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秋肅”逼人（1）

　　“小李，小李，快起來！……”

　　李丹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屋里一片昏暗，窗紙微微泛白，天色還沒大亮。她揉揉眼睛，問道：

　　“是誰？”

　　“小李，快起來！有緊急任務。”窗外傳來唐祖湘急切的呼叫。

　　李丹披衣起床，匆匆打點一下，急忙走出房門。柳如靖也在門外。三個人一起走出宿舍。

　　西天還掛著一鉤殘月。沿街的店鋪緊閉著門板。迎面刮來一陣蕭瑟的冷風，使他們感到了深秋的寒意。這條每天必走的街道顯出一副冷漠的景象。李丹心里記掛著即將在店堂里展開的戰斗，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緊急情況。他們一行三人，三腳兩步，趕到了門市部。

　　踏進店堂，就感受到一派臨戰前的肅穆氣氛。郭漢雄、季英、周明義都在這里。八辦的負責同志老李也來了。還有民主書店的經理高山，文化書店的經理鄭明。他們的眼睛都有點紅，看樣子通宵沒睡。

　　“就這樣吧，大家抓緊時間，分頭行動。”老李說完，和大家告別走了。高山、鄭明也急匆匆地回店去了。

　　郭漢雄看看人已到齊，開始發布命令。他一改往常笑臉常開的模樣，像一個軍事指揮員那樣，說話明確果斷，要言不煩：

　　“我們要在開門前打一場突擊戰，把沒有經過國民黨圖書審查委員會審查通過的書，也就是背后沒有印審查證號碼的書，統統清理出來，轉移出去。任務很單純，但要求搞徹底，務必搶在營業之前清理完畢，要求做到一本不漏。時間急迫，抓緊干吧!”

　　一聲令下，立即行動。大家肚子里憋著氣，默默地理著書。郭漢雄的簡單動員，等于通知大家，國民黨反動派要來找麻煩，搞摩擦了。

　　李丹手里捧著一堆書，里邊有延安出版的毛澤東、周恩來等共產黨領袖的著作，有香港和上海出版的革命導師經典著作，有桂林翻印的闡明抗戰形勢的進步時事論述……都是些多好的書呵！這些書對于人民群眾是寶貴的精神食糧、文化火種，對于國民黨頑固派卻是眼中之釘、肉中之刺。李丹以前把這些書推銷給讀者時，充滿了自豪感；現在把這些書從書架上抽下來時，心里真不好受。

　　季英走到李丹身邊，指指她手里的書，說：“舍不得吧？我們這樣做正是為了保存它們。如果讓頑固派作為‘違禁書’抄去，這些革命的火種不就要熄滅了嗎？”

　　經過正反兩方面鍛煉的李丹，能理解季英講的道理。對郭漢雄采取的緊急部署，她也深信不疑。但理智和感情在打架，總是痛苦的。

　　清理出來的書，很快地堆成幾座小山。書架顯得空起來了。原來排得密密層層的書，如今變得零零落落，歪歪斜斜地倒在架上。眼看時間快到，這副景象怎么開門營業呢？李丹心里暗暗著急。

　　郭漢雄和柳如靖提著幾大捆書從樓上下來，讓大家補書填空。李丹抬眼望去，不覺吃了一驚。書臺上原來陳列馬恩列斯和毛澤東著作的地方，這會兒補上了《蔣委員長抗戰言論集》，和《毛澤東言論集》并排放在中間最顯著的位置。旁邊還補上了黃旭初、李任仁等廣西當局、桂系頭領的言論集，和馬恩列斯的經典著作互相對稱。李丹忍不住把腳一跺，輕輕念叨：

　　“不是說‘好書皆備、備書皆好’嗎？”

　　“不是說‘適應環境、講究策略’嗎？”郭漢雄跟著反問了一句。

　　李丹瞪眼望著那些補上去的國民黨首領言論集，沒有作聲。

　　郭漢雄知道她心里還有疙瘩，啟發她說：“國民黨并不是鐵板一塊，里邊有頑固派，也有中間派和進步派。即使是頑固派，在不同的情況下也會擺出不同的面目，這些補進來的書是經過選擇的。你看，全是抗戰的言論呢！再說，這些書擺在這兒也沒什么關系，選擇權在讀者手里嘛！”

　　李丹微微點頭。她暗暗提醒自己，在國統區工作，要適應環境，看來就得受點委屈。

　　書店準時開門了。郭漢雄、季英、周明義負責把清理出來的“違禁書”轉移出去。門市部剩下李丹和唐祖湘、柳如靖三個年輕人。

　　和往常一樣，陽光灑滿店堂，第一批進來的總是些老讀者。他們走到書臺前面，一起愣住了。有的張大了嘴，有的揉揉眼睛再看，仿佛這家熟悉的書店變得陌生了。趙水根和小方把眼光投向唐祖湘和柳如靖，想從他們臉上探索其中的奧秘。李丹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一直紅到耳根。唐祖湘微微地笑著，但笑得不大自然。柳如靖還是老樣子，似乎沒有發生過什么事情。

　　這時候，一個穿著筆挺的中山裝的中年人，走進店來，在書臺前站了一會兒，就迎向柳如靖，問道：

　　“有什么好書么？”

　　柳如靖從書臺上拿起一本《蔣委員長抗戰言論集》，遞到那人面前。

　　李丹蹙了一下眉頭。

　　那人并不伸手來接柳如靖遞上的書，自己從書臺上拿起一本《毛澤東言論集》。

　　李丹噓了一口氣。

　　唐祖湘走到李丹身邊，輕聲嘀咕：“瞧小柳，多么善變！”

　　李丹微微搖頭，示意唐祖湘別說了。

　　“這兩本書哪一本好呀？”那位顧客突然問柳如靖。

　　柳如靖說：“很抱歉，我不知道，請你自己挑選。”

　　“你們賣書的，怎么不知道哪本書好？”

　　“店堂里上千種書，哪有時間去看它。”

　　“那你們就沒有傾向性嗎？”

　　“我們做生意的，只管賣書。”

　　“光賣書，不宣傳嗎？”

　　“不宣傳。”柳如靖答道，還補充一句，“想宣傳也沒這個水平哇。”

　　唐祖湘又朝李丹身邊湊過去，低聲說：“小柳今天怎么啦？”

　　李丹說：“注意影響。有話打了烊再說。”

　　猛地響起一陣轟隆隆隆的噪聲，陽光把幾條人影投進店堂，一伙人大搖大擺進得店來，東張西望，嘴里嚷嚷：

　　“喲，真熱鬧！”

　　“這兒可是煙火繚繞，香客不斷哪！”

　　“我道什么東西這么吸引人，敢情這兒插了一朵花。”

　　“哈哈哈哈……”

　　李丹肺都快氣炸了。她認出這幾個人是對門那家“毒品店”——國民書局的“同行”。平時老死不相往來，今天結伙登門，想搞什么名堂？要是放在過去，依著李丹的性子，她早就沖上去賞他們幾記耳光了。

　　正直的讀者也忍不住了，一個個豎起雙眉，議論紛紛：

　　“今天什么節氣？怎么蛇蟲百腳都出洞了？”

　　“是嘛，挺干凈的地方，給搞得烏煙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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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伙“同行”中帶頭的一個，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他媽的，你們罵誰？”

　　讀者們并不示弱，針鋒相對地說：

　　“我們罵誰啦？”

　　“你多的什么心？”

　　那家伙兇狠地問道：“你們罵老子是蛇蟲百腳？”

　　趙水根機靈地諷刺說：“先生，你承認自己是蛇蟲百腳羅？”

　　“你還敢罵人！”那家伙一把揪住趙水根的衣領。

　　那家伙身邊的一個伙伴看不過去了，從旁勸解道：“算了，別動手嘛！”

　　小方上前拉開那個家伙的手：“別誤會。今天店堂里是不大干凈，你看，這兒不就有一條蟲子？”說著用腳一踩，還使勁碾了一下。

　　那家伙掉轉頭來，打量著小方，見他手里拿著一本《毛澤東言論集》，又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裳：

　　“好哇，你看共產黨的書！”

　　那家伙帶來的一幫人聞聲擁了過來，讀者們也都站到了一起，形成兩軍對壘的陣勢。

　　李丹望著這個場面，急得不知所措。

　　“算了，算了，何必呢？”柳如靖走到他們中間，說：“買書的、賣書的，傷了和氣于買賣不利。”

　　“買書的？為什么盡上這兒買，不上我們國民書局去買？”那家伙沖著柳如靖鬧了。

　　“風水輪流轉嘛，買賣好壞是商家常事。”

　　“商家常事？我們國民書局可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我看這些小子就是愛看共產黨的書。”

　　“先生，你這樣亂扣帽子，我們生意人可擔當不起。”柳如靖鄭重地指指書臺和書架，“我們店里賣的都是經過國民黨黨部審查的書。”

　　讀者們氣憤地議論著，對那伙人怒目而視。

　　店堂一角傳來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那么，為什么這些讀者手里拿的都是毛澤東的書，而沒有一本蔣委員長的書呢？”大家循聲望去，那個中山裝筆挺的中年人，原先一直以局外人的身份在一旁觀看，此時卻插了一嘴，臉上還擺出一副得意的樣子。

　　柳如靖緩緩地朝那個中年人走去，從容地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嘛！這位先生，剛才我給你推薦蔣委員長言論集，你不是也挑了一本毛澤東言論嗎？”

　　那個中年人語塞，朝著柳如靖干瞪眼。

　　讀者們又紛紛議論起來，一片聲地說：“我們愛進哪家店，愛看什么書，誰管得著！’

　　柳如靖說：“我們賣書的可管不了這么多。”

　　一直不吭聲的李丹，此時也接茬說：“是嘛，我們賣書的還管得了這些？”她想起剛進店時郭漢雄向她介紹柳如靖的話：你別看他平時話沒說，臉先紅，可碰到什么事還挺有辦法的。眼前這場風波總算應付過去了。李丹不覺朝柳如靖投去欽佩的一瞥。

　　對于李丹的行動特別敏感的唐祖湘，當然覺察到了。剛才這一幕，讓柳如靖當了主角，唐祖湘不免感到遺憾。他朝店堂里搜索著，尋找可以露一手的機會。

　　這時候又進來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也穿一身筆挺的中山裝。

　　此時店堂里已從喧鬧復歸寧靜。那幫尋事生非的“同行”一下子安定下來了，不吵不嚷，但也沒有離去，有的把兩臂抱在胸前，有的把雙手插進褲袋，站立在兩邊，斜眼觀察著店堂里的動靜。

　　那個新進來的中年人走近書臺，先取了一本《毛澤東言論集》，又取了《論持久戰》、《論新階段》……接著繞室一周，從兩排書架上陸續取下《馬克思主義基礎》、《辯證唯物論入門》、《怎樣研究政治經濟學》等學習輔導讀物，轉眼積起一大摞，全是革命書籍。

　　唐祖湘認定這是個好主顧。為了引起李丹的注意，他特地兜到她身邊，咕了一句：“瞧吧，人不可貌相。”然后轉身向這位主顧走去，準備接待。

　　這位主顧已經在問柳如靖：“喂，這樣的書還有嗎？”

　　“沒有了。”柳如靖挺有禮貌地問答。

　　“還有，還有。”唐祖湘拿起一本《從一個人看一個新世界》，迎了上去。柳如靖在他背后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并不理會，自顧熱情地給顧客介紹：“這兒還有一本新出的，是法國作家巴比塞為斯大林寫的傳記，內容挺精彩的。”

　　“好，就加一本吧！”那人把選好的一摞書放在書臺邊沿，把這一本也放進去。

　　唐祖湘說：“我給您算算錢吧!”說著就去捧書。

　　那人用手一攔：“用不著，叫你們經理出來。”

　　“我們經理……”唐祖湘打了個格愣，“他出去了。”

　　“那就找你們門市部的負責人。”

　　唐祖湘一臉尷尬相，朝李丹投去一瞥。因為季英調棧房去了，由李丹接替她的工作。雖然沒有宣布讓李丹負責門市部的工作，卻好像有那么點意思。

　　李丹從柜臺里走出來，義不容辭地挺身向前。

　　可是柳如靖搶先一步，站到這位不速之客面前：“有什么事跟我說好了。”

　　那人把帽檐往上一推，露出一對脹臌臌的金魚眼：“這些書我拿去審查，過幾天叫你們經理到警備司令部來取。”說著出示了一張派司。

　　李丹理直氣壯地說：“這些書都是你們省黨部圖書審查委員會審查通過的。”

　　唐祖湘在一旁幫腔：“不信請看，書背后都印著審查證號碼哩！”

　　那人面孔一板：“他們審他們的，我們審我們的。快，把書扎一扎。”

　　李丹還想據理力爭，柳如靖朝她使了個眼色，一邊熟練地扎著書，一邊對那人嘆起苦經來：

　　“先生，這年頭生意不好做。這些書嘛，全是合法的。您審查好了，抬抬手還給我們。我們是小本經營，實在賠不起呵！”

　　那人拎起這捆書，趾高氣揚地往外走去。國民書局那伙“同行”也跟著揚長而去。其中的一個臨出門掉轉頭朝唐祖湘做了個怪相，挖苦地說：

　　“伙計，這樣的書還有嗎？再拿點出來，多多益善嘛！’

　　唐祖湘窘得說不出話。

　　李丹氣呼呼地瞪視著那伙人的背影：“原來是一丘之貉。”

　　一位讀者氣憤地啐了一口：“警備司令部也審查起圖書來了，真是狗抓耗子，多管閑事。”

　　柳如靖若有所思地說：“這只怕是個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