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你別誤會，我們父子的關系原來也不壞，我爹無非怪我不愛念書，總罵我是撿破爛的坯子。這回好了，我爹可喜歡我了。我整天埋頭看書，他就整天樂呵呵地，好像看見兒子成了大學生啦！”
“對，我是成了大學生啦！像高爾基一樣進了‘我的大學’。我懂得了真正的學問不是課堂上學得到的，人間才是個真正的大學。我干脆跟爹提出不上學了，到他干活的豆腐店里打短工，每天天不亮就去磨豆腐，磨完豆腐就看書。我爹看我真的用功看書，就答應了。我看完的書，給我的朋友看，我的朋友看完，又給他的朋友看。全是些窮兄弟。我們就像滾雪球一樣，慢慢地結(jié)成了一伙?！?/p>
李丹驚奇地瞪大了眼：“結(jié)成一伙？大家都去……？”一個“偷”字沒有出唇，又咽回去了。
“我知道你要問什么，別急嘛，聽我慢慢說。我這些窮兄弟，你都見過面，只是不一定叫得出名字。我給你說說，小方你知道吧？”
“小方！”李丹想起來了：戴一副近視眼鏡，看起書來那么入神，講起話來多熱烈，向往著沖上戰(zhàn)場殺敵救國……
“對，就是小方。他就住在附近。父親是擺測字攤的，母親幫人家做傭人。生七個孩子，死了六個。只剩小方一根獨苗，小時候害猩紅熱，又沒錢看病，也差點死掉。后事都準備好了，虧得鄰居一位老人給了一副土方，救他一命。這位苦弟兄，也夠意思的。那天我們倆為了書還吵了一架。我把他找來，給他兩本書說：‘你拿去看了，保險喜歡?！?/p>
“他看看書，看看我，問道：‘哪來的？你有錢買書？’”
“我湊到他耳邊，說：‘偷來的?！?/p>
“他不信，罵我是吹牛。我把偷書的經(jīng)過講了。你道他怎么著？”
李丹說：“害怕了？”
“不，他生氣了。沖著我發(fā)火說：‘干嗎去偷東西？我們給人家罵窮鬼、化子、撿破爛的……還嫌不夠？還要撿一頂小偷的帽子戴？’”
“我被他罵得臉紅了，就說：‘這兩本書實在好，你看了就知道了。就這一次，下不為例?？赐耆ミ€人家，好嗎？’”
“小方聽我這么說，也動了好奇心，把書拿去看了。你知道他看了以后怎么樣？”
“怎么樣？”李丹等著趙水根的下文。
“跟我一樣?！壁w水根調(diào)皮地回答。
“也去偷書？”李丹驚訝了。
趙水根點點頭，臉又紅了：“說起來難為情。我們就靠偷書辦起了圖書館，組織了讀書會。白天各自干活，晚上聚在一塊讀書。讀的可起勁了，越讀越覺得書不夠。大家就輪著去偷。有的人開始還認為這樣做不好，不知道小方從什么地方聽來一句怪話，叫做：偷書不算賊。還說，偷革命的書是為了追求真理。你看多可笑？”
李丹聽得入了神：“難道就沒有被書店發(fā)現(xiàn)？”
“哪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第一回，是小方闖的禍。那天輪到小方去執(zhí)行任務。晚上，我們讀書會的人早到齊了，就是他遲遲不來。大家著急了，都怕小方給抓住，供出我們這一伙。有的孩子嚇得不敢待在屋里，跑到外邊去等，要是警察來抓人好快些逃走。我也急了，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讀書會辦在我家，我總脫不了干系呵！后來小方回來了，身后沒有跟著警察。聽小方說，他被抓住并沒有吃苦頭，只受了一番‘教育’，書店的人也沒有追問他的同伙。不過他再也不愿偷書了。大家又活躍了。有的罵小方是窩囊廢，有的罵他是膽小鬼。”
“小皮匠搶白他道：‘你看看水根哥，每回都是手到書來，萬無一失?！》浇o罵得急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辯白著：‘你們?nèi)ピ囋嚳?，人家早有戒備，監(jiān)視得可嚴了?！?/p>
“第二天，我自告奮勇去執(zhí)行任務，還準備多偷幾本，顯顯能耐。誰知剛拿了一本《斯大林傳——從一個人看一個新世界》，就落網(wǎng)了。不瞞你說，我被柳如靖抓住時，心情可緊張了?？粗沁\動員一樣的身材，心想這一頓打是免不了啦。不料他一不打，二不罵，只把我領到樓上交給經(jīng)理。你當然知道，就是郭大哥。郭大哥拉著我的手，和我面對面坐下，哪像是對小偷，簡直像是對朋友那樣，和和氣氣地談起話來。那一段對話，我學給你聽聽：
“郭大哥問：‘你為什么要偷書？’”
“我說：‘因為我沒錢買?！?/p>
“‘你可以在店里看嘛！’”
“‘書太厚了，我怕看不完?！?/p>
“‘看不完明天再來看嘛！’”
“‘要是這本書賣完了，明天不就看不到了嗎？’”
“那時候，我不知道哪兒來的歪理十八條，說的倒是真心話。郭大哥耐心真好，他沒有訓斥我，也沒有反駁我，心平氣和地換了個話題：
“‘你為什么要看書？’”
“‘為的求知識，找真理。’”
“‘你的愿望是好的。但是要知道，書店是供應精神食糧，為讀者服務的。你們應當支持我們的工作。如果大家都這樣隨便拿書，我們書店怎么為廣大讀者服務呢？’”
“郭大哥這一番話，把我的臉說紅了。我恨不得有個地洞鉆進去?！?/p>
“郭大哥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低下頭，眼睛盯著地板，一聲不吭。”
“郭大哥說：‘你不愿說，我也不勉強。你回去吧!歡迎你下次再來看書?！?/p>
“我真沒想到，書店就這么把我這個偷書賊放了，還歡迎我再來。我哪兒有臉再來？垂頭喪氣回得家來，和弟兄們相約，從此洗手不干了。小皮匠安慰大家說：‘我們這圖書館藏書不少，夠我們讀的了?！》奖硎静煌庹f：‘要洗手不干，就得徹底。為了支持書店的工作，這些書應當全部送回去?！克突厝?？我看著這個苦心經(jīng)營的圖書館，看著一本本陪伴著我們、感動過我們，為我們指了路的書，心里實在舍不得。可是弟兄們一致同意這么辦。結(jié)果做出一個很有意思的決議?！?/p>
這個有意思的人認為有意思的決議是什么呢？李丹很有興趣地等著趙水根往下說。
“第二天，讀書會的全體成員，每人捧一摞書，排著隊上書店去還書。這支奇怪的隊伍，浩浩蕩蕩開進書店，把店里的人都驚呆了。郭大哥肯定了我們的行動，鼓勵我們好好看書學習，決定把這批書折價賣給我們。實際上等于半賣半送。我們高興極了，回去想法湊上這筆錢，這些書就真正合法地屬于我們了。從此，弟兄們也都成了書店的老朋友?！?/p>
趙水根講完這段有趣的經(jīng)歷，爽朗地大笑起來。李丹也禁不住大笑起來。小屋里充滿了歡樂，充滿了生氣，充滿了友誼。
李丹笑著說：“既然是老朋友，今后我就要經(jīng)常來，你不會還像今天那樣把我拒之門外吧？”
趙水根忙搶過話頭：“哪里哪里！歡迎你來，還有郭大哥、季大姐他們，都歡迎。就是這兒路太難走，地方不好找?！?/p>
李丹說：“我不是找到了嗎？”
趙水根好像想起了什么，臉色沉了下來，問道：“我這地點是楊霞告訴你的吧？”
李丹望著趙水根突然變化了的臉色，想起楊霞臉上流露的難言之隱，決心打破這個悶葫蘆：
“小趙，你和楊霞早就認識？”
趙水根點點頭，深沉地說：“你知道我和楊霞是什么關系嗎？”
李丹搖頭，她那會說話的眼睛在告訴趙水根：我很想知道這件事。
趙水根激動了：“她的父親是剝削者，我的父親是被剝削者?！?/p>
李丹身子微微一震，什么都明白了。她知道這里面有創(chuàng)傷，有痛苦，也有誤解和偏見。
趙水根告訴李丹，他父親原先在楊半城開的豆腐店里做工，后來楊半城生意做大了，不要這個豆腐店，就叫趙水根的父親立下一張借據(jù)，把店頂過去。老趙頭從此背上了驢打滾的重利，后來為了送兒子上學，又借了楊半城的印子錢，受盡了這個臉比豆腐白、心比煤炭黑的老板的剝削、壓榨。趙水根上學讀書那一天，父親高高興興地把他送到學校門口。楊半城也正好坐著包車送楊霞來上學。他看見趙水根父子，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譏諷道：“窮鬼也來讀書？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边@幾句話好似利箭穿透了趙水根的心。從此，一代人的仇恨變成了兩代人的仇恨。
李丹說：“那么楊霞對你怎么樣呢？”
“她嘛——”趙水根的臉刷地紅了，低下頭，喃喃說：“對我還可以。我們在一個班級。她看我買不起學習用具，經(jīng)常把她的鉛筆、橡皮送給我。有幾次還叫我上她家去溫課。我不去，她就找上門來幫我溫課?！?/p>
李丹多么想驅(qū)散趙水根心靈上的迷霧，使兩個可愛的讀者站到一條戰(zhàn)壕里來。她語重心長地說：
“小趙，楊霞和楊半城之間，能劃等號么？”
趙水根茫然，微微搖了一下頭。
“楊霞的出身雖然不好，卻是個要求進步的青年。革命書籍能在你心里起作用，難道就不能在她的人生道路上發(fā)生影響？你可知道，楊霞看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以后，在筆記簿上寫了兩句話……”
“什么話？”
“‘向保爾學習，不做冬妮亞。’”
趙水根的眼睛放著光，很快又熄滅了：“只怕是說時容易做時難吧？”
“不，她已經(jīng)和家庭徹底決裂了?！?/p>
趙水根的眼睛又放出了光芒。
“吱呀——”一聲，小屋的柴門打開了，一群活蹦亂跳的小伙子擁進屋來，眼光一起落在李丹身上。但很快地又被床上的書吸引了。一個拿起一本《中國共產(chǎn)黨黨章》，叫道：“太好了！”一個拿起一本《列寧主義問題》，嚷著：“這真叫雪中送炭?！睅讉€不愛說話的青年，拿了書悄悄地啃著。
李丹心頭甜滋滋地。有什么比播種的人看到收獲更高興的事呢？這些生氣蓬勃的小伙子，多么像山地里自生自長的冬青呵！
“小李，這些書得多少錢哪？”問話的是小方。
話音未落，屋子里頓時靜了下來。弟兄們一個個把書還到李丹跟前，臉上露出貪婪的神色。
李丹忙說：“這些書不收錢，送給你們。以后我還會送來的?！?/p>
空氣又活躍起來。趙水根說：“我們也不能讓書店吃虧，以后湊點錢給小李送去。”
李丹背起那個又輕了一大半的包裹，告辭要走。趙水根送她出門，問道：
“你還要上哪兒去？”
“桂東女中?！?/p>
“桂東女中——，是找任竹嫻吧？”
“是的?！?/p>
趙水根沉吟了一下：“我勸你別去?！?/p>
李丹見趙水根的表情很嚴肅，不解地問：“為什么？”
“你再進屋坐一會兒，聽我慢慢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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