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了多少日子,謎底就揭穿了。那一天,校工帶信叫任竹嫻到校長室去。桂東女中的校長室,可不是個好去處。學生去了要受罰,教員去了要挨訓。任竹嫻聽說父親叫她到校長室去,心里也打開了鼓。校長室里,汪道宏正裝著笑臉和任學究說話,一見任竹嫻進來,馬上起身施禮告退,臉上那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似乎另有一種得意的神情。任竹嫻厭惡地掉過臉去,卻見父親臉上也擺出一種從未見過的笑容。
“竹嫻,你這一向生活過得怎么樣?”任學究今天講話的聲調也變了。
毫無思想準備的任竹嫻,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任學究不等女兒答話,又問道:“有一個問題,你考慮過沒有?”
“什么問題?”
“終身大事?!?/p>
這四個字,從嚴父嘴里吐出,使任竹嫻好像將要聽到宣判似地緊張起來。這個問題,她當然考慮過。跟所有的少女一樣,她也曾熬過多少不眠之夜。不同的是,她既忍不住要考慮,又不敢考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門當戶對,三從四德……早已像一道道枷鎖,套上了她的脖子。她明白自己的命運全在父親掌握之中。如今父親提出這個問題,想必是已經有所考慮。不祥的預感使她心驚膽戰。既不敢回答,又不敢動問。
“你看汪道宏這個人怎么樣?”
對于任竹嫻,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宣判了。她腦子里轟地一響,霎時間天旋地轉,天崩地裂,只覺得站立不穩,差點兒昏了過去。她竭力鎮定下來,提醒自己:這事可不能含糊,不能沉默。但她又沒有頂撞父親的習慣和勇氣,只好婉言道:
“我的心全放在教學上了,我愿意一輩子跟著父親,辦好學校。”
“竹嫻,你可以不考慮,我總要為你考慮。父親年紀大了,不能養你一輩子。汪道宏的父親在省里做事,以后這所學校還需要他支持。你嫁了他終身有靠,我得了這個女婿死也瞑目……”
“我不……”任竹嫻自己也不知道這兩個字是怎么出口的。她長到這么大,在父親面前,還是第一次用這個“不”字。盡管下面的字還沒有出口,這個字已經足以表明態度了。那當然是不遵父命。她說什么也不能把自己交給汪道宏那樣的“活閻王”。對這種厄運的恐懼使她第一次頂撞了神圣不可侵犯的父親。
因為,任竹嫻畢竟不是一個對生活無所追求的人。她像一棵被壓在石下的小草,努力探出頭來,向上生長;像一個被推入深淵的人,也曾抓住一根水草,掙扎著向上攀。她愛過一個人,那就是招聘來的數理教員田義生。這一對青年男女共事多年,素無來往,是在一個并非偶然的場合叩動對方的心扉的。
那一次,父親為了一點小事,在操場上當著許多學生的面厲聲訓斥任竹嫻。在父親面前,任竹嫻從來就沒有人的尊嚴??墒峭瑢W們驚恐的目光刺痛了任竹嫻的心。她真想請求父親關起門來訓斥她,別摧殘孩子們的心靈。她哪里知道,父親這樣做的目的,正是殺雞儆猴,使學生望而生畏。這時候,突然響起了上課的鈴聲。任學究光火了:“時間還沒到,是誰打鈴?”正好在場目睹了這副景象的田義生老師說:“也許我的表快了。就早點上課吧!”他招呼著把同學們領走了。任學究失去了觀眾,一場訓斥也就此剎車。任竹嫻心里明白,田老師是在解救自己,她暗暗地感激這位好心的同事。
夜間,校園內外一片沉寂,人都睡靜了。一縷悠揚的胡琴聲如泣如訴,撥動了任竹嫻的心弦。她走出房門,循聲尋去,來到了校園一角的葡萄架下。在那兒拉琴的就是田義生。月光下,拉琴的,聽琴的,兩個人眼里都盈滿了淚水。
一曲奏罷,田義生發現了任竹嫻,帶著歉意說:“任老師,對不起,這琴聲使你難過了吧?”
“不,我喜歡聽。這是什么曲子?這么悲切!”
“這是《病中吟》。我們都害著病,我們的學校,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國家,也都害著病。你看,帝國主義早就把中國當作一塊肥肉,你爭我奪。現在,日本鬼子都長驅直入了,我們這里還在搞什么‘讀書救國’……這樣下去,將把學生引上什么道路?”
從來沒有人跟任竹嫻談論國家大事,她也沒有認真考慮過這樣的問題:
“我們教好學生,辦好學校,不就是盡了我們的力量嗎?”
“任老師,你想過沒有?我們是在教書,還是在吃人?”田義生眼里射出痛苦的光。
“吃人?。俊比沃駤箾]想到這兩個字會和教書聯系在—起。當她在重壓下抬不起頭、喘不過氣的時候,總是用教書來安慰自己:別的事我管不了,教好書總可以對得起學生了吧!
“你聽說過魯迅的一篇小說吧?”田義生向任竹嫻介紹著,“小說寫了一個狂人,他翻開歷史一查,每一頁都寫著‘仁義道德’,仔細一看,才從字縫里看出來,滿本寫的都是‘吃人’兩個字,他呼吁要‘救救孩子’。任老師,你說,我們教的書上寫的是什么字呢?”
什么字?田義生講得夠清楚的了,任竹嫻體會也夠深的了。她自己不是被一套一套的“仁義道德”吞吃了嗎?現在又要幫著吃人的禮教去吃學生……她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發燙的臉。
“任老師,對不起,我的話又讓你難過了?!碧锪x生的語調充滿了同情。
“不,我愿意聽,我應當認清自己的處境。”任竹嫻對這個年輕的同事產生了信任,“我們該怎么辦呢?”
“我也不知道。我真希望有人告訴我該怎么辦。”
出身貧苦的農村青年田義生,自幼逃荒來桂林投親,打短工,當學徒,什么都干,全憑著半工半讀,修完了師范課程。由于無人引薦,找不上差事,才讓任學究撿了個便宜貨。他來到桂東女中,功課負擔重得夠嗆,薪水微薄得僅夠糊口。校園里的空氣又悶得他喘不過氣來。天長日久,落下個可怕的富貴病——肺癆。他比任竹嫻多見過點世面,多讀過幾本書,但也和任竹嫻一樣在苦悶中掙扎。他們的友誼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萌發的。
此后,他們經常在同樣的時刻,來到這葡萄架下,沐著月光,傾心交談。像一對同林的孤鳥,互相安慰,同聲感嘆。在這陰森森的校園中,只有這不被注意的角落,才是他們的自由天地。純潔的愛情,帶給他們的不是甜蜜和幸福,而是痛苦和不幸。兩個人都明白,他們的結合是不可能的。卻都沒有想到,禍事降臨得這樣迅速。
那一夜,形容憔悴、淚流滿面的任竹嫻,在這兒向她唯一的親人傾訴了自己所面臨的厄運——父親把她許給活閻王,分明是要把她活活地送進墳墓。田義生緊緊地咬住嘴唇,直到咬出血來。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一把抓住任竹嫻的手,從帶血的嘴唇中迸出兩個字:
“逃吧!”
任竹嫻渾身顫抖著,一雙纖瘦的手變得冰冷:“往哪兒逃?”
“找我表弟去。他雖然窮,卻很講義氣。我們什么苦不能吃,總比任人宰割強……”
任竹嫻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心頭燃起一星希望的火花。突如其來的禍事,無情地撲滅了這一星火花——
狂怒的任學究猛地闖到葡萄架下,出現在這一對青年面前。他抓住女兒的頭發,把她從情人身邊拉走……
被幽禁的任竹嫻心碎了。父親說:“不服從,只有死。”她卻想:不自由,毋寧死。她覺得嫁給活閻王比死還可怕。她渴求解脫。在人世上,她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東西了??墒?,真的沒有嗎?田義生誠摯的面容一閃。他怎么樣了?……
第二天,任竹嫻從奶媽那里得知,任學究大發雷霆,咆哮著要把田義生送官究辦,后來考慮到家丑不可外揚,才改為立即解雇,趕出學校。田義生離校以后到哪里去了呢?任竹嫻苦苦地思索著這個無法解答的問題。
又一個月夜,瀕于絕望的任竹嫻突然站起身來。寂寥的夜空,熟悉的琴聲若有若無。這難道是幻覺?不,那分明是田義生在向她傾吐心曲。她似乎聽到他的心在呼喚,在呻吟。是的,田義生正借著琴聲,遙寄情思,撫慰任竹嫻受盡創傷的心。任竹嫻這時才發現,自己是多么愛聽這琴聲!如果沒有這琴聲,她或許已經離開這罪惡的人間。正是這琴聲,迫使她在生與死之間作出了痛苦的選擇。
可是,以后琴聲再也沒有響起。任竹嫻等了一夜又一夜,她的心麻木了,一切都幻滅了。難道那最后一次琴聲是訣別?她多么遺憾,琴聲畢竟不能代替語言。她多么后悔,竟然沒有問明田義生的表弟姓什名誰,家住何處……連個追尋的線索都沒有呵!任竹嫻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走進書店的大門,探求生活的意義和勇氣。她哪里知道,患有肺病的田義生,經受了這一沉重的打擊,猶如雪上加霜,一病不起,終于被病魔奪去了年輕的生命。他斷氣的時候,身邊只有愛莫能助的表弟趙水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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