一位那樣好對付?”
徐耀武拍了一下臺子:“老子斃了她!”
陳秘書叼著煙卷,從鼻子里冷笑一聲:“那暗號你就別想弄到手了。”
“這個……”徐耀武干瞪著一雙腫眼泡。
“老弟呀,遇事還得多動動這個。”陳秘書用夾著煙卷的手指指了指腦袋瓜。
“孫廳長到!”通報聲中,孫仲才急急地闖了進來。
“那個女共產黨在……在……在活動了。”
徐耀武忙問:“她怎么活動的?”
孫仲才結結巴巴地:“保……保……保她的同黨出獄呀!”
陳秘書興致來了:“慢慢講,講清楚點,她找誰做保人?”
“找她的堂叔李仕文。”
“李仕文?”陳秘書盯著問道:“干什么的?是共產黨嗎?”
孫仲才搖晃著胖腦袋:“不像。這人在省政府干了十幾年了,現在是個主任科員。”他停頓片刻,見陳秘書認真在聽,又往下說:“說起來,這個女共產黨還和我打過交道呢!前年我要找個女秘書,李仕文引薦了他的遠房侄女。誰知那丫頭還不愿干。她早就死心塌地跟定了共產黨啦!”
陳秘書吐出的大圓圈,直朝徐耀武臉上飛去:“怎么樣,老弟?對于這種死硬的共產分子,老虎凳頂用么?”
徐耀武搔了搔頭皮:“那怎么辦呢?”
陳秘書瞟了他一眼:“放長線釣大魚嘛!”
孫仲才豎起了大拇指:“好哇,只有留著她才能抓到潛伏下來的共產黨員和他們的上級。”
徐耀武氣鼓鼓地說:“這種死硬的共產分子留在外邊,要是和他們上級取得聯系,桂林豈不又要變成共產黨的天下?”
陳秘書皺起了眉頭,這回他倒不是在責怪徐耀武無能,而是和徐耀武擔著同樣的心事。他猛吸了一口煙,沒有注意到這支煙已快燃盡,煙頭燙痛了手指,忙不迭把煙蒂扔掉,啐了一口:“呸!”
孫仲才殷勤獻計:“派人盯著她,把他們一網打盡!”
陳秘書微微搖頭:“共產黨搞地下活動有一套,只怕你們那些下級都不是他們的對手。”
徐耀武、孫仲才幾乎同聲發問:“那怎么辦?”
陳秘書又燃起一支煙:“現在用得著我們手里那張牌了。”
孫仲才領悟地說:“對,不要抓她,還要放人。讓他們的人為我們辦事。”
徐耀武連連點頭:“對,把那個聽話的放出去。”
“光放那個聽話的?”陳秘書鼻子里又是一聲冷笑,“這等于告訴共產黨這家伙是我們的人了。”
徐耀武瞪大了眼:“難道兩個都放?”
孫仲才順著陳秘書的口氣說:“當然兩個都放。讓共產黨亂煮一鍋粥吧!”
徐耀武望望陳秘書的臉色,嘀咕著:“可就是便宜了那個死硬分子。依著我,早把他斃了。”
陳秘書少不了要點撥徐耀武幾句:“槍斃個把囚犯。還不容易嗎?放了出去,又不讓他逃出我們的手掌,這才叫本領吶。”
“是,兩個都放!”徐耀武站起來,雙腳一并,“我這就去辦。”
“慢!”陳秘書叫住了徐耀武,轉身對孫仲才說:“來一個順水推舟,就作為準了李仕文的保。”
孫仲才點頭應諾。
陳秘書又對徐耀武說:“把那個聽話的帶來,我要跟他個別談談。”說完就轉身走進辦公室后邊的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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