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聲,一只毛茸茸的胖手,把桌上厚厚的玻璃板敲得碎裂成好幾塊。
“飯桶!”唾沫隨著吼聲飛濺。
警備司令部辦公室里,眼泡浮腫的徐耀武,沖著面前畢恭畢敬站成一排的嘍啰們大發雷霆。他昨夜在外花天酒地鬼混了一晚,今早聽到群眾書店關店大拍賣的盛況,心知不妙,怕引起那位重慶來客的怪罪,急忙升堂打板,把責任一股腦兒推到嘍啰們身上。
“是,是。”站在徐耀武面前挨訓的嘍啰們,惴惴不安,唯唯諾諾,連濺到臉上的唾沫星子都不敢去擦。
“他媽的!人家共產黨多厲害,臨走還來了一次大宣傳。你們都是吃干飯的嗎?”
“是,是。”嘍啰們低著頭應聲蟲似地重復著這兩個字。
“簡直是一群飯桶!”徐耀武又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拍得幾塊碎玻璃片跳了起來。
一直坐在旁邊噴煙圈的陳秘書開口了:“徐司令,何必為難弟兄們呢?讓他們走吧!”
“滾!”徐耀武大吼一聲。
嘍啰們感激地望了陳秘書一眼,腳底擦油,溜之大吉。
辦公室的門剛合上,陳秘書把馬臉一板:“一張勒令頂什么用!限期三天?一天拍賣就夠你受的了。”
“是,是。”這回輪到徐耀武低著頭念叨這兩個字了。
“昨天一夜你到哪兒去了?”
徐耀武刮得鐵青的胡子臉漲得像豬肝似的。他把求援的目光投向辦公室里的另一個人,文教廳長孫仲才。
孫仲才裝作沒有看到徐司令的眼色,慢吞吞地說:“蔣委員長在皖南、在重慶早已下了手,我們這里可不能手軟呀!”
徐耀武不滿地瞪了孫仲才一眼,暗暗埋怨這個老朋友也來幫倒忙,眼看討不到救兵,只得自己解嘲說:
“共產黨是厲害呀!”
陳秘書不陰不陽地說:“桂林共產黨手里拿的是書,你手里拿的是槍。”
徐耀武雙腳一并,腳跟上的馬刺喀地一記碰撞:“請長官下令!”
陳秘書口吐煙圈,瞇著眼看它慢慢消散,根本沒有開口的意思。
孫仲才領會上司的意圖了,對徐耀武說:“還不明白么?封店,抓人!”
“是,封店,抓人!”
“嗚——嗚!”凄厲的嘯聲刺破長空,一輛輛警車沖出了警備司令部漆黑的鐵門。
“快,快!”徐耀武滿臉的橫肉還在抖動,一路上不住催促司機加快速度。他要把剛才在陳秘書面前挨訓的滿腔怒氣全部發泄到群眾書店上,恨不得把書店搗個粉碎,把店里的共產黨統統抓來槍斃,消消心頭之恨。
書店還沒有開門。警車剛一剎住,徐耀武就像餓狼撲食似的,跳下車來,破例親自動手拍起門來。跟來的嘍啰們不敢怠慢,七手八腳地把門板拍得震天價響。
門扇豁然打開,門內站著個西裝筆挺的體面人物,帶著驚異的神色,問道:
“干什么的?”
徐耀武把腫眼泡一瞪:“封門!”
那人卻鎮靜下來了:“封誰的門?”
“這還用問嗎?……”徐耀武滿嘴唾沫又往外濺。身邊一個嘍啰悄悄扯他的衣角,示意他看看上面的招牌。
徐耀武歪著腦袋朝上一看,不覺傻眼了。
招牌上“群眾書店”那四個龍飛鳳舞的火紅大字,不知道什么時候換成了“南方出版社”五個藍色的正楷。
“只怕你們來遲了吧?”門內那個西裝筆挺的體面人物平心靜氣地說。“這個店面頂讓給我們南方出版社了。”
徐耀武知道這南方出版社是有來頭的,只得壓住火氣探問:“那群眾書店的人呢?”
“對不起,我們也不知道。”西裝筆挺的人彬彬有禮地欠了欠身子,關上了店門。
徐耀武瘋了,把他比作一條紅了眼的狗,一點也不過分。他掏出手槍,沖著嘍啰們狂吼:
“人呢?人呢?……”
徐耀武做夢也沒想到,在桂林車站的月臺上,在擁擠的人群中,他所要抓的人,正踏上戰略轉移的征途。
書店黨組織經過周密的安排,打勝了退兵的一仗,馬上通過嚴老把群眾書店的鋪面轉頂給南方出版社。一夜之間,招牌換記。叫這群惡狼撲了個空。
火車站歷來是悲歡離合的場所,然而像李丹送別書店三位領導時這樣的依戀之情,確實少見,使周圍相互惜別的人也不禁為之動情。
李丹明亮的大眼里涌出兩行清淚,就跟斷線的珍珠一樣。她真想放聲大哭,發泄一下內心的痛苦。一年多以前,她離開媽媽的時候,也沒有這么難過。這三位黨的領導同志在自己身上傾注了多少心血呵!李丹就像一個無知的幼童,是偎依在他們懷抱里成長的。他們教她學習革命的理論,掌握播火的本領,猶如慈母灌輸乳汁一樣地細心操勞。這條革命的紐帶把她和三位領導同志緊緊聯結在一起。現在他們要走了,天涯茫茫,征途險阻,可能遇到危險,以后什么時候才能見面?在殘酷的斗爭中,革命同志被捕、犧牲是常有的事。李丹無論如何不能想象,這三位領導同志以后會少掉一位,任何一位……她緊緊地抱住了季英,接著又轉身一手拉著郭漢雄,一手拉著周明義,好像想拴住即將遠航的帆船。
季英扭過身軀,摘下眼鏡,默默地擦著眼淚。
周明義的嘴唇比往常抿得更緊,深邃的眼眶里閃著淚花。
郭漢雄心里更不輕松,按理說,三位領導轉移以后,這樣的重擔是不應該讓一個新戰士來承擔的。因為考慮到年輕的姑娘不容易引起人家注意,符合隱蔽精干的要求,而且李丹在當地還有堂叔和倪慧英這樣一些社會關系可以運用,所以決定把她安排到南方出版社,等待上級派人前來聯系。郭漢雄是看著李丹成長的。他信得過這個姑娘。臨別之際卻是那么牽腸掛肚,恨不得在一旁撐她一把。但是不可能……他深為任重而道遠的青年戰友擔心。
是革命的洪流,把他們匯合在一起。現在反革命的逆流,使他們不得不暫時分手。人們哪,你們可知道,這不是一般的離別之情,吃奶的孩子離不開娘,年輕的戰士離不開黨;黨和母親又怎么舍得離開留在艱險環境中的兒女!
郭漢雄為著調節氣氛,強作笑容地說:“小李,怎么哭了?怕挑重擔嗎?”
李丹抹了一把淚:“跟黨在一起,再重的擔子也能挑。離開了黨,離開了你們……”
“不,黨是永遠不會離開你的。現在我們撤退只是暫時的,上級很快會派人來和你聯系。暗號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
“只許你一個人知道。不能有半點差錯。”
李丹嚴肅地點頭。
開車鈴響了,催著旅客上車,催著親人別離。李丹不得不松開拉著郭漢雄、周明義的手,看著他們跨上火車。
季英走近車門,又返回來,用半濕的手帕替李丹揩了揩淚,倏然轉身跳上車廂。
火車開動了。三位領導從窗口探出頭來,朝李丹招手告別。他們三個正想著共同的心事:年輕的戰友,愿你牢牢記住,在白區工作,可不能有任何一點細小的疏忽啊!
李丹跟著火車拼命奔跑,含著熱淚使勁招手,心里不住地呼喚,親愛的黨,親愛的同志,你們什么時候再來到我的身邊……
遠征的親人,去開辟新的戰場了。留守的戰士,將要展開一場艱苦的狙擊戰。
車速加快,長龍般的列車開遠了,變小了,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遼闊的原野上了。
送客的人群轉眼散盡,李丹還孤零零地呆立在月臺上,一只手還舉在空中。從她身邊走過的鐵路職工好奇地打量著這位姑娘。他們的眼光喚醒了李丹,使她意識到該走了。
走出車站,一股孤獨、凄涼的感覺襲上李丹心頭。這情景,多么像前年她剛來桂林的時候啊!一樣的車站,一樣的街道,一樣的遠山近水。然而心情又并不一樣。那時投親不遇,人地生疏,只覺心頭沉重。這次送親人遠行,送戰友出征,不只心頭壓抑,更覺肩頭沉重,仿佛壓上了一副千斤擔。李丹一邊走一邊想著郭漢雄的叮囑:
當前黨的白區工作政策是隱蔽精干,長期埋伏,積蓄力量,以待時機。留下的同志都要牢記不忘。李丹轉入南方出版社,她的任務就是隱蔽下來,等待上級黨派人前來聯系。唐祖湘、柳如靖留守群眾書店辦事處,也要以小伙計的面貌出現,準備應付各種可能的事變。任竹嫻以本地人的身份出面辦二線書店,比較方便。在上級黨派人來聯系之前,他們必須獨立作戰……
“吃湯團吧?”一聲吆喝,使李丹想起今天還沒有吃過東西,可是這時候一點食欲也沒有。湯團店的老板娘一個勁兒朝她招手拉生意。李丹帶著歉意搖了搖頭,快步朝城內走去。她渴望早點見到留下的戰友們,感受集體的溫暖,集體的力量,商量一下今后的工作。
走到十字街頭,她猛地一驚。剛才路過這兒,愛國劇社演出《心防》的海報還好端端地屹立路口,這會兒已經被搗毀了。畫面支離破碎,海報百孔千瘡,畫上的劇中人形象遭受了蹂躪,生活中的戲劇工作者顯然也是這樣。這說明形勢瞬息萬變,敵人行動加驟。愛國劇社出事了,張敏怎么樣了?
李丹按住急跳的心,朝桂林劇場奔去。不知道為什么,此時此地,她比任何時候更惦念張敏,更擔心他的安危。在自己流落桂林、走投無路的時候,是張敏把她介紹到群眾書店,引上革命的道路;在自己被特務尋蹤追跡的時候,又是張敏及時報信,幫助她認清了白區工作的復雜性。多好的戰友啊,為自己操心,還被自己誤解。她匆匆奔到劇場門口,只見鐵門緊閉,杳無人影,兩張交叉的封條,宣告著愛國劇社的厄運。劇場門前的海報也遭到了魔爪的蹂躪。在殘留著的幾片畫面上,隱約可見和倪慧英相似的一個劇中人的面影。張敏一手傳神的繪畫,吸引過多少行人駐足觀賞,目前只給李丹留下唯一的凄涼的痕跡。張敏到哪里去了?又少了一位戰友!
李丹心頭一陣絞痛,立時從張敏想到唐祖湘、柳如靖。書店的辦事處怎么樣了?會不會出事?她恨不得插翅飛回辦事處。這是她在桂林所能找到的僅有的兩位黨內同志了。同志,戰友,在這樣的時候,是多么親切,多么可貴!李丹渴望馬上見到他們,簡直一秒鐘都不能遲延了。
辦事處就設在原來的書店宿舍里。這條路不用說李丹早就走得爛熟了。她飛快地走著,兩旁熟悉的店鋪就像疾駛的火車兩旁的景色那樣朝后退去,李丹還嫌不夠快,腳下使勁加速。前邊已是三岔路口,一轉彎就能看到辦事處。李丹奔到路口,剛一轉身,一輛怪叫著的警車迎面疾駛而來,險些兒撞到她身上。
李丹定了定神,警車已經呼嘯而過,她惱怒地回頭朝這輛橫沖直撞的警車瞪了一眼。這一望不打緊,李丹竟如遭了雷擊一般,雙眼發黑,兩腿發軟,朝墻上一靠,全身癱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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