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酒家里,燈光幽暗,造成一派神秘氣氛,便于客人尋歡作樂。門外的霓虹彩燈,時明時滅,變幻無定,像魔鬼眨著眼睛,在窺視室內的動靜。閃爍的微光像鬼火一般,射到沿窗客人的臉上,一會兒是暗紅色,一會兒是幽綠色,陰森森地。再加嗆人的煙味,沖鼻的酒氣,空氣十分渾濁。留聲機放送著瘋狂的爵士音樂和歌女的浪聲哼唱……
靠墻一角,有一位客人獨占一張桌子,自斟自飲。桌上擺著兩只空酒瓶和一只堆滿煙蒂的煙灰缸。他又點上一支煙,舉手把大拇指和中指一彈,打了個榧子,發出一聲脆響。侍者立刻像變戲法似地出現在面前,聽候吩咐。這位客人指指空瓶,未發一言。侍者會意,躬身退下,轉眼又用托盤送來一瓶美酒。這人斟滿一杯,端起就喝,對周圍的一切視若無睹。連女招待不斷飛來的媚眼也全不理會。這人坐在陰暗里,使人看不清他的面貌。只有窗外駛過的卡車車燈,像探照燈似地掃過玻璃窗時,人們才能認出他是這兒的常客——小霸王沈立勤。
他今天為什么一反常態?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嗎?俗話說:萬事不由人預料,不如意事常八九。這兩句俗話原來對沈立勤并不適用。過去的沈立勤,從來沒有碰到現在這樣不順當的事情。
他出生在湘潭近郊一個小康之家。父親靠著半生勤勞和精打細算,置起一份田產,坐地收租,擠進了地主的行列。母親是個舊式的農村婦女,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這個獨養子身上。沈立勤從呱呱墜地之日起,就是家里的主角。一家人圍著他轉,對他一味百依百順,含在嘴里還怕他化了。這小子長大后出落得一表人才,可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非但不務正業,而且行為不端。特別是風流成性,到處拈花惹草。十幾歲就奸污了家里的婢女。當他發現這個婢女懷了孕,眼看事情即將敗露,竟然滅絕人性地下死勁狠踢婢女的腹部,硬是把胎兒踢了下來。那可憐的婢女也受了嚴重的內傷,郁郁而死。這種迫于生計、賣身為奴的窮家女兒,死了也就算了。沈立勤在中學里又看上了一個女同學。這姑娘卻有點身份,是當地老鄉長的掌上明珠。在這種小地方,鄉長是一鄉之長,算一個大人物了,哪里看得上沈家。沈立勤的父親唯恐兒子惹出事來,不好收場,打發他到湘潭城內去找在九戰區長官司令部當差的娘舅。由娘舅把他安插到云河橋的交通站。這交通站本是國民黨設在戰區的點綴。沈立勤在那里混了個準尉的空銜,手下并無兵卒,津貼也很微薄。不料他卻如魚得水,既能利用職權,和來往車輛的司機搭上關系,從急于搭車的難民身上榨取油水,發了一筆國難財;又能把自己打扮成愛國青年,憑著滿嘴革命的詞藻,和全套溫存的手段,騙取一些善良人的好感,最得意的是博得了宣傳隊紅人倪慧英的青睞。這以后,胃口越來越大。湘北會戰中,湘潭撤退的時候,他通過一些司機的關系,輾轉來到桂林。本以為這兒比小小的云河橋能有所作為,不料由于無人引薦,只混了個小小的特務頭目。因此總感到官運不亨通,郁郁不得志。
“他媽的!”沈立勤帶著酒興的紅眼珠里露出一絲兇光。他扔掉煙蒂,咬了咬牙幫,太陽穴上的青筋別別亂跳,又想起另一件不順心的事來。那就是李丹這個撩人的姑娘,前回在云河橋,眼看就要到手,偏偏讓她飛了。李丹明明說要來桂林,可是他到了這兒也沒少動腦筋,至今連個影子也沒找見??磥砝畹げ辉诠鹆?,自己上了她的當,白費了心機。這回“常勝將軍”栽到一個無名丫頭手里了。
他越想越惱,又斟滿一杯酒,仰起脖子往下直灌,灌得太急,嗆得咳嗽起來。他媽的!這才叫做:酒不醉人人自醉。他還是想著李丹那醉人的容貌。世界上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令人垂涎。沈立勤咧開了嘴,掛下一條渾濁的口水……
酒家的另一邊,靠近燈光的一張桌子,圍坐著一伙人。老的、少的,軍裝、便服,都有。在那兒碰杯酗酒,賭牌行令,鬧了好一陣子。這會兒帶著幾分醉意,又有點玩膩了。有的寬了軍裝皮帶,有的松開西裝領帶,靠在椅背,乜斜著眼,昏昏欲睡。有的猛抽煙卷,眼珠滴溜溜打轉,還想尋找新的刺激。其中一個長著酒糟鼻子的人向一個女招待招招手。女招待扭著腰肢走了過來。酒糟鼻子斜睨著女招待,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哥兒們評評,這個妞兒該打幾分?”
旁邊一個醉醺醺的漢子張開大嘴,噴出一口酒味,大著舌頭說:
“不是妞兒,是娘們了吧?”
酒糟鼻子推了女招待一把:“聽到沒有?人老珠黃了哩!”
另一個漢子露出滿嘴大金牙:“看不中也別下人家的面子嘛!”
女招待扭開了身子:“我還不稀罕呢!”
酒糟鼻子罵罵咧咧的:“他媽的,連個起眼的姑娘都沒有?!?/p>
一個梳著小分頭的西裝青年從上衣口袋里摸出幾張照片,扔到桌上:
“給你們開開眼!”
大伙兒七手八腳,霎時間把照片搶了個精光。沒搶到的擠在一旁觀看。
“不賴!”
“有門!”
酒糟鼻子捶了小分頭一拳頭:“你個龜兒子,哪里弄來這么多美女照片?”
大金牙賣弄著自己的知識:“他手里有的是照片,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小分頭挺得意:“考考你們的眼力,評評哪個頂美?!?/p>
幾個家伙把頭湊到一塊,嘰嘰喳喳評論起來。就像一群饞貓嗅到魚腥。
那醉醺醺的漢子指著一張照片:“這個美!”
小分頭把嘴一撇:“我看你都醉花了眼?!彼樖帜槠鹨粡堈掌蠹乙涣?,“這個才叫美呢!”
靜場片刻之后,響起一片嘖嘖聲。
“嗬,有眼力!”
“這個真打得滿分!’
酒糟鼻子抓起照片,湊到跟前細看,嘻開了嘴,口水從嘴角流了出來:
“可惜就是看得到摸不著?!?/p>
小分頭一把奪過照片:“看你,口水都快弄到照片上了?!彼麗巯У赜檬峙量掌斑@有個典故,叫作望梅止渴。”
冷不防身后伸來一只手,把照片奪了過去。
“不要搶嘛!搶壞了你可賠不起!”小分頭嘀咕著回頭一望,見是頂頭上司小頭目到了,猛地一個立正,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沈先生!”
同桌的伙伴跟著立正致敬。有的雖然不認識這個斜刺里殺出來的程咬金,看看小分頭的神氣也明白這人是有來頭的了。
搶照片的人就是沈立勤。不知道什么時候,他被這場選美活動吸引過來,此刻對著這張一致公認的頭挑美女照片,驚訝得目瞪口呆。原來照片上的美女竟是他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李丹。
小分頭是國民黨特務機關里搞攝影的,經常在各種場合偷拍“共黨嫌疑分子”的照片。偷拍的照片除了上交之外,還選印一些漂亮姑娘的照片,供自己把玩和在同伙面前炫耀。這一次,他多喝了幾杯酒,一時興起,拿出照片來展覽,偏偏讓這位令人生畏的小頭目碰上,不由得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起來。
沈立勤卻無心顧及其他,一個勁兒盯著小分頭追問:“照片上這個姑娘現在哪里?”
小分頭直瞪瞪地看著沈立勤的臉色,裝出一副老實巴結的模樣說:
“我真的不曉得。”
“照片哪里弄來的?”
“是我拍的?!?/p>
沈立勤知道這個小特務的身份,也明白他身上沒有多少油水可撈,但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地問:
“能找到什么線索嗎?”
小分頭心里捉摸著這位小頭目到底是為了偵查共產分子,還是看上了姑娘的美色,遺憾的是自己無法提供他所需要的線索,只得硬著頭皮回答:
“這姑娘是在港九罷工工人代表開的會上演講,叫我給拍下來的。姓名、身份都不清楚。上頭下令追查,我們正愁找不到線索呢!”
“都是些飯桶!”沈立勤壓抑著自己的得意勁兒,裝出一副正經的樣子,“這事我自己來辦?!?/p>
“是!”小分頭連忙立正。心里暗自慶幸,沈立勤沒有追究自己玩照片的事。
沈立勤把李丹的照片放進上衣口袋,走出廣東酒家。被酒精和尼古丁熏昏了的頭腦,讓夜風一吹,頓時清醒了。這張照片說明:李丹確實是在桂林,而且是上頭追查的對象。自己把這項任務攬過來,既可以假公濟私,找到李丹,滿足欲望,又可以邀功請賞,青云直上,豈不是一箭雙雕的美事!
他知道,剛才在廣東酒家那一伙,全是見過世面的色鬼,尚且把李丹的照片評為頭挑,打上滿分。可見自己的眼力不差。如果讓這丫頭再一次從自己手里溜走,還算得什么“常勝將軍”!沈立勤咬著牙,咬得牙幫骨咯咯地響。可是上哪兒去找這個丫頭呢?目前還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呵!他信步走到十字路口,愛國劇社的海報,畫得很醒目。在黯淡的路燈光照耀下,“倪慧英”三個字還那么出跳。沈立勤心頭一喜,當年不是她把李丹介紹到云河橋的嗎?她也許知道李丹的下落。對,沈立勤埋怨自己早沒想到這著棋。自從倪慧英來到桂林,由一個不知名的宣傳隊員,搖身一變為紅極一時的大明星,結交了一些黨政長官、名商大賈,對沈立勤這個老相識采取若即若離的態度,令他心癢難熬。他也早想找個機會和她敘敘舊情。抬起手臂看看表,戲大概快散場了。像一頭獵狗嗅到了獵物的氣息,沈立勤撒開了腿,踏著月色,徑直到桂林劇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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