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號!”李丹默念著這個不祥的字眼。她對柳如靖新添的敬意使她相信這句預言不會是虛妄的。但是信號后面將要發生什么事呢?她無法想象。心情沉重地走回柜臺。兩眼直盯著店堂門口,注意著還會有什么尋事生非的人上門。
又一個中山裝筆挺的人進了店。這人戴一頂嶄新的禮帽,帽檐一直壓到眉毛,把半張臉藏在陰影里。李丹眼里露出戒備的神色。那人走到書架前翻尋了一陣,取下兩本書,又翻尋了一陣,才走到李丹面前,彬彬有禮地問:
“這套書怎么少了一本?”
李丹見是《論抗戰救國統一戰線》,這套書原有三本,這人手里拿的只有兩本。心想:別耍花招了,反正我不上你的當。于是冷冷地答道:
“架上沒有就是售缺了唄!”
那人看了李丹一眼,好像對她的態度感到意外。李丹看見他那高高的鼻梁下有一張抿緊的嘴唇,顯得很矜持。也許是抱有成見的緣故吧,李丹總覺得不順眼,有意把頭掉開。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過來的柳如靖卻迎上去,說:
“缺第幾本?啊,第二本。我們給你找。”他招呼李丹一起找。李丹根本沒這份心思,在書架上亂翻一氣,順勢用手肘碰了一下柳如靖,想提醒他別上當。柳如靖的眼色卻似乎在示意李丹認真找。找了一陣,確實沒有這本書。柳如靖又熱情地說:
“先生留個地址,我們找到了給您送去。”
那人搖搖頭,拘謹地說:“謝謝!過兩天我來取吧!”說完付了兩本書的錢,夾著書匆匆走了。
李丹好奇地問柳如靖:“這是個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柳如靖想了一下,又說:“是個沒有惡意的讀者吧!以前也來過幾次,買的都是進步書,總是來去匆匆,好像怕被人發現的樣子。也許他所處的環境不便看這些書。對這種讀者,我們應該多做工作呵!”
柳如靖的語氣很平淡。李丹卻從中發現了一顆火熱的心,發現他那雙平凡的眼睛里蘊藏著不同凡響的觀察力。
馬路對面,一個窮學生正朝書店走來。一身灰布衣服洗得褪了色,頭發也未加修飾地蓬松著。嘴里還啃著燒餅。李丹望著那溫文爾雅的舉止,那機靈閃爍的目光,這人仿佛在哪里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眼看這個窮學生的前腳快跨進門檻了,李丹的臉色霎時變得煞白,轉身走進店堂后面。
窮學生已經走進店堂。沿著書臺、書架慢慢地巡視著。手里那半個沒有啃完的燒餅,仿佛證明他是個單純而充滿求知欲的青年。
店堂里鴉雀無聲。在店堂后邊的李丹卻思緒萬千,心血上涌。她通過一扇小窗往外看,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窮學生,不就是當年那個露出丑惡本相的高級流氓沈立勤嗎?他怎么也到桂林來了?
因為店堂里暗,馬路上亮,所以沈立勤進店時沒有看見李丹。此刻,他邊啃著燒餅,邊瀏覽店堂里陳列的書籍。他對蔣介石、黃旭初、李任仁的言論集全然不感興趣,拿起《毛澤東言論集》津津有味地看著。
李丹通過小窗繼續觀察著店堂里的沈立勤,冷靜地琢磨起來,從眼前這副模樣看,畢竟他在戰地交通站干過,好像仍是個傾向進步的青年。云河橋那件事,可能是青年男子一時的感情沖動,自己也不必耿耿于懷,記他一輩子的恨。更不能為了個人私事影響播火的大事。李丹想到這里,就要舉步朝外走。
“請問你們這家書店生意不錯吧?”是沈立勤在問。
“時好時壞,沒個準。”柳如靖回答。
“就你們兩個人,忙得過來嗎?”
“可以。”
剛要抬腿走向店堂的李丹,又縮了回來。不知是出于一種女性的本能,還是革命的警惕性,使她不愿意出去見這個人。她又回到小窗前打量沈立勤,恰好見他手里捧著《毛澤東言論集》,眼光卻在一個女讀者身上打轉。李丹的腦子亂了,高級流氓,還是進步青年?兩種形象在她腦海里打起架來。
過了一會兒,沈立勤拿著那個還沒啃完的燒餅,慢慢地走出店堂。李丹看著他的背影向左拐彎走了,才從店堂后邊出來。
從店門的右側急匆匆走來一個人,這是張敏。他望著沈立勤的背影,眉心扭起了疙瘩。轉身走進店堂,向李丹跑去:
“小李子!”
李丹早看到張敏走進店堂,卻扭過頭去,不愿搭理。
“小李子,郭大哥在嗎?”張敏的聲音里包含著一種急迫的情緒。
“不在。”李丹眼睛并不望他,生硬地回答。
張敏猶豫片刻,向李丹招招手:“你出來,我跟你說一件事。”
李丹穩坐在柜臺里不動:“你到底是找郭大哥,還是找我?”
“都可以,我要說的是一回事。”
“你還是等郭大哥回來跟他說吧,我這兒走不開。”
“這事不能等。”張敏正色說,“小李子,這種時候可不能耍小孩脾氣。”
李丹板著臉出了柜臺,跟張敏走到店堂后邊,“說吧!”
“小李子,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現在我不解釋,你以后會明白的。今天我找你談的是正事。你得聽我的。”
李丹不耐煩地:“有什么話就快說,別拐彎抹角的。”
“好,我說。”張敏略一沉吟,似乎在考慮怎樣才能把話說清楚,好讓李丹接受:“小李子,你不能在門市部干了,郭大哥回來,請你馬上向他轉達我的意思,立即調動你的工作……”
“什么?”李丹很意外,氣憤地打斷了張敏的話,“我就是要在這兒干下去。這關你什么事?你管得也未免太寬了。”
“你聽我說……”
“我不聽!”李丹撥轉身子走進柜臺。任憑張敏怎么叫,就是不肯出來。
張敏正急得無法可想,郭漢雄回來了。他們倆打了個招呼,一塊兒上樓。不一會兒,又一塊兒下樓。郭漢雄送走了張敏,招呼李丹跟他一塊兒出去,還關照柳如靖兼管一下收銀。
李丹跟著郭漢雄走到路上,迫不及待地問:“郭大哥,你真的聽了張敏的話,要調動我的工作?”
“小李,這不是聽了誰的話,是形勢的需要,是戰斗的需要。”
“你告訴我,張敏搗了些什么鬼?”
“張敏是個好同志,你不該這么想。要知道,張敏來這兒以前,我們已經決定調動你的工作了。因為有一項緊急任務要你去參加,也是為了你的安全……”
李丹義形于色,搶著說:“門市部形勢正緊,我不能當逃兵。為了革命,我不惜粉身碎骨,個人安危早已置之度外。”
郭漢雄嚴肅地說:“你應當相信組織,服從組織的決定。組織上怎么會叫你當逃兵?干革命是不能怕犧牲,但也不許作無謂的犧牲。組織上有責任保護同志的安全。你還不知道,你的照片落到了特務手里,你已經暴露了。”
“我的照片?我在桂林沒有拍過照片呵。”李丹驚奇地說。
“特務不會偷拍嗎?聽說是一個叫倪慧英的人看到的。好像是在臺上演講的樣子。”
李丹腦子里嗡地一下,眼前突然重現了港九工人會上挎著照相機的記者們的身影,她緊緊咬住嘴唇,眼睛模糊了……
她悔恨自己的孟浪和疏忽,竟招來了這樣的后果。而且,更嚴重的后果可能還在后邊,特務會不會順藤摸瓜,找到群眾書店來……她仿佛看見一輛警車在群眾書店門前嘎然停住。一伙荷槍實彈的軍警沖進店來,沖在最前邊的軍警左手拿著一張照片,右手指著李丹吼道:“就是她!”另外兩個軍警沖過來,抓住李丹的手臂,上了鐐銬。郭漢雄、季英、周明義、唐祖湘、柳如靖一起擁過來護住李丹。軍警們舉起槍托朝郭漢雄、季英砸去,唐祖湘、柳如靖挺身掩護,被槍托砸倒在地。軍警們又掏出幾副手銬,吼道:“都是些共產黨,統統帶走!”把郭漢雄、季英、周明義、唐祖湘、柳如靖一一銬上,有的就動手砸書架,把書砸得稀里嘩啦,亂七八糟。李丹心里像火燒似的,拼命掙扎,大聲喊叫:“要抓抓我,與他們無關。……”
“小李,小李,你怎么了?”耳邊響起郭漢雄的聲音,李丹驚醒過來,發現她的手被郭漢雄緊緊攥住。兩人已經走出東門,前面是一座用許多木船搭成的浮橋,像一條灰色的蜈蚣橫躺在漓江上面。她定了定神,無限悔恨地說:“郭大哥,我給組織招了多少麻煩啊!”
郭漢雄感慨地說:“多虧了老謝和張敏呵!”
是呀!多好的同志,多好的戰友!李丹眼前又呈現了老謝拉著她迅速走出會場和張敏匆匆來店報信的情景,要不是老謝,自己的姓名、單位早暴露在特務面前,要不是張敏,照片落到特務手里還蒙在鼓里呢!可是剛才自己對張敏竟是那副態度!她內疚地說:
“我真糊涂!”
郭漢雄凝視著李丹,深情地默念著:年輕的姑娘呀,看得出來,你心里正進行著一場劇烈的思想斗爭,經受著痛苦的磨煉。在人生的道路上,這樣的思想斗爭和磨煉,將會把你引向一個新的境界。這是必不可少的嚴峻的一課。
是的,這是嚴峻的一課。它教育李丹懂得什么是革命,什么是革命英雄主義,什么是革命的紀律。它教育李丹怎樣適應復雜的環境,險惡的風浪。這位年輕的姑娘,還是那樣一副明朗的孩兒臉,還是那樣初生之犢似的不知疲倦。但在思想上將越來越成熟,意志將越來越堅強。這嚴峻的一課,使她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十幾歲。她信心百倍地準備迎接新的戰斗和考驗。“現在調我去干什么呢?”
“調你去管理火藥庫。”
“火藥庫?”
“是的,書店的火藥庫,就是我們新設的棧房,保存火種的地方。”
“在哪兒?”
“在趙家園。我這就領你去。”
郭漢雄領著李丹過了浮橋,來到漓江東岸。他用手朝東南一指,前方有一幢鄉村風味的平房,和東北方向的七星巖壁遙遙相對,襯著清澈見底、緩緩流動的漓江,完全是桂林特有的風光。走近些可以看到這幢平房和桂林常見的農舍一樣,竹筒蓋頂,籬笆打墻,土紙糊窗。里邊走出一位婦女,卻不是農村打扮,一身樸素的旗袍清爽大方,臉上有什么東西在西曬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李丹辨出那是一副眼鏡。啊,那是季英。她正站在門前朝李丹招手。
這兒是書店的后方。一排三間土房,當中放著兩張雙人寫字臺,算是編輯部,兩位編輯正在看稿,桌上書稿堆成一座座小山;西屋是棧房,里邊堆滿了書;東屋是宿舍。李丹早知道書店的后方在趙家園,但還沒有來過。今天一看,才知道沒有后方的供應,前方就沒有彈藥。她向往著盡快地投入新的戰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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