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狹路相逢

　　連日來，凄風苦雨，春寒料峭，把一座“文化城”壓得喘不過氣來。桂林的市民睜大了疑惑和恐懼的眼睛，注視著時令的變化，也注視著政治氣候的變化。這個沒有溫暖的春天，把人們的心都凍僵了。

　　自從共產黨提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以后，國民黨為形勢所迫，不得不承認國共合作，實行抗戰。但是在日本帝國主義和南京偽政權的政治誘降下，國民黨反動派更頑固地堅持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的反動立場。桂系地方勢力和蔣介石中央一向有矛盾，他們為了籠絡人心，擴大實力，擺出主張團結抗日的姿態。一時間，許多進步文化人云集桂林，使這兒的文化活動活躍起來。然而，號稱“開明”的文化城桂林并不平靜，或者說像鴨子浮水一樣，表面平靜，底下卻撲騰得厲害。國民黨反動派對桂林的進步文化人和文化事業早就虎視眈眈，瞅著機會下手。桂系當局對文化人和文化事業也采取亦拉亦打的手段。蔣介石發動皖南事變以后，這股水面下的暗流終于翻騰上來，把桂林卷入了滔天的惡浪之中。

　　這天入夜以后，北風呼嘯，雨絲像鞭子似地劈頭蓋腦朝著行人襲來。人們紛紛縮起脖子，埋頭趕路。嚴老撐著傘，提著燈，急匆匆地走著。燈籠的微光映出他素凈的長袍，銀白的須發和莊重的面容。他不時地掀開雨傘，仰起脖子張望著什么。走到一家醬鋪門前，停步仰望，不覺出起神來。醬鋪早已打烊。隔壁樓上也是黑燈瞎火，一片沉寂。原來八辦就設在這兒。這樓上的燈光，曾經點燃了桂林人民心中的抗日熱情，給廣大要求進步的青年帶來希望。如今人去樓空，桂林的市民再也望不到窗紙上那些熟悉的身影了。嚴老發出一聲嘆息，臉色沉重地走開了。走到一家報館門前，又停步仰望，眼前也是黑燈瞎火，一片沉寂。晚上本是報館忙碌的時刻，這會兒卻聽不到熟悉的機器轉動聲。作為人民喉舌的《救亡日報》也早被魔掌扼殺了。嚴老又發出一聲嘆息，臉色更為沉重了。最后，他來到一家公館門前，叩響了門上的銅環。

　　這是軍委廣西辦事處查主任的公館。查主任是一個學者出身、國民黨內資歷較深的廣西軍人。早年追隨孫中山參加過辛亥革命，算得上國民黨的一名老牌將軍。蔣桂戰爭中，他站到桂系方面，和蔣介石產生了矛盾。在廣西卻享有很高的威望。蔣介石考慮到他的資歷，給了他這樣一個冠冕堂皇的虛銜。蔣介石手下的嫡系官員雖然不會聽他指揮，卻也不得不忌他三分。幾年前，廣西打起抗日的旗號，向省外羅致人才的時候，查主任也曾親自出馬，請來一些進步的文化人。因此，在一些文化人心目中，查主任成了可以寄予希望的人物。他和嚴老有一定的交情。在這個不平常的風雨之夜，嚴老特地找上門來。

　　聽差打開大門，嚴老不等通報，就熟門熟路地徑直走了進去，穿過幽靜的小院，只見室內燈光明亮，把大人、小孩的剪影投在紙窗上，給小院抹上一層銀輝，襯托出一派安謐景象。這和剛才路上所見的情景，是多么鮮明的對照呵！嚴老微微搖頭，一口吹滅燈籠，跨進了廳堂。

　　“啊呀，嚴老，你怎么還沒有走哇？”正在和妻兒圍爐取暖的查主任，見到來客，不覺一驚，忙迎上去問道。

　　“我為什么要走？嚴某一沒違反政府法令，二沒做過虧心事，任憑你們驅逐出境嗎？”嚴老渾身上下被雨淋濕，下半身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臉上還在往下滴水。

　　“誤會，誤會！我這完全是為了保護你啊！”查主任叫夫人去取衣服來給嚴老替換。“嚴老偌大年紀，小心淋出毛病，快來烤火。”

　　嚴老此刻哪顧得烤火，憋在肚子里的氣恨不得一吐為快：

　　“保護？看今日之桂林，多少進步的報社、劇團、書店被封，多少無辜的作家、演員、青年被抓，你還談什么保護！”

　　查夫人拿來一件駝絨大衣，讓嚴老換下淋濕的衣服放在爐邊烤著，又沏了一杯熱茶，帶著小孩走了。

　　查主任心平氣和地勸慰道：“嚴老不要意氣用事，要面對現實……”

　　嚴老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活：“現實？現實就是你們不講信義。當初你們裝出禮賢下士的姿態，招羅文人學者，又是辦學又是講演，而今風云驟變，翻臉無情，未免太說不過去了吧？”

　　“嚴老何出此言？查某也是出于無奈，自有難言的苦衷呀！”

　　“堂堂的軍委辦事處主任，還談什么苦衷！你們的監獄里關著多少無辜的青年，你這位大主任就忍心袖手旁觀，無動于衷，看著那些劊子手把人民的血漿倒進自己的夜光杯嗎？”

　　查主任顯然有些激動了，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嚴老不是外人。你該記得，前兩年蔣介石頒布限制異黨活動的秘密法令，在全國大肆砍殺進步文化事業，廣西一直是頂住的。《救亡日報》這樣的報紙，在桂林能夠出版，在別的地方辦得到嗎？就說書店吧，群眾書店，民主書店，文化書店，在全國各地的幾十處分店早就被封了，只有在桂林的維持到最后。再說你們文化人，跟我們合作得也還不錯嘛……”

　　“這些都已成了昨日黃花，還說它作甚？現在蔣介石掀起更大的反共高潮，你們頂住了嗎？你們連自己客客氣氣請來的文化人都要驅逐出境了……”

　　查主任走到嚴老面前坐下，做了個勸茶的姿勢：“嚴老這是哪里說起！這一次蔣介石采取拉出去、打進來的手法，拉攏了警備司令徐耀武，還來了什么特派員，加上中央憲兵的進駐，中統勢力的滲入……事情不好辦哪！所以我才偷偷地報信，讓嚴老早日離開這是非之地。”

　　嚴老哪有心思喝茶，只是氣呼呼地說：“我嚴某行得正，坐得端，光明正大地來，就不能不明不白地走。我要問問清楚，你們到底還抗不抗日？還要不要國家民族的前途？幾年來撐起這么個局面不容易，你們就一點不珍惜嗎？”

　　兩個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各不相讓的時候，聽差來報：

　　“徐司令到！”

　　查主任略一沉吟：“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嚴老是否到內室暫避一時？”

　　嚴老正氣凜然地說：“為什么要避？在你辦事處主任的府上，還不安全嗎？”

　　查主任為難了，站起身來，說：“嚴老哇，你這不是存心跟兄弟我過不去嗎？”

　　嚴老揮手示意查主任坐下：“你不用怕。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今天倒要見見這位徐司令，問問他為什么到處抓人，被抓的人到底犯了什么法。”

　　隨著一陣皮靴馬刺敲擊地板的響聲，徐耀武已經闖進屋來，后邊跟著陰陽怪氣的陳秘書和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是新近跟他們攀上關系的沈立勤。

　　徐耀武進得屋來，先向查主任打了個招呼，然后脫下披風朝椅背上一扔，瞪大了銅鈴眼在屋里掃視一番，眼光落到嚴老身上，嚷了一句：

　　“果然在這兒。”

　　查主任還沒出聲，嚴老已經毫無畏懼地說：“嚴某在此，你們找我有什么事？”

　　徐耀武一撩胳膊，粗聲大氣地嚷嚷：“聽說你拿共產黨的津貼，為他們辦事。”

　　“何以見得？”

　　“抗日是共產黨的主張，你為什么宣傳抗日？”

　　“共產黨吃飯，你怎么也吃飯？”

　　這句猝不及防的搶白，嗆得徐耀武直翻白眼，半晌說不出話來。

　　嚴老掃了面前的幾個人一眼，繼續說，“我看倒有這樣一種人，放著日本鬼子不打，專拿中國人的軀體當靶子。這種人無疑是吃了中國人的飯，在為日本人辦事。”

　　“他媽的，你敢罵人！”徐耀武從腰間摸出了槍。

　　“放肆！”查主任一聲吼，喝退了徐耀武。

　　“何必呢？”一直在旁觀戰的陳秘書，不陰不陽地插了一嘴，朝徐耀武使了個眼色，“在查主任府上，大家都是朋友嘛！”

　　嚴老一眼就看出，這個貌不驚人的角色大有來頭。

　　查主任想緩和一下空氣，介紹道：“這位是嚴……”

　　嚴老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介紹，這位長官一進來就認出了我。可見嚴某早在他們的榜上有名了。”

　　陳秘書卻像做戲似地寒暄起來：“原來是嚴老。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嚴老并不答話，稍微欠了欠身子，把臉轉向查主任，好像在問：這位是誰？

　　查主任說：“我來介紹，這位是重慶來的特派員陳……”

　　陳秘書忙接過話頭，謙恭地自我介紹：“秘書，秘書。”

　　嚴老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氣：“噢，特派員兼秘書，是帶著尚方寶劍來的吧！”

　　查主任還想緩和一下氣氛：“怎么都站著？請坐！”

　　大家入了座，氣氛有點沉悶。陳秘書點上一支煙，皮笑肉不笑地說：

　　“嚴老到桂林已經多年了吧？”

　　嚴老點點頭，沒有答腔。

　　陳秘書又裝出謙恭的樣子說：“鄙人拜讀過嚴老的大作。”

　　嚴老眼睛并不望他：“恐怕每一個字都可以構成罪名吧？”

　　“哪里哪里！嚴老滿腹經綸，德高望重，堪稱中國的國寶。”

　　嚴老冷冷一笑：“國寶？中國的國寶是囚徒的同義語。只怕今天的座上客，明天就會變成階下囚。”

　　陳秘書似乎沒有聽到對方的話，自說自話道：“我們黨國一向是重視人才的，一向是禮賢下士、求賢若渴的。像嚴老這般難得的人才，實乃國家之棟梁。在下倒有個想法，不知嚴老能否笑納？”

　　嚴老瞟了他一眼：“請講！”

　　“鄙人意欲介紹嚴老加入國民黨。不知嚴老意下如何？”陳秘書那張馬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之色。

　　嚴老心頭微微一震，但臉上沒有流露出來。他望著陳秘書不陰不陽的馬臉，心想這個“特派員”果然厲害。他知道這好比一場政治測驗，逼著自己表態。如果自己點了頭，明天報上就會出現一條醒目的新聞：嚴某加入國民黨。如果自己不點頭，就會讓他們在羅織罪名時多了一條：親共分子。但嚴老畢竟是嚴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斬釘截鐵地說：

　　“本人熱愛文化事業，對黨派活動素無興趣，愿意保持無黨無派的獨立立場。”

　　半天沒有開腔的徐耀武這回抓到了一把稻草，咋呼起來：

　　“我剛才說你為共產黨辦事，你還不認賬。現在叫你加入國民黨，你不干，分明是向著共產黨。”

　　嚴老輕蔑地看了徐耀武一眼：“不加入國民黨，就是向著共產黨？如此說來，貴黨限制異黨活動的法令，也要限制到我這個無黨無派的人身上來了。”

　　還沒開過腔的沈立勤，這時插嘴道：“只怕別人還享受不到嚴老這樣的特殊待遇哩！”

　　徐耀武不耐煩了：“少廢話！你不愿加入國民黨，就是共產黨。”

　　嚴老冷冷地說：“請問貴黨有多少黨員？全國有多少百姓？不入國民黨就是共產黨，那共產黨未免太多了，現有的監獄未免太少太小了。只好把九百多萬平方公里的中國辦成一個大監獄，這個典獄長還得請日本帝國主義來當。”

　　陳秘書的馬臉拉長了：“嚴老言重了吧？”

　　“言重了嗎？你們在桂林抓了多少人？大批抗日志士、熱血青年被你們抓進監獄。誰來抗日？誰來救亡？這樣搞法，中國不亡才怪呢！”

　　“抓人？我怎么不知道？”陳秘書又演起戲來，“徐司令，有這樣的事情嗎？”

　　嚴老耐不住了：“得了！你還會不知道？我剛才說過，你手里拿著尚方寶劍，只要你一句話，把那些無辜的政治犯放出來，是完全能辦到的。”

　　陳秘書繼續演戲：“法律重于山，鄙人縱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凌駕于法律之上。監獄里關的都是些不法分子吧？”

　　嚴老慷慨激昂地說：“我了解這些‘不法分子’。他們無非是演了抗日的戲，賣了抗日的書，喊了抗日的口號，就應該受到法律的制裁嗎？”

　　陳秘書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個煙圈：“我敢擔保，我們監獄里決不會關著抗日志士。嚴老一定是聽了什么謠傳……”

　　嚴老并不讓步：“你敢不敢讓記者、作家、文化人組織代表團到監獄參觀？”

　　陳秘書猛吸了一口煙，不陰不陽的眼里閃著一絲兇光。

　　沈立勤出來幫忙了：“我對嚴老的道德學問崇拜已久，可說是五體投地。對嚴老不介入黨派活動的無黨派立場，也十分欽佩。如今桂林風云變幻，斗爭激烈。嚴老何必偏袒一方……”

　　“偏袒一方？”嚴老打斷了他的話：“我倒要問問這位年輕人，你說這話是偏袒哪一方呢？我只知道，抗日救亡是中國當務之急。我擁護兩黨合作，團結抗日。我信奉的是：‘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

　　徐耀武拍了一下桌子，猛地站了起來：“你還要為共產黨宣傳，我就把你抓起來！”

　　沈立勤在一旁扯了扯徐耀武的衣角，徐耀武一掌拍開他的手。

　　嚴老譏諷地說：“你要抓我，得叫一個人陪我入獄。”

　　“誰？”徐耀武吼道。沈立勤再扯衣角也沒有用處。

　　“就是你們的蔣委員長。”

　　嚴老的話一出唇，就像是一道口令，室內的幾個人馬上起身立正。徐耀武靴上的一對馬刺碰得“咔嚓”作響。嚴老望著這副丑態，暗暗好笑：

　　“徐司令真是貴人多忘事，曾幾何時，就把你們總裁的廬山談話扔到腦后去了。”

　　眼看著屋里的氣氛越來越緊張，一直想結束這場論戰而使不出力的查主任感到不能再沉默了。他向大家擺了擺手：

　　“好了，好了！剛才陳秘書不是說過，到了舍下都是朋友，以和為貴，以和為貴。”

　　陳秘書手里的煙卷已經快要燃到盡頭，他才感到手指被灼痛了，忙扔掉煙蒂，不陰不陽地說：“盡管我們和嚴老意見不一致，看法有分歧，鄙人依然十分欣賞嚴老的文才。后會有期！”說著還文質彬彬地施禮告辭。

　　徐耀武也忘記沒向查主任道別。可是他們兩個都忘了拿自己的帽子和披風。

　　只有精明的沈立勤，一手取帽，一手拿披風，尾隨出去獻殷勤了。

　　嚴老看著他們的背影，罵道：“敲骨吸髓的屠夫！搖唇鼓舌的幫兇！”

　　查主任在一旁婉言相勸：“嚴老你今天也太過分了，這對你沒有好處。”

　　嚴老滿腔怒火還在熊熊地燃燒，激動得身子都在顫抖：“國難當頭，民不聊生，嚴某早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嘛！”

　　“中國人不會永遠吃虧的。”嚴老定了定神，告辭要走。

　　查主任急忙攔住：“這時候你怎么能出去？剛才他們沒抓你，是因為在我家里。你如果現在出去，出了門走不到十步就會辨不清東西南北。”

　　嚴老氣憤填膺地痛斥：“無恥！世界上最卑鄙的事都讓他們做絕了。”

　　查主任替嚴老換上一杯熱茶：“只好請嚴老暫時委屈一下，到時候坐我的車，我親自送你離開桂林。你要說我把你驅逐出境，我也沒辦法了。”

　　翌日，天剛蒙蒙亮，查主任用轎車把嚴老送到車站。開車的不是司機，而是一個青年軍人——軍委辦事處秘書科的曲科長。查主任這樣安排，為的是不至于節外生枝。進站以后，查主任又親自送嚴老上了火車，看著火車駛出月臺，才放下忐忑不安的心。查主任萬萬想不到，嚴老還是沒有逃出蔣介石布下的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