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水根?”難友重復著這個名字,仿佛在記憶里搜索著什么:“你是干什么的?為什么被捕?”
“為什么?”趙水根激動起來,“我是個撿破爛的,就是因為喜歡看書,喜歡看替窮人說話的書,就把我當共產黨抓來了。把我當共產黨,是我的光榮。可惜我還夠不上標準。”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難友就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小伙子。他那閃光的眼睛久久凝視著趙水根,不勝感慨地說:
“這年頭,窮兄弟把傳播真理的書當指路的燈,反動派卻把它當洪水猛獸。可真叫‘讀書有罪’呵!你是看書時叫人家抓到的嗎?”
“不是。是查戶口查到的。”
“查戶口?”
“是呀!”趙水根向難友講起被捕的經過來——
這一天,很少有外人光臨的棚戶區(qū)里,來了一批不速之客——披一身黑皮的警察,其中還有個穿便衣的家伙。這對于棚戶區(qū)來說,是一樁稀罕事。這兒的居民,不是工人、小販,就是拾荒、要飯的。添一個小的,死一個老的,都與外界無關,也毋需警察局關注。誰也說不上,今天警察們干什么來了。
一個警察抬頭望著一家家外貌同樣破舊而又沒有任何標志的草屋,舉手敲著一扇破舊的柴門。等屋里的瞎子老太婆摸索著打開門,警察們才發(fā)現(xiàn)找錯了人家。他們陷入了八卦陣和盤陀路,左沖右突,辨不清方向。
這一批稀客的光臨,自然引起了居民們的騷動。小皮匠早已跑到趙水根家報過信了。趙水根馬上想起了讀書會的弟兄們,連忙叫小皮匠去關照大家小心,自己動手收拾起書來。他知道這屋里最能引起敵人注意的就是書。可是往哪兒藏呢?匆忙問朝撿破爛的簍子里一塞,再用廢紙垃圾一蓋,索性放到外邊去,也許能瞞過敵人的眼睛。不料拉開柴門,警察們已經罵罵咧咧地朝這兒擁來。趙水根隨手把簍子放在門外,就站在門口等候。
一個警察打開一本簿子嚷著:“查戶口!”
一個警察盯著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趙水根。”
“干什么的?”
“撿破爛的。”
“家里還有什么人?”
“還有我爹。”
“干什么的?”
“磨豆腐的。”
警察并不多問,闖進屋七手八腳搜查起來。那個穿便衣的家伙盯住趙水根從頭打量到腳,像一條獵狗在嗅著什么氣味。這間小屋里沒箱沒柜,一眼看得見底。墻角那個自制的書架都成了放碗筷、堆破爛的地方了。實在沒有什么可搜的。那個穿便衣的還不死心,一雙賊眼溜過來溜過去,落到門外的破簍子上,走過去一腳踢翻。藏在里邊的書露餡了。警察們撿起一看,紅著眼朝趙水根撲來:
“好家伙,家里藏著《共產黨宣言》、《新民主主義論》……”
“沒想到你這小子還是個共產黨員!”
趙水根被當作共產黨員抓走了,也被當作共產黨員審訊了……可是,敵人想從這個小伙子嘴里撈到半點油水,那才是白日做夢!
難友靜靜地聽著趙水根的敘述,聽得那樣認真,那樣仔細。昏暗的牢房里,只見他一雙眼睛在閃爍。過了半晌,才開口問道:
“你們那一帶很少查戶口吧?”
“可不是,打我記事起,興許還是第一回。”
“這一回,家家戶戶都查到了嗎?”
趙水根瞇著眼想了一下:“好像沒有。那幫家伙從我家出來,就架著我走了。”
“你聽說過查戶口帶抄家嗎?”
趙水根瞇著的眼猛地一睜,眼前呈現(xiàn)出那個穿便衣家伙的嘴臉。
難友又問:“你想過沒有?連撿破爛的簍子都要搜,這說明什么問題?”
“什么問題?”趙水根的眼皮一跳,“莫非是有目的而來?”
“看來是這樣。”難友又想了一下說:“有誰知道你家里有書?”
趙水根對這位難友由感激轉為欽佩了。他想得多周到!自己為什么就想不到?可是他提的這個問題倒叫自己迷惑了。誰知道自己家里有書?幾個窮兄弟知道,但他們決不會說出去。
“你們讀書會里有人被捕嗎?”難友多么想幫趙水根理出一條線索,弄清事實的真相。
“沒有。”趙水根毫不遲疑地答道。他想起了小方,上回偷書讓店里抓住,沒露過半點風聲。又想起了小皮匠,剛才還匆匆忙忙來給自己報信:“他們就是被捕了也不會說。”
難友微微點頭,顯然相信了他的話,卻又問道:“還有別人知道嗎?”
趙水根想起了李丹。可是她更不會說。敵人拷問自己書是誰送來的,不就是要追出送書的人嗎?李丹正是趙水根被捕后舍出命來要保護的人嘛!他望了望難友,覺得李丹的名字對他也不該提。只堅決地搖頭。
“那你這幾天到過什么地方?接觸過什么人?”難友一個勁兒地問,并且不斷用閃亮的眼神啟發(fā)著趙水根:遇到問題與其想得簡單,不如想得復雜些。
“沒有哇!”趙水根不假思索地回答。可不是嗎?群眾書店、民主書店、文化書店都關門了,他能上哪兒去,能接觸什么人呢?
“你再想想。”難友的神態(tài)是那么嚴肅。
趙水根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分量,認認真真地回憶起來:
“啊,我到過一家書店……”
“什么書店?”難友緊跟著問。
“一家新開的書店。好像叫華新書店。”
“華新書店?”難友念著這陌生的店名,“你能談談詳細的情況嗎?”
“當然能。”趙水根舔了舔嘴唇,邊回憶邊講了起來:
那是被捕前一天的事。
“我像往常一樣,背著個撿破爛的簍子在街上轉悠。群眾書店那塊讓人一見就覺得心里熱火的招牌沒有了,像一支火炬熄滅了一樣,整條街道都顯得暗淡了。我記掛著那些多日不見的店員,不知道眼下怎么樣了。我走過民主書店和文化書店,它們也都換了招牌,改成了別的店鋪。偌大的一座城市,頓覺沒了可去的地方。滿街蹓了一圈,空虛的感覺襲上心來。不由得罵起反動派來:賣書有什么罪?連書店都不讓人開!
走著,走著,忽然有塊招牌跳進我的眼簾:華新書店。怎么?在這書業(yè)凋零的桂林,居然新開了一家書店。我倒要去看上一看。
這家書店,開在轉彎角上,鋪面開得很大,跨著兩條馬路。可是店堂里顧客不多。我進去一看,陳列的都是些灰色書,引不起興趣。瀏覽一番,打算走了。一個店員湊上來搭訕:‘你想買什么書?我們可以替你找。’
我搖了搖頭,心想你們書架上這些書我還看不出來,能找出什么好東西?
那個店員壓低了聲音,說:‘我們里邊還有好書,不能公開賣的書。’
我一聽來了勁,不覺問道:‘是些什么書?’
那店員擺出一副神秘的樣子,說:‘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新民主主義的書,全有。’
我想,怎么還有個斯大林主義?新民主主義明明是馬克思主義結合中國實際情況的產物,也不能和馬列主義并列呀!看來這位店員學習得不夠。這倒不要緊,重要的是這家書店有革命書籍出賣。我又想起家里那本《新民主主義論》,因為是土紙印的,早已翻得散了架,字跡也模糊不清了,正需要再買一本,就說:‘有《新民主主義論》?’
那個店員連聲說:‘有,有!’很快從柜臺里取來一本。
我拿到手里一看,卻是一本《珠算教科書》,不覺抬眼望望那個店員。他朝我眼:‘沒錯,你打開看嘛!’我打開一看,果然不錯。原來封面是經過偽裝的。當即付了錢,把書塞到破簍子里走了。那個店員還特地把我送出了門。”
趙水根結束了敘述,瞪大眼望著蹙眉沉思的難友:“那真是一本《新民主主義論》呀!能有什么問題么?”
這個問題顯然把難友也給難住了。他緊鎖濃眉,抿住嘴唇,那一對閃光的眼睛越變越亮,好像要照亮人世間的陰暗角落。
“嘩啦啦!”一陣金屬撞擊的聲音。牢門打開了。“二百八十六號,提審!”
難友靠著肘彎爬行的身軀,居然頑強地支撐起來。趙水根攙了他一把,難友拍拍他的手,慢慢走出了牢房。
這一夜,趙水根幾乎沒有合眼。他似乎看見了劊子手們的猙獰面目,聽見了各種刑具在咔嚓作響。親愛的難友,又不知要被摧殘成什么模樣……
天亮以后,難友才回來。是獄卒用一扇破門板抬回來的。趙水根撲上去察看他的傷勢,只見那兩條血肉模糊的腿,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骨頭都露出來了。趙水根打了個寒噤,含著淚取來藥水、棉花,又從身上的破衣服撕下幾條布,想為他裹傷。難友卻攔住他說:“小趙,不要操心。我用不著這些了。”說著拍了拍身邊的爛草:“你坐下,我有一件事想托你辦,不知道你能答應嗎?”
趙水根伏在難友身邊,忍住揪心的痛苦,抬起淚眼,連聲說:
“能,當然能。只要你一句話,刀山火海我都敢闖。”
難友緊緊握住趙水根的手,吃力地說:“好朋友,我叫謝大勇。你以后不會忘記我的名字吧?”
“不會……”趙水根的眼淚簌簌地淌了下來,聲音也禁不住哽咽了。
謝大勇替趙水根抹去淚水,莊嚴地說:“我可以告訴你,我是一個共產黨員。”
“啊!”趙水根敬佩的神色中包含著幾分驚訝,他不知道這位老練的共產黨員為什么向自己公開身份。
謝大勇顯然察覺了趙水根的心情,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微笑,他真想把這個小伙子緊緊抱住,但已經沒有這樣的力氣:
“你一定在想,我為什么輕易公開自己的身份吧!其實我的身份早已暴露了。叛徒出賣了我。”
“無恥的叛徒!”趙水根呸地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急急問道:“組織遭到破壞了?”
謝大勇沉重地點了點頭:“不過,遭到破壞的只是叛徒所知道的部分。敵人不會比叛徒知道得更多。從入獄的第一天起,我的任務就是把法庭當戰(zhàn)場,揭露國民黨反動派假抗日、真反共的面目,同時把自己當作一道防線,保住我后邊的組織和同志。現(xiàn)在我總算完成了這個任務,無愧于黨和人民。”
趙水根眼里射出堅毅的光:“老謝同志,我要向你學習,也把自己當作一道防線,保住后邊的同志。”
難友伸手去握趙水根的手,可是他那紅腫的指頭根本彎不轉,趙水根用手捧住那雙大手。這一對難友又緊緊地偎依在一起了。
“小趙,如果你能出去,一定要替我辦好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趙水根望著謝大勇,見他的眼神里包含著期望與信任。
謝大勇說出了憂慮已久的一件心事……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