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背著個不大不小的包裹,走出青年合唱團,臉上飛起霞光,嘴角掛著笑意,心里涌起一股高興的滋味。她今天更深地體會到革命書籍的神奇的力量,更深地愛上了播火的職業。
“小李,以后多給我一些火種,我能完成任務。”楊霞送李丹出門,一再熱情地叮囑著。
“知道了,你回去吧!”李丹掂了掂肩上減輕了重量的包裹,走向另一個目的地。
這是李丹調到棧房以后的第一次出擊。棧房不僅是書店的火藥庫,而且是一個地下播火站。一些不能在門市部露面的“違禁書”,在這兒配好套,給熟悉的讀者送上門去。為的是爭時間,搶速度,不讓國民黨反動派撲滅革命的火種。
李丹選中的第一個目標自然是楊霞。清晨,她背著一大包書跨進青年合唱團時,團員們正在練早功。男聲、女聲,高音、中音、低音,“咿咿呀呀”,此起彼應,好不熱鬧。李丹豎起耳朵,尋找自己熟悉的聲音。可就是找不到。她熟門熟路地從大廳找到后院,還是不見楊霞的身影。最后,才在一個僻靜的角落,發現楊霞獨自坐在一塊石頭上,捧了本《論目前國際形勢與中國抗戰》,聚精會神地閱讀。李丹躡手躡腳地走到她背后,猛地叫了一聲:
“真用功!”
楊霞一驚,連忙合起書本,掉頭一看,見是李丹,輕輕噓了一口氣,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嘰嘰喳喳打開話盒子。
“小楊,你怎么沒參加練唱?”
“我現在不唱歌了。”
在李丹的印象中,楊霞的形象是和歌聲分不開的。現在活蹦亂跳的“小麻雀”居然變啞了。這是怎么回事呢?李丹打量著眼前的楊霞,只見她那紅通通的圓臉蛋罩著一層烏云,亮晶晶的大眼睛仿佛凝固不動了,清脆的聲音也變得低沉了。
“為什么不唱歌呢?”
“這空氣簡直悶死人了。反正我噤聲也不是第一回。小李,讓我到你們書店來吧!”
李丹傍著楊霞在石頭上坐下,兩個人談起心來。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個把抗日的歌聲播向四方的歌手,還是個資產階級家庭的“小姐”。
十八年前,在一幢氣派非凡的朱漆門樓里,舉宅上下,忙忙碌碌,仿佛面臨著什么重大的事情。女主人的房間,是這場大事的中心。女仆們穿梭似地走出走進,送水的,端盆的,絡繹不絕。房間里,好幾個接生婆聚在太太床前,殷勤侍候。好不容易,哇地一聲,一個小生命呱呱墜地。人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在外屋踱步的老爺,臉上浮起得意的笑容。這個小生命就是楊霞。
楊霞的父親在桂林開了好幾爿商店,小到豆腐店,大到酒家飯店,由于經營得法,無不一本萬利。其中最最賺錢的要數廣東酒家。他賺飽了錢,又向一些小商家投資、放債。在當地不說是首富,也可說是名商大賈。因此得了個“楊半城”的雅號,越叫越響,倒把個真名給蓋住了。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楊半城有了錢,什么沒有?可就是遲遲沒有生養。結婚十多年,竟沒個一男半女。偌大的家業總得有個繼承人啊!太太比他更著急,深怕不養孩子會給丈夫一個納妾的口實。其實,楊半城早就在外尋花問柳,還幾次把窮人、債戶的姑娘弄到家里,雖然不叫納妾,太太卻沒少進冷宮。誰知到臨了兒,還是太太得了身孕,養下楊霞這么個孩子。盡管是個女的,還不那么令人稱心如意。對這個家庭來說,總算是天大的喜事了。
楊霞出世以后,自然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自不用說。長到三四歲就會挑嘴了,吃肉包子只吃肉餡不吃皮,吃奶油蛋糕只吃奶油不吃糕……有一天,小楊霞捧著個大肉包子在門口玩耍,肚子里早塞得滿滿的,把肉包子當皮球,拋上去又接住。一旁來了個鄰居家的小男孩,看著楊霞玩肉包子,肚子里咕嚕嚕直叫。楊霞看到小朋友來了,想跟他一塊玩,嚷了聲:“接住!”就把肉包子扔了過去。小男孩唯恐包子落地,連忙去接。那副緊張的神態把小楊霞引得咯咯地笑。她見小男孩眼睛盯著手里的肉包子發呆,又拍著小手嚷道:“快扔過來呀!”小男孩沒有扔,捧著肉包子走到楊霞跟前:“你吃肉心,把包子皮給我吃吧!”小楊霞瞪大了一雙杏核般的圓眼問道:“你喜歡吃皮?肉才好吃呢!”小男孩咽了一口唾沫:“我們家飯都沒得吃,哪有肉吃。”楊霞歪著小腦袋,似懂非懂地望了望面黃肌瘦的小男孩,把肉包子塞到他手里,說:“吃吧!”小男孩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把小楊霞看呆了。直到奶媽趕來把她抱走……
楊霞八歲那一年,父親不知道從哪兒又弄來個姑娘,藏在后院的小屋里。家人們私下議論,都說這姑娘可憐,是賣身葬父被楊半城買來的。楊霞本想去看看,可是母親拖著她不讓去,一個勁兒罵罵咧咧地數說:“你那沒良心的爹,又讓狐貍精迷上,不要我們了……”時而翻來覆去地叮嚀:“好閨女,你要跟娘一條心呵!”楊霞并不懂得母親話里的意思,但也感到母親和自己這幾天被冷落了,她本能地站在母親一邊,跟著母親詛咒那個害人的“狐貍精”。
楊霞本來是跟奶媽睡的。這天晚上,母親把她留在屋里,帶著她早早地上了床,嘴里嘰里咕嚕不住地罵“狐貍精”,鬧得楊霞沒法合眼。正當楊霞上眼皮和下眼皮粘到一塊張不開的時候,院子里突然哄鬧起來,燈光,人影,腳步聲,說話聲,亂成一片。母親住了嘴,側著耳朵聽。楊霞困極了,無心去管外邊的事。“快請醫生!……”窗外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楊霞沒有動彈。“孩子,‘狐貍精’出事了,活該!”母親的聲音貼著耳朵響起,楊霞微微張了張眼,發現母親翻身起床奔了出去,把楊霞一個人扔在黑燈瞎火的屋子里。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由于好奇,小楊霞也翻身起床,奔出房去,隨著人流走進后院那間小屋。
小屋里點著一對紅燭,映照著紅床闈,紅綢被面。父親繃著臉站在床前,吹胡子瞪眼,一點喜色也沒有。床上躺著個陌生的女人,頸上還套著一根解松了的帶子,顯然就是“狐貍精”。楊霞還是頭一回看到,只見她面色蒼白,雙目緊閉,就像死了一樣。那秀美的眉毛,長長的睫毛,還有那掛在眼角的淚珠,多叫人心疼。有這么漂亮的“狐貍精”么?“狐貍精”是害人精,她為什么流淚呢?……小楊霞心里浮起一個個問號。
母親沖到父親跟前:“嘗到味道了吧?歌**能有好貨嗎?”
父親氣呼呼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罵道:“不識抬舉的賤貨!給臉不要臉,天生的奴才命!”
奶媽攙起小楊霞的手:“乖寶寶,跟我睡去吧!”
楊霞問奶媽:“什么叫‘歌**’?”
“乖,莫問了,你長大會懂的。”
不,楊霞沒等長大就懂了。自從那天晚上出事以后,“狐貍精”很少露面,仿佛被大家遺忘了。可是楊霞沒有忘。有一次,她走到后院小屋的窗前,用指頭戳破窗紙,朝里張望,眼前像西洋鏡似地呈現出一幅圖畫:
“狐貍精”埋著頭納鞋底,每納一針就用細長的手指一把一把地拉著麻線,納上幾針停一停,把針頭在又黑又亮的頭發上擦兩下再納。一對秀美的眉毛,有時輕輕跳動。兩排長長的睫毛,不斷地忽閃。豆大的淚珠,正緩緩地從睫毛下面滾落,滴到手中的鞋底上……
楊霞就怕看人家哭,更怕看見大人哭,人家一哭,她的鼻子就酸。特別是這么個漂亮的女人家,楊霞想起那天晚上掛在她眼角的淚珠,眼前又見她珠淚滾滾,不免被引得一陣心酸,眼里也泛起了淚水,不知不覺地鼻子翕動起來。
“誰?”“狐貍精”抬起頭來。
楊霞沒有吭聲,又翕動了一下鼻子。
“狐貍精”開門出來了,看見楊霞了。她對楊霞的態度是那樣親切:
“小妹妹,進來玩吧!”
楊霞隨著“狐貍精”進屋,發現那天晚上擺設的紅燭、紅床闈、紅綢被面不見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木板床、破棉絮、竹桌椅,連個暖水瓶都沒有,可憐巴巴的。但是這屋里有了這個“狐貍精”,似乎就有一股暖意,吸引著小楊霞。這孩子雖然受慣了百般寵愛,卻從來沒有感受過這般的溫暖。“狐貍精”沒有東西給楊霞吃,但她給了楊霞無限的柔情,她給楊霞梳小辮,給楊霞講故事,還給楊霞輕聲地哼著歌。她講的故事多么悲慘:窮人家的女兒,未婚夫被軍隊拉了伕,女孩子靠著賣唱養活有病的父親,父親死了又不得不賣掉自己,埋葬父親……她唱的歌多么動人,叫人聽了禁不住心酸落淚。
小楊霞不斷地朝后院小屋里跑。奶媽知道了,叮囑她別叫“狐貍精”,要叫“姨娘”。媽媽知道了,罵她不長進,不該和“歌**”混到一堆。小楊霞一向是聽話的,這一回根本不聽。什么也攔不住她去找姨娘。她上學了。每天放學回來就朝后院奔。姨娘總是按時倚在房門口等她。楊霞進了姨娘的小屋,就跟到了家一樣。姨娘哪怕只幫她理一下衣裳,擦一把臉,也會使她滿心歡喜。姨娘的歌聲,更成了楊霞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一天不聽姨娘唱,就像丟了魂似的。漸漸地,楊霞跟著姨娘哼起歌來。后院里不時飄著清脆的童音:
月兒彎彎照九州,
幾家歡樂幾家愁,
……
盡管姨娘不住地提醒她:“輕點!”好心的奶媽有時還守在院子里替她們望風。歌聲終于泄露了秘密。一場風暴朝著小楊霞襲來。她被叫到父母面前。父親板著臉擺威風,母親破口大罵:“沒出息的丫頭,什么事不好做,要跟著那個**學唱歌!”小楊霞別的氣還受得了,就是受不了人家罵姨娘,她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勇氣,回嘴道:“我就要跟姨娘學唱歌,我就喜歡唱歌!”父親猛地刮了她一記耳光。楊霞長到這么大,還是第一次挨打,只覺得臉上熱辣辣地,心里老大的不服氣,瞪大眼望著父母親,仿佛他們是與己無關的陌生人,一面強烈地思念著姨娘,恨不得馬上撲到她懷里痛哭一場。可是辦不到。父親把楊霞關起來了。門上一把鎖,無情地隔斷了楊霞和姨娘。楊霞氣憤極了。她咬咬牙,下了決心。不吃飯,光唱歌。每頓送來的山珍海味,總是原封不動地收回去。她還把姨娘教她的歌一首首放聲高唱,歌聲傳遍了整個宅院。引得受苦的人傷心落淚,激得父親母親又羞又惱。
楊霞勝利了。她被放了出來。像一只沖破牢籠的小鳥,展開雙翅飛向后院。只希望早點見到姨娘倚門而望的身影,可是沒有。姨娘的屋里也毫無動靜。推門一看,楊霞愣住了。屋里沒人。一雙納好的鞋底扔在地上。
“姨娘!”清脆的童音呼喚著,卻得不到回應。
“姨娘——”童音中飽含著凄楚,還是得不到回應。
“乖,莫喊了!”奶媽來了,她的聲音哽咽著,“她聽不見了!”
楊霞抓住奶媽的手拼命搖晃:“姨娘呢?姨娘呢?……”
楊霞后來才知道,就在她被關的日子里,有一個人來找姨娘,帶來了她的未婚夫在軍閥混戰中陣亡的消息。這個受盡折磨的女性,在生活中這一線希望的微光熄滅之后,終于用一根繩索結束了自己悲慘的生命。
歌聲在楊霞的生活中消失了。她閉上了閑不住的嘴,再也不唱了。
后來怎么又唱了呢?那是抗日戰爭爆發,民族歌聲的召喚。一首首救亡歌曲,是人民的心聲,是殺敵的子彈。令人熱血沸騰,不能自已。楊霞投入這股洪流,參加了青年合唱團。這一來,引起了父親更大的驚慌。他認為這些歌比姨娘唱的歌更危險,弄不好會招來殺身之禍。于是下了一道死命令,不許女兒唱歌。可是如今的楊霞已經不是孤立無援的小姑娘,她身后有集體的支持。像一只找到伴侶的鳥兒,籠子是關不住的了。……
李丹想到這里,心中感慨萬千:抗日的烽火喚起了多少要求進步的熱血青年呵!包括楊霞這樣的“小姐”,也像從淤泥中鉆出來的蓮花,洗凈了污濁,投入了革命的洪流。李丹回憶起初次遇到楊霞時,她渴望學會新歌《武裝啊,上前線》的情景,回憶起她們結識后數不清的交心和對話:
“小楊,你喜歡看書嗎?”
“我喜歡唱歌。”
“一個人不能只唱歌呵!”
“我唱歌是為了宣傳抗日。”
“進步的書也是在宣傳抗日。”
楊霞頑皮地一笑:“你是給書店做廣告吧?”
“就算是做廣告吧!”李丹也笑了,“我給你看一本書,保管你愛看。”
“有這么神?就拿來吧!”楊霞半真半假地伸出了手。
李丹拿出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她相信這本書會在楊霞心頭燃起一股火苗。
果然,楊霞沉到書里去了。她把保爾關于生命應當怎樣度過的一段名言工工整整地抄到筆記本里,下邊還加上一行:“向保爾學習,不做冬妮亞!”李丹看著楊霞,不覺笑了起來。真有點像冬妮亞呢!不過這個冬妮亞將向著人民轉化。
李丹眼看著這股火苗越燒越旺。楊霞終于跨出了關鍵性的一步,和家庭決裂,搬到合唱團去住了。她如饑似渴地從書中吸取營養,不知疲倦地把歌聲播向四方。
現在,她為什么又不唱歌了呢?
“為什么?進步歌曲都不讓唱了,一天到晚叫我們練聲,練嗓,搞什么提高!我是來抗日的,又不是來賣唱的……”
李丹正思忖著該怎樣解開楊霞心頭的疙瘩,楊霞已經問起李丹今天的來意了。當她聽李丹說明了來意,馬上興奮地說:
“沒問題,有什么不好公開賣的書盡管拿來,我包了。這是革命的火種嘛,決不能讓反動派撲滅!”
“書籍是火種,歌聲也是火種,都不能讓反動派撲滅!”李丹回味著楊霞從唱歌到沉默,又從沉默到唱歌的幾個反復,意味深長地說。
楊霞思考了一會兒,抬起一雙清亮的大眼說:“我明白了,你放心!我還會唱的。越不讓唱,越要唱。”
“那就好!”李丹取出給楊霞送來的書,背上比剛才輕得多的小包裹,告辭要走。
“你現在想找誰去?”
“你知道趙水根的地址嗎?”
“知道。他那地方不好找,我來告訴你走法。”楊霞像一個出色的向導,告訴李丹朝什么方向走,從什么地方轉彎,到什么地方穿過小巷……講了個一清二楚,詳詳細細。
“你上小趙家去過?”李丹問道。
楊霞低下了頭,似有一種難言的隱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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