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退兵一仗

　　桂林的中心大道，雖然向來是熱鬧地段，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擁擠。人流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猶如百川歸海，群鳥歸巢。遠遠望去，只見黑壓壓一片，人山人海。走近細看，可見人頭攢動，各式打扮。男人們剪著學生發、平頂頭，穿著深色的中山裝、學生服。女人們梳著短發、扎著小辮，穿著花色的旗袍、罩衫。大多數是青年人，臉上洋溢著朝氣，有的還帶著稚氣。年紀大的也有，夾在青年群中仿佛變得年輕了，和小伙子一樣起勁地朝前擠。人們摩肩接踵朝著一個目標前進，你撞了我，我踩了你，誰也不怪罪。素不相識的人，自然而然打著招呼，拉著挽著一塊走。把一條寬敞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

　　說也奇怪，失蹤多日的太陽今天居然露面了。久久聚集在桂林上空的烏云哪里經得住陽光的融化，蒼穹仿佛已被雨水洗凈，朵朵白云飄在蔚藍的天空，裝點著這個難得的晴天。沉悶了許久的城市活躍起來，居民紛紛涌上街頭?？礃幼?，好像全城都出動了。

　　“嘟——嘟！”汽車被人群擋住去路，鳴著唦啞的喇叭。像被困的硬殼蟲一般，無可奈何地喘著粗氣。

　　“嘀鈴——鈴！”專用的黃包車讓人群包圍了，發出刺耳的鈴聲。也沒有人理睬。車夫左顧右盼，進退兩難，找不到出路。

　　車上的老爺們又急又氣，干瞪著眼，無法可想。

　　“讓開，讓開！”警察來維持秩序了。這幫家伙平時耀武揚威，此刻陷入群眾的重圍可就一籌莫展了，只得艱難地從人叢中擠過去察看發生了什么事情。

　　位于中心街道上，一向賓客如云、車水馬龍的廣東酒家，今天并不熱鬧。雖然正值早茶時間，往常座無虛席的茶室里，一排排火車座空在那兒，冷冷清清，無人光顧。屈指可數的三兩個茶客也都離了座位，倚著臨街的窗戶觀望街景。難得如此清閑的女招待們，索性擠在門口看起熱鬧來。

　　也位于中心街道上，然而一向門可羅雀的國民書局，今天門外倒挺熱鬧，人群川流不息地從它門前涌過，卻沒有一個正眼望它的。店堂里冷落得跟冰窖似的。幾個店員站在冰窖門口，沮喪著臉探視門外熱火朝天的景象，妒恨地望著馬路對面那熱鬧的中樞所在。

　　像火炬一樣高擎在這條大道上的群眾書店招牌，映著金色的朝陽，更加光彩奪目。這就是今天人流匯集的中樞。這支火炬多年來燃燒在廣大讀者心中。進步青年愛戴它，向往它，經常來這兒尋求真理，汲取力量。反動派們憎恨它，詛咒它，恨不得把它撲滅，然而卻無損于它的光輝。南來北往的行人，走過這條中心大道，天天可以看到這支火炬的光華。如今，在這個難得的晴天，這支火炬經過風雨的洗練，一塵不染，在人們眼中分外親切。

　　在火炬下面，書店門前，新添了一塊廣告牌：

　　關店大拍賣

　　全部書籍一至七折。

　　機不可失，欲購從速。

　　這是一幅小小的廣告嗎？不！這是一塊強力的磁鐵，把人們牢牢地吸住了。

　　“怎么，要關店了？”這是條件反射式的第一個反映，語氣中有驚訝，有惋惜，有憤慨。

　　“要買好書就趁早。以后上哪兒買去？”這是異口同聲作出的共同決定。誰不想進去看看呢？

　　老讀者們自然非進去不可，不為買書，也得慰問、告別一番。

　　本來不準備買書的過客看了廣告，聽了議論，也都要進去看看。

　　捷足先登的讀者陸續捧著一摞摞書擠出店門，嚷嚷著：“今天的書真便宜，簡直是半賣半送?！?/p>

　　有的人摸了摸口袋，懊悔著：“啊呀，沒帶錢！”連忙掉轉身趕回去取。

　　這些人都成了義務推銷員，呼朋喚友，奔走相告，又招來了更多的顧客。

　　圍在書店門口的人群正等著進去，四周的人群又不斷地涌來。嘴里還互相提醒著：

　　“快走，去遲了怕買不到好書了?！?/p>

　　中心大道上的人群就這樣有增無減，越聚越多。人群的目標也越來越一致，幾乎不約而同地向著群眾書店涌去。

　　沿街的店鋪，包括那經常生意興隆的廣東酒家，無不相形失色。

　　一位年近古稀的老漢，捻著雪白的美髯，嘻開掉了牙的嘴，不勝感嘆：

　　“我活了一把年紀，不曾見過這樣興旺的商家買賣！”

　　廣東酒家的胖經理也被吸引到門口張望，鼓起兩只金魚眼，露出一口大金牙，不住地搖著肥腦袋：

　　“想不到看書比吃飯還重要！”

　　人群中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兩個圍著紫紅圍巾的姑娘，手拉著手迅速地穿梭行進。這是楊霞和她在合唱團的新朋友小小楊。她們跑得真快。兩人脖子上圍的兩條紫紅圍巾，就像兩顆流星，在人海中閃爍滑行。眼看來到書店門前，兩人往前一沖，剛好和一個捧著書出門的讀者撞了個滿懷，差點把人家手里的書撞落下來。如果在平時，被撞的人一定會光起火來，搶白這兩位莽撞姑娘幾句?？墒墙裉?，這人沒有生氣。楊霞漲紅了圓圓的臉蛋，訥訥道歉：“對不起！”小小楊隨著補了一句：“真對不起！”這位被撞的讀者把手中的書理理整齊，一面說：“沒關系，你們快進去買書吧！”

　　店堂里和往常一樣灑滿了陽光，警備司令部那張刺眼的停業“勒令”在陽光下顯得格外丑惡猙獰，讀者們不像往常那樣安靜地看書、選書，而是幾乎不加選擇地拿到書就買，用行動向那張“勒令”提出抗議。

　　老讀者們交換著會意的目光，目光中包含著對反動派的憤怒，對進步書店的留戀。大家的心情是一致的，在這種情況下見了面，也用不著說什么了。他們各自找到熟悉的店員，緊緊地握手，親切地交談……

　　書店里的工作人員，除了不便露面的李丹和任竹嫻在擔任后勤之外，其余的全都上陣應付門市了。

　　郭漢雄今天全身披掛，戴了頂舊鴨舌帽，系了一條褪色的圍腰，打扮得像個搬運工人，正從樓上扛著一捆書下來填充售空了的書架，被幾位熟悉的讀者團團圍住。

　　楊霞和小小楊兩張小圓臉并排出現在他面前：“郭大哥，書店被迫停業了，書店播出的火種永遠不會熄滅。”

　　趙水根和小方一伙指著警備司令部的“勒令”罵道：“什么‘民主’、‘開明’！連書店都不讓開了?！?/p>

　　郭漢雄深情地掃視著面前一張張親切的面容，風趣地說：“這張‘勒令’的功勞不小啊！”

　　讀者們不解地望著郭漢雄。

　　“要是沒有這張‘勒令’，能有這么好的生意嗎？”

　　“哈哈！”店堂里響起一陣多時沒有聽到的哄堂大笑。

　　季英又坐上了收銀的位置，算盤打得飛快，噼里啪啦跟開機關槍似的。

　　趙水根走到季英柜臺前，心里百感交集：“季大姐，我永遠忘不了書店，忘不了你們對我的幫助?！?/p>

　　季英抬起頭，像對自己的兄弟說話一樣：“我們也永遠忘不了讀者對書店的支持。要相信真理必勝，讓我們共勉吧！”

　　周明義、唐祖湘、柳如靖動作熟練地包書扎書，一本又一本，一摞又一摞，把精神食糧、文化火種源源不絕地傳遞到渴望進步、追求真理的讀者手中。他們三個人，好比三個播火點，讀者群朝他們涌過來，又帶著書涌開去。

　　“閃開，閃開！”幾名警察終于排開人群，沖進店來。有的警察把大蓋帽都擠歪了，嘴里還在喘氣。

　　讀者們深知團結就是力量，今天人多勢眾，不怕警察老爺逞兇。大家含著敵意望望警察。機靈的趙水根俏皮地說：

　　“喲！警察老爺也來趕熱鬧，買便宜書了！”

　　“去，去，去！”警察驅趕著讀者。

　　郭漢雄撩起圍腰擦了擦手，迎上去，問：“什么事？”

　　為首的警察目中無人地揮揮手：“去叫你們經理來?！?/p>

　　“我就是經理?！?/p>

　　警察們將信將疑地覷了工人打扮的郭漢雄一眼，帶著被愚弄的怒氣質問：

　　“你們這是干什么？要搗亂嗎?”

　　“這是執行警備司令部的命令，準備停業嘛！關店了，能不推銷存貨嗎？”

　　讀者們幫著腔：“是呀，人家是在舉行關店大拍賣嘛！”

　　警察語塞。等了一會兒，惡狠狠地說：“那也不能影響交通秩序呀，你們看看鬧成什么樣子了?！?/p>

　　郭漢雄說：“我們只管賣書，管不了交通秩序?！?/p>

　　讀者們一片聲嚷嚷：

　　“你們警察是干什么的？”

　　“維持交通秩序是你們的本分嘛!”

　　警察們一個個像泄了氣的皮球，無言答對。

　　為首的警察下令：“散開，維持秩序。”

　　警察們退出店堂，讀者們興致更高。

　　機靈的趙水根又講起俏皮話來：“今天書店真神氣，警察老爺來守衛！”

　　話音未落，哄堂大笑。

　　買書、賣書，進行得更歡。

　　昨天那個血氣方剛的青年讀者，匆匆忙忙擠進來，手里揚著幾張鈔票，對柳如靖說：

　　“你們真懂得讀者的心。我把派克筆當了，快給我配書，能買多少買多少?！?/p>

　　柳如靖感動地為他配書，轉眼配了一大摞。

　　這個青年接過這一大摞書，猶豫地問：“我這點錢能買這么多書嗎？”

　　“拿去吧！”柳如靖朝他神秘地笑笑：“今天不是在做買賣?！?/p>

　　取火的人流一股股涌進店堂，革命的火種一把把播散出去。

　　在熱烈的情緒中，時間過得最快。轉眼已是紅日當空?？是缶袷臣Z的人們，絡繹不絕地源源而來。午飯時間早過去了，店堂里照樣擠得水泄不通。店員們被堵在里邊出不來。李丹和任竹嫻提著一籃饅頭，哪兒擠得進去！李丹揚起嗓門叫道：

　　“小唐，小柳，快出來拿饅頭！”

　　唐祖湘朝李丹擺了擺手：“出不來呢！”

　　柳如靖只嚷了一聲：“沒得空?！?/p>

　　任竹嫻束手無策，自語著：“飯哪能不吃。這樣忙，餓著肚子受得了嗎？”

　　趙水根剛從店堂里擠出來，眼珠一轉，計上心來，自告奮勇地說：“我來幫你們扔進去！”也不等李丹和任竹嫻答話，順手抓起一個白凈飽滿的饅頭，對著柳如靖喊了聲：“看球！”饅頭就脫了手，對準柳如靖飛去。柳如靖穩穩地接到手里，又傳給了季英。店堂里騰起一陣歡笑，有人還逗趣地喊著：“好球！”

　　血氣方剛的青年見狀也來了勁，把剛買的一大摞書放在地上，跟著趙水根扔起饅頭來。

　　李丹也使出投籃的本事，給唐祖湘扔了個饅頭。

　　雪白的饅頭一個接著一個朝店堂里飛。讀者們互相招呼著：“讓他們吃飽了再賣書?！?/p>

　　店員們一個個吃起饅頭來。一籃饅頭，眼看全到了店員們肚子里。旁觀叫好的人群中擠出一位鶴發童顏的老漢，嘻開掉了牙的嘴，叫道：“讓我來丟一個！”這就是剛才感嘆書店買賣興旺的古稀老人。他一抬手，把籃里剩下的最后一個饅頭扔到郭漢雄手里。人們贊賞地朝老人豎起了大拇指……

　　書架賣空了又填滿，填滿了又賣空……

　　盡管是春寒料峭，播火者們都忙得汗珠直冒，卻是越忙越有勁?？蓯鄣淖x者，可敬的書店，原是魚水一般不可分離，在這惜別的時刻，彼此是多么依戀。

　　太陽落山了，跟著升起一輪涼月。夜幕降臨了，書店像個不夜的小城。燈火輝煌，熱氣騰騰。店堂里的讀者還未散去，路遠的讀者已經提著小巴巴燈聞訊趕來。這天的關店大拍賣，欲罷不能，不得不來它個挑燈夜戰。

　　讀者手中的燈籠，在寒夜中閃著微光，如同夏夜的流螢，星星點點，夾在人群中朝書店流去，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