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慧英到桂林已經三個多月了。從湘北前沿來到后方的“文化城”，從普通的宣傳隊員變成紅極一時的明星，隨著地位的改變，心情也起了變化。她在愛國劇社主演《桃花扇》，連滿三十六場。今天是第三十七場，仍然座無虛席，盛況空前。一場演罷，大幕徐徐落下，觀眾掌聲不絕，情緒熱烈。在她的演出史上，又增加了得意的一頁。謝完了幕，回到后臺，倪慧英不禁有點飄飄然。這個憑著熱情出來參加抗日宣傳的女青年，被生活的浪潮推上了追求名利享受的道路。
后臺的演員們擁過來祝賀倪慧英演出成功。有的豎起了大拇指：“倪小姐真是越演越精彩，令人百看不厭。”有的說：“一出戲連滿三十七場，在我們愛國劇社還是第一次哩！”
小演員插不上嘴，跟在后邊湊熱鬧，眼里露出羨慕的神色。
一個老演員湊上來，擺出一副詭秘的神態，說：“今天警備司令部的徐司令又來看戲了。”
倪慧英應接不暇地點著頭，走向化妝間。在門口碰到從前臺進來的張敏，倪慧英一把拉住，臉上笑開了花，問道：“你看戲了吧？給我提提意見。”
張敏審視著倪慧英：“真的要我提意見？”
“當然真的。”倪慧英滿心以為會聽到贊美的話。
張敏卻先提了個問題：“你說說看，一個演員主要靠什么征服觀眾？”
倪慧英不假思索地說：“扮相，嗓音，身段，風度……”
“就這些嗎？”張敏顯然不滿足。
倪慧英想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含笑反問：“你說呢？”
“你說的都是外表，我說嘛，要靠思想，靠靈魂。”
“思想？靈魂？”倪慧英好像有點意外。
“晤。”張敏點點頭，“要表現出戲的主題思想和現實意義。”
倪慧英一愣。她離開宣傳隊以后，對“主題思想”、“現實意義”這類名詞已經感到陌生了。尤其是，演出《桃花扇》這樣的歷史劇，她以為自己的任務不過是扮演一個古典美人。她呆呆地望著張敏，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張敏繼續說：“你現在只是演出了一個不知亡國恨的商女，沒有演出深知亡國恨的李香君。”
倪慧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顯然聽不進這種意見。
張敏察覺了倪慧英的反應：“我言重了。意見不一定對，僅供參考。”
倪慧英臉上又堆起了笑容：“哪兒的話！你是個行家，提的意見還會有錯？我卸妝去了。有空上我那兒去玩。”
張敏轉身和扮侯朝宗的演員聊起天來。
倪慧英進了自己獨用的化妝間，徑直走到大鏡子前邊坐下，心里想著剛才張敏的那幾句話，心里老大的不自在，順手從妝臺上抓起卸妝的縐紙，對著鏡子就要擦臉。鏡中映出一個千嬌百媚的古裝美人，蛾眉鳳眼，櫻桃小口，自己看著都感到愛憐，不覺暗自嘟噥：難道這樣的美人會是沒有靈魂的商女？……
突然，倪慧英擦臉的手在腮邊停住了。鏡子里有一個人朝她望著，沖她笑著。這人衣冠楚楚，風度翩翩，卻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人——沈立勤。
“慧英哪！”鏡中人開口招呼她了。
倪慧英并不轉身，邊擦臉邊說：“什么風把沈站長吹來了？”
“區區交通站長，早就不干了，還用得著風吹么？”沈立勤還是那樣溫文爾雅，笑容可掬。
“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有什么事，就直說吧！”倪慧英只顧擦臉，眼睛也不看沈立勤，口氣很僵硬。
“多時不見，想念得慌，來看看你嘛！”沈立勤擺出一副誠心誠意的樣子。
“哼！”倪慧英抿緊了嘴，擦去唇邊的油彩，從鼻子里擠出一聲冷笑，那神氣仿佛在說：誰信你的鬼話！
沈立勤明知倪慧英對自己的態度起了變化，卻裝作不領會的樣子，自說自話地講著：
“老朋友了，還能騙你？”
倪慧英一聽“老朋友”三個字，可來氣了：“誰不知道，你都成了花蝴蝶了，還提什么‘老朋友’！”她三下兩下擦去油彩，倒了盆熱水，絞了把毛巾，揩起臉來。
沈立勤跟在她后邊轉：“我這不是來了嗎？”
倪慧英不理不睬，把頭發打散，攏了一攏，走到屏風后邊換起衣服來。
沈立勤一雙眼睛滴溜溜地隨著倪慧英轉，隔著屏風不見人，只見她脫下的戲裝搭在屏風架上。沈立勤躡手躡腳朝屏風走去。
“站住！”倪慧英喝住了他，“連規矩都不懂！”
“我的好人，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沈立勤一雙眼霎時燒紅了。
倪慧英換上一件絲絨旗袍，緊裹著豐滿的腰身，比穿著戲裝還要動人。她一邊扣鈕子一邊走出屏風：
“我可沒工夫聽你的廢話。”
“瞧你，成了紅角就不念舊情了？”沈立勤臉上堆滿諂笑，倒像在演戲。
“有什么事就快說，”倪慧英彎下身子換鞋，“再不說我可要走了。”
沈立勤眼珠一轉：“我到你府上去玩玩，行嗎？”
“都什么時候了？”倪慧英瞪了他一眼，“想的倒挺新鮮！”
“怎么，這點面子……”
倪慧英沒等他把話說完，掉轉身就往外走。沈立勤緊緊地跟在后邊。他就有這點本事，當他追逐一個女性時，哪怕人家把唾沫吐到他臉上，他還是那樣溫文爾雅，笑容可掬。
張敏就住在后臺，他按照慣例四處巡視了一遍，熄燈，關門，正準備回房休息，剛好看見倪慧英和沈立勤一前一后地走出劇場。他盯著沈立勤的背影，蹙起眉頭，好像在思考著什么。
倪慧英走得很快，根本不去理會跟在后邊的沈立勤。可是沈立勤一路盯到倪慧英居住的大華飯店，也不等主人邀請就跟進了倪慧英的臥室。倪慧英沒好氣地朝沙發上一坐。沈立勤緊傍著她坐下，目不轉睛地望著倪慧英。倪慧英看他存心要待在這兒，索性開門見山，把久已憋在肚子里的悶氣發泄出來：
“你說，你在云河橋干的什么好事？”
“云河橋？”沈立勤眨了眨眼，“我不是干的交通站嗎？”
“誰問你這個!”倪慧英不耐煩了，“我是問你對李丹干了些什么？”
“對李丹？”沈立勤又眨了眨眼，“不是你叫我幫助她來桂林嗎？我留她住下，給她聯系去衡陽的車，可是她自己走了。”
“你待她這么好，她為什么走？”倪慧英把眼一瞪，“你說實話，到底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天地良心哪，慧英！”沈立勤雖然做賊心虛，但料想自己并沒有把柄落在李丹手里，于是發誓賭咒地辯白，“我真的沒干什么壞事。我對你的這顆心天地可鑒。誰冤枉我，你可得要個證據，不能偏聽偏信呵！”
倪慧英見他這樣，倒有點疑惑起來，莫非是李丹誤會了？或許李丹聽到的對話與沈立勤無關，或許李丹本來就聽錯了……
沈立勤看出倪慧英心情的變化，知道事情有了轉機。他想起此番的來意是要打聽李丹的下落。面對著已有戒心的倪慧英，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開口吧，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打自招？不開口吧，又不甘心空手而歸。思前想后，終于打定主意，臉上卻堆著笑，把手搭上倪慧英的肩頭，柔聲說：
“慧英，我想向你打聽個人。”
“誰？”
“李丹。”
倪慧英騰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指著沈立勤破口大罵：“你這改不了偷腥的饞貓！剛才還發誓賭咒，想不到全是假的……”
“慧英，慧英，你聽我說……”
“我不聽！只怪我當初在云河橋瞎了眼，上了你的當。告訴你，今天的倪慧英已經不是當初的倪慧英，你給我滾！”
“慧英，你聽我說嘛！”沈立勤硬把倪慧英按到沙發上，娓娓動聽地表白起來，“我要是真有歹意，還會向你打聽李丹的下落嗎？我還不是看在你我舊日的情分？李丹是你的朋友，既然有了誤會，一定要想法消除。也讓你看到我是個行得正坐得穩的人。”
倪慧英沒有搭理，但看得出火氣是消了不少，露出半信半疑的樣子。
“慧英，要不就這樣，什么時候把李丹請到這兒來，我們當著面講講清楚。豈不是好？”沈立勤見倪慧英仍不搭理，又問：“李丹在桂林嗎？”
“在。”
“在哪兒工作？”
“我不知道。”
“慧英，你就這樣不相信我？”
“我真的不知道。”
倪慧英是真的不知道李丹在哪兒工作。她來桂林不久，李丹到愛國劇社來看過她。那一天，張敏正在倪慧英的化妝室里和她討論劇本。倪慧莢聽到有人叩門，把門打開，發現站在門口的竟是李丹，興奮得緊緊地抱住了她。使倪慧英稍感意外的是，李丹臉上雖然也在笑，但笑得有點不自然，兩只手雖然也握住了自己的手，但握得一點沒有力氣。當時李丹的目光朝張敏一掃，馬上又掉開了。倪慧英出去灌開水，回來的時候，發現李丹和張敏都默默地坐著，空氣有點緊張。盡管倪慧英有說有笑，還是沒把氣氛調節過來。李丹和倪慧英敘了一番別后的經過，起身告別。臨走的時候也沒向張敏打個招呼。倪慧英問李丹在哪兒工作，李丹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她常在外邊跑，不好找，過兩天會來看倪慧英。以后李丹再沒來過。倪慧英不知道李丹和張敏之間發生了什么事情。她想起自己來桂林后多次向張敏打聽李暉的消息，張敏總說好久沒收到李暉的信。莫非是他們倆的關系出了問題？倪慧英始終沒有找到答案。……
沈立勤不明白倪慧英是真不知道還是知道而不肯說，但眼前問不出個眉目是肯定的了。只得放下這個念頭。另一個邪念升了起來，嘻皮笑臉地往倪慧英身邊靠。
倪慧英站起身，扭動了一下腰肢：“你該走了!”
沈立勤訕訕地說：“你趕我走嗎？”
倪慧英不冷不熱地說：“那好，我不趕，你自己走。”
沈立勤從沙發上站起，走近倪慧英，涎著臉說；“今晚我不走了，行嗎？”
一股酒味沖進倪慧英的鼻孔，倪慧英厭惡地別轉頭：“你醉了？”
“我真……醉了……”沈立勤趁機裝出一副醉態，靠在倪慧英身上，伸手去摟她的腰。倪慧英憤怒地推了他一把。沈立勤依然跟牛皮糖似地粘在倪慧英身上。兩個人推推搡搡，只聽得嘶地一聲，沈立勤的上衣口袋撕裂了，一張照片從袋里掉出來，飄落在地。沈立勤急忙俯身去拾，照片已經被倪慧英一腳踩住，撿了起來。
“李丹！’倪慧英失口叫道。
“不是她。”沈立勤一把搶過照片，藏進內衣口袋。
這一回倪慧英憤怒到了極點。她不敢想象一個向她百般求歡的人口袋里還藏著另一個女人的照片。
“別誤會，慧英。真的不是李丹。”
倪慧英感到已經沒有再聽他詭辯的必要了，把門打開，厲聲叫道：
“滾！”
沈立勤見求饒無用，只得夾著尾巴走了。
倪慧英正獨自生著悶氣，張敏來了。時間雖然很晚了，倪慧英的住處和劇場近在咫尺，她對張敏的來訪并不以為怪。
“怎么，還在生我的氣？剛才提的意見太尖銳了吧？”
倪慧英搖搖頭，打了個手勢請張敏坐下。
“到后臺來找你的那個人是誰？”顯然，這才是張敏的來意。
“一條色狼！”
“色狼？他是誰？’
“就是云河橋的那個沈立勤。”
“噢，是他——”張敏若有所思，“他來干什么？”
“干什么？沒好事！”倪慧英滿肚子怒火，一下子爆發出來，“那不要臉的東西，嘴里說什么‘不忘舊情’，口袋里還藏著別人的照片。你知道是誰的照片？就是李丹的。你可得告訴小李子，沈立勤對她也沒安好心。……”
“小李子會送照片給沈立勤？”張敏這話好像在問倪慧英，又好像在問自己。
“我看得清清楚楚，照片上的小李子揚著手，不知道在干什么。小李子也真怪，拍這種照片，演戲不像演戲，生活不像生活……”
倪慧英滔滔不絕地說著。張敏眉心擰起個疙瘩，他腦子里升起一個問號，這個問號越變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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