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街道十字路口的轉彎角上,新開了一家華新書店。鋪面開得很大,跨在兩條街上。高高挑出的招牌,四面八方老遠就能看見。這兒是交通要道,過往的行人特別多。如今桂林書店連連倒閉,文化事業蕭條。這家書店開張以來,已沒有和它競爭的對手,所以生意特別興隆。顧客川流不息。
這一天早上,晨霧彌漫。街上迷迷蒙蒙,像是披著一層紗幕。華新書店的招牌,也被霧氣遮掩。如不走到近前仔細觀看,簡直難辨廬山真面目。
李丹穿行在晨霧里,沿著中心街道朝這兒走來。昨天晚上,她正在和任竹嫻商量營救唐祖湘、柳如靖的事情,楊霞突然闖了進來。這姑娘紅潤的臉頰第一次變得這樣蒼白,胸脯急劇地起伏著,不等李丹動問,她就哭訴起來:趙水根被捕了。
這個噩耗對李丹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李丹拉著楊霞坐下,聽她敘述起事情的經過來——
楊霞總感到自己對不起趙水根。早就想捅開這層隔閡,取得他的諒解。說真的,姑娘心里還埋藏著愛情的種子,不過這誰也不知道。這一天,楊霞下定決心,登門拜訪趙水根。她覺得在這白色恐怖籠罩下的桂林,進步青年有必要更好地團結起來。楊霞跳進蛛網般的八卦陣,踏上泥濘的小徑,熟門熟路地走著。快走到趙水根家的柴門前時,不知從哪里冒出一個提籃小販,攔住她的去路。“小姐,買包花生米吧!”楊霞搖搖頭,一個“不”字還沒出口,只聽得小販低聲說:“跟我來!”楊霞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但也猜到這小販是趙水根的朋友。她滿腹狐疑地跟著小販朝另一個方向走去,眼看那扇熟悉的柴門離她越來越遠。小販帶著楊霞七彎八轉,走進一所和趙水根家差不多的木板房。屋里坐著十幾個小伙子,里面有楊霞熟悉的小方。楊霞知道這是讀書會的弟兄們。她見里面唯獨沒有趙水根,心里不由一沉,問道:“出事了?”小方沉重地點頭說:“水根哥被捕了,書也全給抄走了。”小販接上來說:“水根哥家不能去了,那里有暗探盯著呢!”一陣陣暴風驟雨無情地抽打著楊霞。她問明了趙水根被捕的前因后果,離開了八卦陣,先到華新書店看了一陣,然后到科學書店尋找李丹。
趙水根被捕前到過華新書店,楊霞去考察的結果認為那確是一家進步的書店。李丹決定親自看看這家同行。李丹一路行來,忽見前邊聚攏一堆人,像是被什么東西吸引著。她走近幾步,一條橫幅猛地從霧中浮現出來:
經售各種進步書刊買與不買一樣歡迎
原來這就是華新書店。人群中有被這條橫幅吸引進店的,有瑯瑯念出聲來的,也有看了像逃避瘟疫一般掉頭走開的。李丹暗暗思忖:多一家進步書店,自然是好事情。可是這家同行是不是太冒失了?
從四面八方來的讀者逐漸增多。李丹隨著人群走進店堂。迎面墻上貼著一張標語。“好書皆備,備書皆好”八個大字猛地跳進眼簾。李丹禁不住心頭一跳,這不是群眾書店的口號嗎?那還是在桂林號稱“開明”的形勢下提出來的。皖南事變發生后,群眾書店已經無法生存,這兩句口號怎么能在這兒通行無阻呢?李丹跨進店堂,擠到書臺前面,急于看看這兒究竟備了哪些好書。
她放眼一望,臺上最顯著的地位竟然陳列著馬克思主義的各種經典著作:《帝國主義論》、《反杜林論》、《費爾巴哈論》……這一邊是毛澤東著作《新民主主義論》、《論目前國際形勢與中國抗戰》……李丹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一年前的群眾書店門市部。她多么想伸出手去,和讀者一起撫摸這些暌別已久的文化火種啊!但她畢竟沒有這樣做。她已不是以前的李丹了。如果在過去,她一定會熱血上涌,不能自已,羨慕人家能放開手腳賣進步書,懊惱科學書店不得不披上灰色的外衣。今天的李丹,遇事都要動腦筋思考一下了。在這暴風驟雨襲擊下的桂林,怎么能把馬克思主義和共產黨的書刊集中陳列出來?這樣做能逃過警備司令部的魔爪嗎?這家同行豈止是冒失,簡直是盲動冒險了……
背后響起一聲情不自禁的歡呼:“啊呀,這本書我找了多時都沒找著呢!”口音里帶著明顯的江南味。
李丹回頭望去,見是一個戴眼鏡的青年,站在書架旁邊,手里捧著一本《共產黨宣言》。周圍的讀者紛紛掉頭去看這位青年發現了什么好書,有的還擠過來在書架上找這本書。不一會兒,已經有好幾個讀者拿著《共產黨宣言》翻閱起來。
“一個巨影在歐羅巴躑躅著——共產主義底巨影……”江南口音在誦讀,把店堂另一頭的讀者也招引了過來。
店堂一角又傳來流利的國語對話:
“你們不是要找這個劇本嗎?”
“對,就是這本。這兒劇本還真不少。”
李丹循聲望去,那邊是戲劇專柜,一位讀者手里拿著《天國英雄》。
這個劇本喚起了李丹的記憶:《天國英雄》上演以后,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反動派卻多方刁難,加以阻撓。群眾書店為了支持進步的話劇運動,印行了這個劇本。可是政治風暴接踵而來,書店被勒令停業,嚴老被迫離境,這個劇本也遭到查抄。
如今這個劇本怎么還在公開出售?這是一家什么性質的書店?是自己同志開的嗎?明明違背了“隱蔽精干”的原則。是缺乏斗爭經驗的進步群眾所開嗎?那就該提醒他們不能這樣干。李丹在感情上歡迎這樣的進步書店出現,理智上明白這樣做法不能適應當前的形勢。她認為,自己有責任提醒這家同行。
一個店員湊到李丹身邊:“小姐,你愛看什么書?”
李丹漫不經心地說:“我隨便看看。”
“這是蘇聯共產黨領袖寫的書,你要不要看?”
李丹用眼一瞟,見店員手里拿著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不覺吃了一驚。她過去聽到過這種笑話,反動派查禁書刊時把托爾斯泰當成托洛茨基,把托洛茨基當作蘇聯共產黨的領袖。這種事發生在書店店員身上,使她不得不暗暗叫奇。
那店員又說:“這個叫安娜的是有名的婦女運動領袖,你們女青年看最合適了。”
李丹不覺又是一驚。她掉頭觀察店堂里的情況,把眼光移向柜臺。
柜臺里坐著一位漂亮的姑娘。一身陰丹士林藍布旗袍,一頭烏發自然地披著,猛一看似乎樸實無華。仔細觀察,可以看出她那半長短的頭發,沿邊朝里鬈曲,是經過熨燙和整理的;那不濃不淡的眉毛,也是經過細心描畫的;那白里透紅的面頰,其實已曾略施脂粉,恰到好處。年輕姑娘嘛,愛美也是天性。李丹決定還是去提醒她一下,剛抬腿走向柜臺,卻又嘎然止步。
柜臺后面出來一個人,眼光在店堂里一掃。李丹馬上認出此人是沈立勤,連忙隨手拿起一本書,裝作埋頭閱讀的樣子。沈立勤沒有發現混在人群里的李丹,李丹卻把他看了個一清二楚。他今天穿一套整齊的中山裝,倒也得體大方,看上去像個精明的書店職員。但李丹眼前很快地閃過另一個形象:啃大餅的窮學生……
沈立勤的眼光從店堂里的讀者轉到柜臺里的姑娘身上,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樣,尤其是那閃爍不定的眼神,在溫文爾雅中含著幾分輕佻。李丹突然又看到了更令人作嘔的一幕:沈立勤俯在那位姑娘耳邊嘀咕了幾句,姑娘雙頰飛起紅云,一迭連聲說:“去去去!當經理的,沒個正經……”沈立勤笑瞇瞇地說:“得了,別搭架子了!打了烊,我在老地方等你。”那姑娘朝沈立勤飛去一個媚眼……
兩個人講話的聲音并不響,卻直刺李丹的耳膜。這個沈立勤經營著進步書店,又和女店員調情。李丹不敢相信,生活上不檢點的人,思想上會真進步。她不由想起云河橋的一幕,頓時像吞了一只蒼蠅似的感到惡心。她拔腿就走出了店堂。
俗話說:冤家路窄。還真有道理。李丹想著,怎么這些日子總碰到沈立勤?上回他到群眾書店來,這回李丹又到了華新書店。幸虧兩次都沒照面,要不然,不知道會生出什么枝節來。這個人可真是神秘莫測。前幾天還是個啃大餅的窮學生,轉眼間怎么搖身一變成了華新書店的經理?憑著華新書店的門面,就能證明他是進步的嗎?要識別一個人可不容易。李丹帶著任務來,帶著問題回去。心里比來的時候更不好受。
霧已經散了,陽光撒到街上,行人也多了起來。李丹發現前邊走著一個穿中式衣褲的人,腳步時快時慢,在人群中穿行,有時撥開別人往前趕,有時放慢步子像在逛街。李丹敏銳地感到這人有點蹊蹺,順著他行進的方向注意觀察,幾丈開外走著一個青年,腋下夾著一本書,看背影像是那位買《共產黨宣言》的讀者。那讀者站在一家商店門前,看了一會櫥窗。穿中式衣褲的人也停住腳步,做出看櫥窗的樣子。那位讀者起步了,這個人就拔腿跟上。李丹喑暗叫苦,那讀者只顧走路,還不知道身后長了尾巴。眼看進步讀者要遭殃,怎么辦?引開特務嗎?只怕不行。根據切身經驗,一條狗后邊會有更多的狗。李丹機靈地朝兩旁一瞥,發現從華新書店到這兒的路上,果然有幾個鬼頭鬼腦的家伙,有的在街上轉悠,有的倚在墻邊抽煙,好像餓狼在伺機撲食。李丹察看著周圍的地形,盤算著如何搭救那個讀者。
這條馬路的旁邊,有一條平行的小路。幾條橫街把兩條馬路溝通起來。事不宜遲,李丹連忙閃進橫街,踏上小路,飛快地奔跑,捉摸著已經趕過了那位讀者,再從前邊的橫街穿回大路,從容地迎著那位讀者走過來。眼看就要劈面相遇,李丹裝出觀看門牌號碼的樣子,故意撞了那位讀者一下,說了一句:“對不起!”又迅速地輕聲叮囑:“后邊有狗!”然后轉身走開,繼續裝作尋找門牌號碼的樣子,和穿中式衣褲的家伙擦身而過。
李丹提著忐忑的心,走出一段路,忙又掉頭觀看。那位讀者依然在前邊走著,這個穿中式衣褲的家伙依然在后邊跟著。只是兩個人的步子都加快了。李丹焦急地想著:同志,你聽清沒有?你看見沒有?你能不能甩掉尾巴?在她眼里,兩個人影越走越遠,越變越小。李丹忽然想起,趙水根會不會也是這樣被捕的呢?這家書店究竟是單純的冒失和冒險,還是有別的問題呢?……在她心里,疑難的問號越來越多,越變越大。
一個圈子兜過來,李丹又回到了十字路口。廣告牌上,一個嬌艷女郎的畫像正朝著她媚笑。那女郎打扮得多時髦!頭發朝上攏起,梳了個不中不西的大髻。纖細的蛾眉,黝黑的眼圈,鮮紅的嘴唇,使李丹不勝感慨:愛國劇社被封以后,這兒都在演些什么呀!“重金禮聘風流名旦倪慧英,演出驚險名劇《神秘夫人》。”兩行觸目的大字映入李丹的眼簾,又使她吃了一驚。定睛一看,那眉毛、眼圈、嘴唇,沒有一樣保留本色,只有那一口潔白晶瑩的牙齒,還像當年的倪慧英。難道這嬌艷的女郎,真是當年戰地宣傳隊的臺柱、仗義援救過李丹的“表姐”?慧英姐呀慧英姐,你怎么演起這種戲來了?
“小李!”一聲嬌滴滴的呼喚,畫上那個嬌艷的女郎忽然出現在李丹面前,含笑問道:“怎么,不認識我了?”
倪慧英那一口珍珠般的牙齒,勾起了李丹的記憶。不管怎樣,她總是姐姐的好朋友,又曾在危難中向自己伸出熱情的手。李丹叫了一聲:“慧英姐!”望著她那顯得陌生的容顏,不知道說什么好。
倪慧英卻像當年一樣,抓住李丹的手,嘰嘰喳喳跟開機關槍似地講了起來:“你怎么這樣久不來?真想死人了。我又不知道你的地址。這一陣你在忙些什么呀?看過我的新戲沒有?這出戲賣座還挺不錯。我給你弄票,你要看哪一天的?……”她的問話并不需要對方回答,只顧一個勁兒往下說。
“慧英姐!……”李丹喚了一聲,卻沒有說出下文。她的眼光投向了廣告牌,看著畫中的嬌艷女郎和“風流名旦”、“驚險名劇”、“神秘夫人”這些字眼,感到非常刺目。
倪慧英微微一愣,仿佛看出了李丹的心情,自我解嘲道:“這兒不是前方,要在舞臺上站住腳,演戲總得有人看。要不然,叫我喝西北風去?”
李丹凝視著變了樣的“表姐”,覺得她對自己還是熱情的,也許并沒有忘記戰斗的友誼,就說:
“慧英姐,你還記得這兩句話嗎?心心相印,抗戰到底!”
“噢!”倪慧英記起來了,自己是對李丹說過這兩句話,現在聽來卻已經很陌生了。“此一時彼一時。還談這些干什么?”
“不,要談!”李丹急急地說,“我知道你記得這兩句話。你記得它們,就會記得遭受日寇蹂躪的祖國大地,受苦受難的鄉親百姓,就會記得宣傳隊里并肩作戰的戰友……”
“小妹妹,沒想到你的抗日熱情還是那么高。我可看透了。抗日,救亡,靠誰呀?靠你?靠我?唱幾支歌,演幾出戲,管用嗎?”
倪慧英這番話,對李丹來說,與其說是澆了一桶冷水,不如說是敲了一記警鐘。隨著抗戰的深入,投降派和漢奸們高唱亡國論的濫調,有些人看不到勝利的希望,產生了消極情緒。倪慧英的思想就是這種情緒的反映。李丹多么想從她身上喚回當年的熱情呵!可是沒有辦到。她不由責備自己沒有及時關心倪慧英。張敏臨走還囑托過自己呢!
倪慧英見李丹不響,還以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哩,就進一步說服起李丹來:
“小李,別太天真了!你還年輕,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有對象了嗎?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
李丹看著倪慧英畫出的假眉下邊,露出真眉被剃過的痕跡,感到很不舒服。她覺得很難談下去了,就說:
“我們改天再談吧!”
倪慧英還是那么熱情:“你可一定要來呵!咱們慢慢談會談到一塊兒去的。”
李丹掉頭走去,兩條平展的眉毛湊到一塊,仿佛在思索著什么,忽然又止步轉身,笑著問道:
“慧英姐,什么時候請我吃喜酒?”
倪慧英愕然:“吃喜酒?跟誰呀?”
李丹一本正經地說:“咦!云河橋交通站那個……”
倪慧英淡淡一笑:“他呀!我們早就分道揚鑣了。”
李丹裝出驚訝的神氣:“真的?他現在怎么樣了?”
倪慧英止住了笑:“是真的。這種人還提他干嗎?他現在盡走上層路線,混得挺不錯。我跟他是河水不犯井水。”
“走上層路線”,“混得挺不錯”,李丹咀嚼著倪慧英這兩句話,把它們和那個啃大餅的窮學生形象聯系起來,在腦子里打上了一個更大的問號。
“慧英姐,我會來的。我相信咱們會談到一塊兒去的。”李丹丟下這一串話,徑自走了。
倪慧英看著她的背影,感嘆地搖了搖頭:“小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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