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萬沒想到事情的發展竟會有這么快,這么突如其來。露露的媽媽聽說我在知道了露露患有精神病的情況下還愿意到香港來和她一起生活,非常感動,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她說,露露的哥哥和姐姐都在**結束后出國了,一個在美國,一個在日本,和她很少有什么聯絡,眼前能看得到的親骨肉也就是露露這個小女兒。如果我能到香港來和她們一起生活,肯定能給她們的家庭增加不少生氣。好在現在大陸居民申請到香港來定居比較寬松,只要能排得上號,可能明年就能被批準,一切手續都可以由她負責解決。她雖算不上是什么文化人,但憑了她在經濟上的一點實力,和香港新聞出版界也有點交往,給我找個合適的位子決不會有什么問題。
看上去露露似乎很想當天就留我在她家過夜,但她媽媽還是讓司機把我送走了。
從心里說,經過這次訪問,我對香港的印象并不太好。首先是那里的人說的大都是廣東話或英語,在日常生活中會給我造成很多不方便;物價的昂貴也使我感到不習慣;那里的氣候條件也沒有上海好,空氣中似乎成天都彌漫著一股潮濕味,讓我很不適應。此外,我歷來不喜歡和有錢人打交道,今后卻要和露露的媽媽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什么都得依靠她,免不了會有寄人籬下之感吧?
但為了露露,我只好把這一切都置之度外。
我是在第二年秋天才成行的。在此之前我和露露每隔幾天通一次電話。使我高興的是露露在電話里表現得都很正常,只是盼望我成行盼望得太焦急了一點。這也完全可以理解。事實上我自己也難說沒有這樣的愿望。一個做了二十幾年“已婚單身漢”的人,哪會沒有這種愿望?
我這樣輕易地得到了定居香港的機會,使上海的很多朋友向我投來了羨慕甚至是刮目相看的眼光。這些就不去多說了。
我到達香港的第一天,露露的媽媽舉辦了一個相當規模的宴會,名義上是請朋友們一起來歡度重陽節,實際上是為了慶賀我們夫妻的舊夢重溫。露露在宴會上的言談動態也十分正常,臉上時時帶著微笑,一身玫瑰紅的套裝使她看上去顯得特別年輕,仿佛再一次成了一位含情脈脈的新娘。我在宴會上幾乎和所有的來賓都交換了名片,人們都在丈母娘面前夸贊我一表人材,溫文爾雅,說露露的福氣真好。
她家的房子已經過了裝修,把二樓的正房讓給我和露露作為臥室,所有現代化的設備一應俱全。這天宴會結束后回家,媽媽說大家都累了,早點回房休息吧。她見露露已搶先進了房,就悄悄對我說:
“天杰,這下可難為你了,希望你對露露多加關愛啊。”
“知道。媽媽放心好了。”
我進房去的時候,露露已更換了衣服,一動不動地呆坐在床沿上。令我驚喜交集的是,她已經穿上了我剛從上海給她悄悄帶來的那條舊睡裙,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已經發現了它。
“怎么樣,現在我穿這條睡裙還合適嗎?”她滿臉通紅地問。
“怎么會不合適呢?太合適了!要不我怎么會特地從上海給你帶來啊!”
“你不覺得睡裙的腰身好像過小了一點嗎?”
“沒有,沒有過小。你還是當年的那個樣子,什么也沒變!”
等我們上了床,當露露把她的整個身子毫無保留的投入了我的懷抱,由著我像二十幾年以前那樣愛撫著她時,她哭了,嗚嗚咽咽地哭得沒完沒了。她哭得那樣傷心,那樣放縱,滿臉的淚水把枕巾也打濕了一大半……
后來,她收起了眼淚小聲對我說,她哭,是因為她今天還能得到這樣的幸福太不容易了,她流的是幸福的眼淚。
這天晚上,露露一整夜都緊抱著我的身子不肯放開,就像我緊抱著她的身子不肯放開一樣。在我們重溫舊夢的幸福時刻里,我一點也沒有發覺露露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雖然我對香港的印象并不好,但我不能不說,來到了香港以后,我卻步步春風,生活中的一切都讓我感到十分稱心如意。露露對我的感情可以說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把她的全部幸福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她媽媽對我的照顧也無微不至,什么都安排得十分周到。
最讓我高興的是,通過露露她媽媽的朋友關系,并經過她的多方設法,香港有兩家出版社用“史伊舜”這個筆名出版了我的幾部愛情小說,有的出版后還大受讀者歡迎,廣獲好評,甚至還被介紹到了臺灣和東南亞。我索性不再用原來的名字發表作品了,也不再寫任何兒童文學作品。
這樣,只經過了兩年多的時間,我便以史伊舜的名字登上了海外華文文學界的文壇,成了一位名聞遐邇的愛情小說作家,并被推選為某個文藝家協會的執行委員,有一家大型出版社還給了我一個支薪顧問的職位。
不久,出乎我意料的滑稽事發生了:大陸上有好幾家出版社紛紛來信,要求出版我已經在香港出版了的作品,說,可以用簡體字版本在大陸上同時發行,還答應給我特別豐厚的稿費。其中有兩家恰巧是以前退了我稿子的大型出版社,而且他們渴望出版的正是原來由他們作為退稿處理的那兩部作品。
露露的媽媽很為我能在海外華文文學界的出人頭地感到光彩和高興。但我注意到露露卻反而比以前顯得沉默寡言了。她只允許我白天寫作,晚上必須停下筆來陪著她,和她說說笑笑。尤其是,每次聽說我晚上要外出參加文學沙龍之類的活動,她的眼神就會霎時變得暗淡無光。我當然完全理解她的心情,很怕由此而招致她的不愉快。凡是晚上有什么集會或活動,我總是一概謝絕,留在家里和她卿卿我我,想盡一切辦法逗得她展現笑容。
到了1985年,我已經跨過了六十大關。年輕時候我一直以為一個人活到了六十歲,青春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論如何也該說得上是個老年人,什么都完蛋了。哪知道事實并非如此。我不僅外貌、動態和言談笑語仍然像個中年漢子,和露露過夫妻生活也完全等同于年輕時代,一樣的纏綿和熱烈,一樣的如膠似漆。在寫作上,我反而更加得心應手,文思如潮,出版作品的頻率也越來越高。這使我對生活依然充滿了熱望,仿佛眼前還展現著輝煌的燦爛前程,等待著一切可能出現的新機緣。
這年春夏之交,我收到了由上海幾個出版單位聯合發來的請柬,說是要專為我舉行一個作品研討會,還請了好多位海內外的評論家與會,非得讓我去參加不行,并主動提出可以攜同夫人一起去上海觀光,所有費用都由舉辦單位負擔。
我和露露商量后就決定趁此機會同去一趟上海。露露的媽媽也很高興,說,這兩年來露露的身體狀況已越來越好,應該讓她回上海去看看,領略一下改革開放的新面貌,和我同行,她也完全可以放心。她只是背著露露悄悄關照我說,到了上海每天都不能讓她忘了吃藥,也別讓她過度勞累和興奮。
在上海參加會議的詳情細節我就不多說了,反正就是當時在大陸文壇上開始流行的那一套,我在報紙上已司空見慣。作為會議的主角,坐在最顯著的位子上,聽人們眾口一詞地對你的作品和人品大唱贊歌,很有一點給活人開追悼會的感覺。僅此而已。
實際上真正開會的時間只有半天,人們陪同我們夫妻兩個觀光游覽卻安排了兩天半,還專車去了蘇州的太湖和昆山的周莊。最后一天晚上,還在我們下榻的賓館里包下了歌舞廳舉辦舞會,上海文學界和出版界所有的跳舞積極分子幾乎都在邀請之列。當然,這場聯歡舞會是專為我舉辦的,說這是召開這類研討會時的慣例。
我聽說這件事時舞會已即將開場,這可使我相當為難了,去,還是不去?會議主辦方的負責人卻鄭重其事地前來通知我,非得讓我們夫妻倆前去參加不行。
等那人走了以后,我不得不對露露說:“要不我們就前去應酬一下,到舞會上稍坐片刻吧?”
“不,你去,你去!他們專為你舉辦了這個舞會,你不去有點說不過去;我從來也沒有參加過什么舞會,根本不會跳舞,去干什么?”
“你不去,我也不去。”
“你啊,別把我想得太小心眼了。放心吧,我不會反對你去跳舞的。現在大陸上到處流行開舞會,你不妨趁此機會去放松放松,調劑一下精神。我就留在這里邊看電視邊等著你。今天晚上要播映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演出的《紅樓夢》,這對我是一個十分難得的機會。趕快把領帶打起來走吧,《紅樓夢》快要開始播映了。”
露露說著還給我挑選了一條最漂亮的領帶。
我把衣著匆匆修飾了一下,擁抱了一下露露,說聲“你真是我的好妻子”,走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