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慢慢地爬上半空,房屋、樹木的影子越變越短。李丹踏著自己漸漸變小的影子,腳步慢了下來,不時地抬起手來,抹一把額角的汗水。南國的秋天,早晚和中午的氣溫可以相差一個季度。曝曬在陽光下,簡直和盛夏差不多。
現在,她要去找的趙水根,是郭漢雄向她介紹過的“很有意思”的人。李丹眼前浮現出小趙的形象:衣服上疊著補靪,又粗又硬的頭發不馴服地豎起,手里拿著一只大餅,邊啃大餅邊看書……她掂了掂肩上仿佛又變重了的包裹,加快了腳步。
眼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破草房,李丹踏上曲曲彎彎的泥徑,就像縱身跳進了蜘蛛網,左顧右盼,不知往哪里走。她照著楊霞的指點,辨認了一番,覺得該轉彎了,拐進去一看,竟是一條死胡同。帶著疑惑往里走,胡同盡頭有一條只能容一個人通過的窄縫,穿過窄縫再往前走,就是一方堆滿瓦礫垃圾的場院。周圍沒有指路的標記,再朝哪兒走呢?她又一次回憶楊霞的提示,來到一堵矮墻邊。楊霞說要從矮墻左邊走,可是左邊這條道,前邊被一排草房堵住了,右邊這一條倒是視野開闊。李丹估摸著楊霞的話不一定全對,她選擇了右邊這條道。走著走著,卻兜了個大圈子,回到了來時的原路。只得重新走過,跨上左手這條道,來到那排草房跟前,才發現兩幢草房中間有一條小徑,上面拉著繩子,晾滿了小孩的衣服和絲絲條條的尿布。李丹從一排排散發著氣味的尿布下邊鉆過,總算到了目的地。一幢破舊的草房歪歪斜斜地站在那兒,仿佛隨時都可能倒塌的樣子。簡陋的柴門,橫七豎八地用木條打著補靪。李丹認準了地方,走到門前輕輕敲了兩下。里邊沒有應聲。又重重敲了兩下。屋里突然飛出粗聲大氣的回話:
“又沒上閂,敲什么門!還要我出來請嗎?”
李丹聽出是趙水根的聲音,知道他準是弄錯人了。她也不在意,一把推開柴門。門板發出“吱呀——”一聲。李丹從亮處跨進黑洞洞的屋子,還沒來得及看清趙水根在哪兒,猛聽得一聲吼叫,“快出去,別進來!”嚇得她連忙抽身退了出來,房門又“吱呀”一聲閉上了。
轉眼間,趙水根從屋里沖了出來。身上披的還是那件褪了色的貼滿補靪的衣服,又粗又硬的頭發像板刷似地直豎起來,他顯然早已認出這位不速之客是李丹,微黑的臉蛋漲得通紅:
“是小李呀,真沒想到你會來。有什么事,就在外邊談好嗎?”
李丹抿嘴一笑:“怎么,屋里有秘密?”
“嘿嘿……”趙水根尷尬地笑笑,“沒什么秘密……”
“那為什么在門外接待客人呢?”
趙水根更尷尬了:“里邊臟,還是外邊空氣好?!?/p>
“我又不是來逛公園的。”李丹爽朗地笑著,指了指肩上的包裹,“我還有事和你商量哩!”
趙水根猶豫片刻,舉手打了個招呼:“請你稍等一會兒,就一會兒工夫。”話沒說完,就奔了回去。那門像裝了彈簧似地“吱呀——”一聲合上了。屋里噼哩叭啦地倒騰著什么。過了一會兒,趙水根才開門迎客:“請進!”
李丹進屋一看,不覺愣住了。屋里黑沉沉的,只有一小方窗戶,透進一柱陽光。桌椅板凳,全是歪歪斜斜的。簡陋的木板床上,只有一堆破棉絮。趙水根接過李丹的包裹,東張西望,好像不知道往哪兒放。
“你怎么搞的?這又不是什么玻璃儀器!”李丹抓過包裹朝桌上一放。桌子馬上搖晃起來,趙水根連忙伸手扶住桌子,就像攙扶一位站立不穩的老人。
“請坐,我給你打水去?!壁w水根手忙腳亂地拎起一只水桶。
李丹朝凳上一坐,啪地一聲,連人帶凳摔倒地上。
趙水根一張臉紅到了脖子根,結結巴巴地說:“真對不起!”
李丹站起身來,三下兩下拍掉身上的塵土,哈哈大笑起來。她一把奪下趙水根手里的水桶:
“你還準備現打水嗎?別折騰了,我不喝水,還是坐下談談吧!”
看著李丹那爽朗的脾氣,趙水根也不覺得拘謹了。他把床上的破棉絮朝里推推,拍了拍床板:
“還是坐這兒吧,雖說不上是穩如泰山,但管保你摔不了?!?/p>
李丹含笑坐下:“你也坐嘛,干嗎站著?!?/p>
趙水根更活躍了:“反正你不是外人,我也不跟你講客氣了。你知道,我跟書店的交情可深了。你還沒進店,我就成了書店的老朋友。可是書店的人來我家做客,這還是破天荒第一遭哩!”
李丹覺得這個趙水根確實有意思,他說這話是在轉彎抹角批評書店呢,還是對自己初次登門致歡迎詞?她稍稍斟酌了一下,說:
“這說明我們對讀者關心不夠?!?/p>
“不,郭大哥、季大姐對我可關心了。他們幾次問我的地址,要上我家來,我都沒告訴他們。其實,我真想請他們來,這么好的朋友,請都請不到呢!可是我這兒,你都看見了,實在沒法待客。今天委屈你了……”
“不。”李丹看看自己一身整齊的陰丹士林布旗袍,本來以為夠樸素的了,沒想到和趙水根屋里的景象還是那樣不協調,不禁深有感觸地說:“說真的,我們對讀者的了解太不夠了?!?/p>
趙水根突然想起:“你是怎么打聽到我的地址的?”
李丹正要回答,想起剛才楊霞若有難言之隱的神色,就改口道:
“鼻子底下有嘴,還怕問不著嗎?”
趙水根風趣地說:“我們這帶地方,人稱諸葛亮的八卦陣,又叫祝家莊的盤陀路。有了地址都難找。你能找了來,還真有兩下子!”
正說著話,那張無人攙扶的破桌子,承擔不了包裹的重壓,突然一晃,桌面傾斜了,包裹滑到地上,松了開來,包里的“違禁書”散了出來。
趙水根眼睛放亮,搶著收拾,把書捧到床上,愛惜地用袖子揩著書面,嘴里嚷著:
“這么多好書呀!”
李丹的眼睛也放亮了,深情地說:“真看不出,你對待自己挺馬虎,伺候書籍倒挺細心?!?/p>
“那當然,精神食糧嘛!你來看——”趙水根走到墻角,拉開一塊用繩子掛著的破布,露出一具用木板、竹條自制的書架,上面整整齊齊放著一排排的書。
李丹走近一看,社會科學、文學藝術都有,書脊上編著號,書頁都磨得發了毛,顯然經過了無數次的翻閱。它出現在這樣的環境里,真是個奇跡。李丹抽出幾本看看,有的書已經細心地用手工重新裝訂,外邊還加上一層包皮紙。不由贊道:
“管理得不錯,像個小圖書館?!?/p>
趙水根了眼:“你知道這些書是怎么來的嗎?”
李丹看著一個個熟悉的書名:“這還用說?當然是書店里買來的羅?!?/p>
趙水根臉一紅,像孩子似地咧開嘴笑了起來:“有些書是買的,有些可不是。你知道我和書店是怎么打起交道來的嗎?”不等李丹開口,他就自己答道:“我們是不打不相識。”
“鬧過矛盾?”李丹來了興趣。
“可不是。這事說來話長,你有興趣聽嗎?”
李丹點頭。趙水根就打開了話盒子。
“我從小是這一帶出名的皮大王,人稱‘孩兒頭’。
“我媽死得早,我爹忙著掙錢糊口,哪有工夫管我?我長到十歲上,還和一群窮孩子在街頭流浪,拾荒撿破爛。你別小看這個職業,它可真叫我長了見識。整天穿街走巷,看的、聽的還會少嗎?有錢人看不起我們,我們還看不起他們哩!闊人們把吃不了、用不了的東西當垃圾扔掉,窮人們辛苦一世,挨凍受餓。寒冬臘月,垃圾桶邊還常有嬰兒的尸體。我小小年紀,就把這世道看透了。我爹總想送我上學念書,我才沒那份心思呢!”
李丹插話道:“你不念書,怎么識字?”
“你聽我說嘛!我爹以為只有讀書識字,才能摘去窮帽子,改換門庭。他為了送我上學,可沒有少吃苦。說起來怪可憐的!長年累月起早摸黑地干,挖野菜,喝涼水,掙點錢一個也舍不得花,全藏在瓦罐里。還借了驢打滾的印子錢,才在我十一歲那年把我送進學校??墒俏也辉敢饽顣?。我看得多了,有錢人的孩子根本不用功,可以花錢買文憑,做大官;沒錢人的孩子再怎么用功,也出不了頭,照樣沒飯吃,我才不干那號傻事。我也不忍心讓爹背著債供我念書,我情愿去撿破爛。為這個我沒少挨爹的打罵,為這個爹還沒少流眼淚。我不怕打罵,就怕爹流眼淚。只得一邊念書一邊撿破爛,就這樣勉勉強強讀了幾年書。原先功課跟不上,全靠表哥幫我補習才跟上了班。我表哥是教書的,他過得比我還苦。我算是看透了?!?/p>
“我在課堂上并沒有學到什么有用的知識,在書店里學到的可多了。——瞧我,說了半天還沒告訴你我是怎么同書店打交道的。你不嫌我啰嗦吧?”
李丹笑著搖頭,用眼光鼓勵趙水根繼續往下說。
“我這就說到正題了。有一天,我放了學,背著個破簍子上街撿破爛,碰上一場大雨。我倒不怕雨淋,就怕撿來的廢紙淋濕了賣不出錢,想找個地方躲雨。跑到廣東酒家門口,看看那副架勢,我還不愿意進去呢;跑過國民書局,店堂里空蕩蕩的,幾個店員都拿眼瞪我,也不是我去的地方;后來跑到群眾書店門口,見里邊擠滿了人,有看書的,有避雨的,有穿得整齊的,也有穿得破舊的,我就進去了。那倒霉的天,傾盆大雨下個不停。真叫作:人不留客天留客。我這個從來沒有看書習慣的野孩子,一跤跌到了書堆里。那么多的書,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走既走不了,閑著也是閑著,我隨手操起一本書瞟了一眼?!?/p>
“這本書叫《大眾哲學》。多新鮮!‘哲學’是什么玩意兒,我不懂。不過知道總是一門高深的學問。它怎么會和‘大眾’掛起鉤來呢?這兩樣東西,好比和尚和媳婦,是沒緣份的嘛!我好奇地打開一看,光是目錄就把我吸住了。‘哲學并不神秘’,‘果樹林里找桃樹’,‘兩軍對戰’……多好玩。還有一篇‘為什么會有不如意的事’,我倒要看看它怎么說。這篇文章舉的例子更有意思。它說天冷了,如果衣服備得少,想不受凍也不可能,每年冬天要凍死很多窮人,這些人并不愿意死。它還說是不是有神靈,可以做一番祈禱試試,看凍死的人能不能因祈禱而復活。原來這就是哲學上唯物論和唯心論的區別。盡管書里有些字認不得,意思我還能看懂,因為它講的都是我常在心里想而又想不通的事。我埋著頭越看越起勁,雨什么時候停了,我沒注意。天什么時候黑了,換上了燈光,我也沒覺察。后來書店要打烊了。我合上書,想放回去,卻又舍不得。轉念一想,何不帶回去看,看完了明天來還。我把眼光四下一溜,趁著店員們上門板的當口,把書朝背上的破簍子里一扔,人不知鬼不覺地帶走了。這天晚上,我覺都顧不上睡,一直熬到深夜,讀完了這本《大眾哲學》,只覺得腦子里亮堂起來,心里樂滋滋的?!?/p>
“第二天我又上書店去了,但不是去還書的。你不知道,我有兩個好朋友,一個是小皮匠,一個是賣瓜子、花生的。他們和我有三個‘一樣’:一樣窮,一樣皮,一樣看透了這個世道。我們三個人一向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誰讓警察欺侮了,另外兩個就沖上去幫忙。誰弄到點好吃的東西,都得找另外兩個三一三十一地平分。如今我看到這么好的書,怎么能不讓他們享受?等他們看完再還也不遲嘛!我這回上書店是想找一本更好看的書。我在店堂里轉悠了一陣,選中一本《在人間》。寫書的外國人姓高,叫高爾基。這個名字有點怪。你別笑嘛,那時候我就是這么想的。這個高爾基的經歷和我差不多。也是個窮孩子,原先也和一群小朋友一起撿破爛,這本書開頭的時候他剛滿十歲,獨自到人間去謀生活。我想想自己在人間也活了十幾年,倒想知道人家在人間是怎么過的。這一看可不得了。怎么書里寫的就像我們的事一樣?寫書的人怎么知道我們這些事的?我覺得非把這本書帶給朋友們看不可。我用眼朝四下一溜,周圍的人好像都從眼梢瞄著我。難道他們知道我要偷書?我的心怦怦直跳。這一回我沒有背簍子,這本書又厚,怎樣才能避過人家的眼睛呢?左等右等,好容易瞅個空子,趁人家不注意,把書朝衣襟里一塞,裝出副鎮靜的樣子踱出店門。心里直害怕,會不會被人一把抓住,當小偷打。這滋味可真難熬。等我走出一段路,心情就輕松了。我伸手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書,這意味著書已經屬于我了。這本書簡直把我迷住了。非但一夜沒有合眼,第二天連飯都顧不上吃。我爹見我這么用功,樂呵呵地買了大餅給我吃。我們父子的關系有了轉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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