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的天空壓著昏暗的大地,凜冽的朔風卷起飛揚的塵土,風和沙裹成一條灰色的惡龍,沿著地平線滾滾而來。
在空曠的原野上,在肆虐的風沙里,有一個人影在移動。這人好像身患重病,搖搖晃晃,踉踉蹌蹌,舉步無力,行走不穩;又好像迷失路途,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茫然四望,辨著方向。狂風掀起她單薄的衣衫,揚起她蓬亂的短發。這人就是李丹。
平靜的漓江變了臉,翻著層層波濤。那條用一排船只搭成的蜈蚣形浮橋,此刻仿佛活了,在風濤中張牙舞爪。
李丹踏上七翹八裂的浮橋,腳步搖晃得更厲害了。她的身軀隨著橋身顛簸起伏。只要發威的“蜈蚣”把背一拱,隨時都可能把她拋進江中,讓怒濤卷走。
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出一個人,一把抱住了李丹。
李丹渾身一陣顫栗,定睛盯視來人,認出面前是此刻在桂林所能找到的唯一的親人任竹嫻。
任竹嫻端詳著李丹,嚇得幾乎不敢相認。此時李丹的形象是她從未見過的。滿頭亂發在狂風中飛動,額上沁出一層虛汗,濕漉漉的鬢角粘在蒼白的臉頰上,連紅潤的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任竹嫻痛惜地問:
“你病了嗎?”
李丹搖搖頭,發白的嘴唇掀動了幾次,都沒有說出話來。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此刻也不知道在表達什么意思。
任竹嫻以為李丹是為三位領導人離去而悲傷,安慰她說:“別難過了,大哥、大姐們走了,還有小唐、小柳和我們在一起。”
不料話音未落,李丹就淚如雨下,抱住任竹嫻痛哭失聲。
任竹嫻心里畫了個大問號。三位領導人走了,大家心里都難過。剛強的李丹,接下重擔并沒有皺眉頭,可今天是怎么回事:
“小李,出什么事了?”
李丹伏在任竹嫻肩頭嗚咽道:“辦事處被封了,小唐、小柳都被捕了。”
霎時間,任竹嫻的臉色和李丹一樣,變得異樣的蒼白,眼淚也奪眶而出。這個投身革命隊伍不久的婦女,同樣遭受到暴風驟雨的襲擊。
“一起下手了!”任竹嫻說話的聲音在顫抖。
李丹猛地抽身,盯著任竹嫻急切地問:“你說什么?”
任竹嫻真不愿再給李丹增添任何一點憂愁,然而現在擔子落在李丹身上,出了事怎么能瞞她呢?任竹嫻只得如實報告:
“趙家園棧房也被封了。”
李丹仰首眺望彼岸風沙彌漫中的趙家園棧房。這個為革命作出巨大貢獻的地下火藥庫,也被敵人的魔爪扼殺了。
任竹嫻告訴李丹,她按照原定計劃,進城布置好第二線的科學書店,回到趙家園,棧房已經貼上了封條。她知道李丹會來,為了避免意外,特地到橋頭等候李丹。
李丹聽了這番話,反而鎮定下來,抹去眼淚,堅毅地說:
“來吧,下手吧,封了第一線,還有第二線。”
驀地刮來一陣惡風,江濤翻滾,橋身亂抖。李丹和任竹嫻連忙緊緊抱住,互相扶持,才免于傾跌。如今,在險惡的風濤中,只剩下這一對相依為命的戰友了。
“走,上科學書店去!”李丹果斷地說。
兩位戰友手挽著手,肩并著肩,轉身下橋,迎著撲面的風沙,踏上回城的道路。
風沙在她們周圍盤旋,天邊響起悶雷。她們并肩齊步向前走著,誰也不吭聲。兩雙閃光的淚眼,遙望著前方。
她們在看什么,眼神里飽含著千重情意?她們想念遠征列車上的郭大哥、季大姐、周明義,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和他們重聚一堂。
她們在看什么,眼神里顯露出萬般憂慮?她們牽掛敵人黑牢中的唐祖湘和柳如靖,不知道皮鞭下的戰友安危如何。
她們在看什么,眼神里噴射著萬丈怒火?她們詛咒扼殺進步事業的劊子手,封店、毀書、抓人,不知道還會使出什么花招。
啊,她們在看什么,眼睛越瞪越大,越睜越圓,連呼吸都屏住了?……
伸展在面前的通向城區的大道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黑點,由遠而近,由小變大,朝著她們移動。
隨著距離的縮短,她們看出,來的是一個頭戴禮帽、身穿長衫的人,他剛健敏捷,步子邁得很大,走路迅速有力,從容中帶有焦急,不時側轉頭朝后望上一眼。
李丹、任竹嫻隨著那人的目光望去,看見他身后隔開一段距離,還有兩個小黑點,正在相跟而來。她們急得心頭怦怦直跳,眼前分明是敵人在追蹤我們的同志。一定要搭救戰友!兩只挽在一起的手臂不約而同使了使勁,大步迎了上去。
走近了,看清了,李丹發現前邊的人影似曾相識。雖然天色昏暗,那人又戴著一頂禮帽,遮住了眉宇,可是那矯健的步伐,端正的面型,即使還隔著一段距離,李丹也覺得十分眼熟。
“是張敏。”李丹差點叫出聲來。
機警的張敏,顯然也認出了李丹。盡管他非常想和李丹見面,但在目前的情況下,決不能連累戰友,他剎住腳步,打算轉身沿著漓江向別處走。
李丹看出了張敏的念頭,急得火燎心房,用眼神向他示意:跟我來!
任竹嫻也急了。李丹挽著她的手閃到路旁一間傾圮的茅草棚后邊時,她也回頭用眼神向張敏打著招呼。
在這種處境中,人總是特別敏感的。這一切都沒有逃過張敏的眼睛。他想李丹熟悉這一帶的地形,可能有辦法,于是加快腳步朝這條路奔來。走近草棚時,見李丹在棚后沖著他招手,他順從地閃身進去。
小小的草棚后面,李丹儼然是個指揮員。她吩咐任竹嫻:“警戒!”又命令張敏:“‘快脫衣服!”說著就動手幫張敏解起衣鈕來。
張敏以為李丹要給自己化裝,也就積極配合,三下兩下脫了長衫。
李丹飛快地把長衫朝自己身上一披,一手搶過張敏頭上的禮帽,也朝自己頭上戴。
“這不行!”張敏猛然醒悟,連忙攔阻。
“快!壞蛋過來了!”擔任警戒的任竹嫻情急地催促。
“大姐,等我把兩條狗引開,你就帶他去科學書店,我隨后就來。”李丹擋開張敏的手,一邊扣著長衫鈕子,一邊抬腿往外走。
張敏拉住李丹:“不能讓你冒風險!”
李丹嚴肅地說:“到了這兒,你得聽我的。”
任竹嫻催著李丹:“快走,甩掉敵人,到太平巷12號找我們。”
李丹應了一聲,轉過身子,像離弦的飛箭,又射向浮橋。
張敏搓手跺腳,暗暗叫苦:怎么能讓她冒這么大的風險!
任竹嫻掩在草棚后面,目不轉睛地盯著李丹女扮男裝的背影,暗自替她使勁:快跑!
此刻的李丹跑得真快,在翻滾咆哮的風濤中,在顛簸抖動的浮橋上,昂首闊步,履險如夷。她那頭戴禮帽、身穿長衫的背影,英俊而又矯健,誰能想象這副衣裝里邊竟是個年輕的姑娘。誰又能相信,眼前這個健步如飛的勇士就是剛才那個步履維艱的病人。
當兩條惡狗氣喘吁吁追上浮橋時,李丹的身影已經快要登上對岸了。
風沙里,原野上,兩條人影追著一個人影,兩個黑點追著一個黑點,慢慢地遠去了……
任竹嫻領著張敏來到太平巷的新居,她們開辟的第二線,也是目前唯一僅有的據點。科學書店的招牌已經掛出去了,實際上不過是石庫門宅院里的兩間小廂房。一間放書,一間住人。只做批發,不設門市。這種“皮包書店”,戰時并不少見。對于應變來說,還有靈活機動的優點。
西廂房里,放著一張木板床,一張寫字臺,留下的空隙已經不多。任竹嫻和張敏默默對坐,心里都牽腸掛肚地惦念著李丹。屋里只有一只臺鐘發出單調沉悶的滴嗒聲,計算著時間的流逝。一下一下敲在兩顆焦慮的心上。
秒針無情地繞了一圈又一圈,把昂首朝天的長針拖得垂下了頭。半小時過去了。多么難挨的時辰啊!
張敏嘆了一口氣,起身朝門外走。
任竹嫻攔住了他,輕輕地搖頭。
“滴滴嗒嗒……”臺鐘繼續響著,越來越響……
“嘩啦啦……”撕裂天地的巨雷,掩蓋了宇宙間一切聲響,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敲著窗戶……
任竹嫻和張敏雙眉蹙得更緊,心都揪起來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張敏堅決地說,拔腿要朝外走。
任竹嫻拉住他說:“那還是我去吧!”
大門外邊有人扣環,任竹嫻眼睛一亮,跨過庭院,正要開門,身后的張敏按住門閂,示意任竹嫻先問問清楚。
“誰?”任竹嫻顫聲問。
“我。”是李丹的聲音。
張敏欣喜地拉開門閂。任竹嫻攬著李丹進屋,忙不迭地問:
“你怎么脫身的?”
李丹微微一笑:“我過了浮橋,跑進七星巖,脫去長衫,就迎著那兩條惡狗,大搖大擺出來,讓他們進洞搜去吧!”
眼前的李丹,還是那一身單薄的旗袍,一頭齊耳的短發,雖然都被雨打濕了,卻掩蓋不住她充沛的活力和青春的光彩。
張敏緊緊握住李丹的手,高興地說:“你的翅膀硬朗了。”
任竹嫻滿懷同情地感嘆:“擔子也更重了。”
一句話又勾起了李丹的心事:郭大哥、季大姐、周明義都走了,唐祖湘、柳如靖被捕了,姐姐生死不明,張敏也險些落入魔爪……千頭萬緒,和窗外的雨點一樣,匯成了瓢潑之勢,全傾到李丹身上。李丹定了定神,問張敏:
“劇社怎么樣了?”
“在這場反共高潮中,劇社被封是意料中事,我們早有思想準備。”張敏含有深意地望著李丹,“你知道嗎,這回又虧了倪慧英。是她透露了警備司令部把我列入黑名單的消息,我才得以逃出魔掌。”
李丹對張敏的誤解早已煙消云散,留下的只是負疚之情。此時此刻,她比任何時候更理解張敏團結爭取倪慧英的必要性,她迎著張敏含有深意的目光,不由生出一種敬意。張敏是看著自己長大的。在感情上說,好比兄長;在思想上說,又好比老師。回想自己來桂林后和他同在一起工作,本來可以得到他不少幫助,自己偏偏不分青紅皂白,對他抱成見,錯過了機會。再想想剛才敵人追蹤張敏的情景,感到張敏處境艱險,萬一落入魔掌,……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任竹嫻怕李丹受寒,取來一件毛衣給她披上。
李丹深情地問張敏:“你是怎么被特務盯上的?”
“我到書店辦事處找你去了。”
李丹帶點歉意地問:“你現在打算上哪兒?”
“當然去新四軍。”
“新四軍?”
“是的。皖南事變以后,陳毅同志當了軍長,率領這支久經考驗的隊伍,又活躍在大江南北。”張敏略一停頓,有點激動地說:“皖南事變中被反動派圍剿的九千多名新四軍戰士,聽說有一千多名突出重圍,重返前線了。”
李丹雙眉一揚,好像要飛進鬢角。張敏看到她這多時不見的表情,知道她內心又掀起了波濤:
“怎么,小李子,你也想去嗎?”
“不。我的戰斗崗位在這兒。”李丹毅然說:“我是在想,你能不能找到姐姐。”
張敏低下頭,心里一陣難過。對李暉的思念,一直揪著他的心。親愛的戰友,到底有沒有突圍出來,始終沒個確訊。此去新四軍,他懷著重逢的渴望,也作了最壞的準備。萬一那樣,就接過李暉的武器,去完成李暉未竟的事業,也好為她和千萬個死難烈士報仇。但他此刻不忍傷李丹的心,就說:
“革命的力量是撲不滅的,一定會像滾雪球一樣,越發展越壯大。”
李丹點頭沉思,百感交集。她對姐姐的思念,決不亞于張敏。她和姐姐不僅是骨肉同胞,而且是革命戰友。在這次國民黨反動派掀起的反共高潮中,姐姐首當其沖,至今生死不明。這股反動的狂風惡浪沖到桂林,許多進步的團體和事業橫遭摧殘,愛國劇社、群眾書店都在其內。郭漢雄、季英、周明義已經離去,張敏又要遠走高飛。把親人一個個送走,還不知道有沒有重逢的機會,這種滋味多么難熬!她真想和張敏一起去找姐姐,哪怕是弄弄清楚姐姐到底還在不在人世……可是肩頭的責任不容許她這樣做。李丹強壓住難言的痛楚,情辭懇切地說:
“你見到姐姐,別忘了給我來信。”
“那個自然。”
又是一聲炸雷,大雨傾盆。
李丹說:“這時候走最好。大姐,你到外邊看看動靜。”
任竹嫻拿了一把雨傘出門。
張敏感到李丹確已迅速地成長了,言談舉止都和過去不同了。有心再點撥她一下:
“你來桂林以后,我對你照顧很不夠,給我提提意見吧。”
李丹的臉漲紅了。面對著姐姐的好朋友,自己的領路人,回想自己對他的誤會和曲解,內疚地低頭不語。
看著李丹長大的張敏,猜得透李丹的心事。響鼓不用重錘,明人不必細表。但是想到自己以后沒有機會再照顧李丹,又生出一種牽腸掛肚的惦念,終于語重心長地說:
“你今后的處境將會更加艱難,一定要注意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希望你多多幫助倪慧英,留心沈立勤……”
李丹默誦著張敏的臨別贈言,把它銘記在心,嘴里說:“我懂了,你放心吧!”
任竹嫻回到屋里,把雨傘塞到張敏手里:“快走吧,門外沒人。”
張敏接過雨傘,卻沒有動身。他的手讓李丹緊緊地握住了,久久沒有松開。在這風雨交加的時刻,在這臨別之際,兩個戰友的手,正用各自的熱氣暖著對方,正通過掌心交流著雙方說不盡的離情別意。
任竹嫻理解他們的心情,不忍心催促他們分手,但又不能不提醒他們。她輕輕地扯了一下李丹的衣服。
李丹雙眉一跳,仿佛從深沉的情感中掙扎出來,勉強吐出了幾個字:
“敏哥,你走吧!”
可是兩只手還是緊緊地握在一起。說不清是李丹,還是張敏,其實是雙方都沒有松手。他們明白,這次握別,意味著遙遙無期的分離。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千言萬語盡在這難分難舍的一握之中了。
“滴滴嗒嗒……”掛鐘發出單調沉悶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小屋里顯得格外清晰,無情地催著人們別離。
張敏不得不放開李丹的手,又和任竹嫻握別,互道了“珍重”,然后撐起雨傘,投進風雨之中,踏上了新的征程。走出幾步,再回頭朝李丹、任竹嫻揮手:
“進去吧!”
但是李丹、任竹嫻并沒有進屋,她們冒雨站在門口,目送著張敏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暴風驟雨撲打著這一對相依為命的戰友。她們互相依偎著,不約而同地想到一處去了:走的走了,抓的抓了,下一步工作該怎么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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