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頭一回嘗到了頭痛的滋味,頭一回感到胸口悶得發慌。她手里緊緊攥著離家以來第一次收到的姐姐的來信,沖出了宿舍的大門。
“小李——”身后傳來唐祖湘急切的呼叫。李丹此刻任何人都不想看見。她閃身躲到一棵大樹背后,在月光下看見唐祖湘的身影從大樹前邊跑過。不一會兒,又傳來好幾個人的腳步踏著路面的聲音,郭漢雄、季英、柳如靖相繼從大樹前邊跑過。等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暗夜中,李丹才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只有遠在天邊的姐姐最了解妹妹,好像能看見妹妹的處境似的。李丹回憶著姐姐信上的內容:
親愛的妹妹:
你好!
你可知道,當敏哥告訴我你的消息時,我有多高興。三年不見,你長大了。
我們雖然相隔兩地,我們的心比過去貼得更緊了。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我們姐妹已經共謀家庭生計了。不同的是,我在自己家里,母親身邊;你卻身處異鄉,寄人籬下。可以想見,你的困難比我大。你要明白,寄人籬下,既要獨立謀生,又要適應環境。決不能任性,決不能耍小孩脾氣……
你的姐姐
“寄人籬下”,這四個字直刺李丹的心窩,就像火上添油一般,把她的滿腹委屈越燒越旺。李丹感到呆在書店就好比寄人籬下,處處受人管轄。既然是宣傳、播火,為什么要用條條店規捆住手腳,不許唱歌,不許參加集會、演講,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這叫一個熱血青年怎么受得了?……
“寄人籬下”,這四個字又使李丹想起自己的處境:身處異鄉,舉目無親。那負心的張敏,姐姐還叫他“敏哥”呢!郭大哥、季大姐平時對自己還可以,批評起人來卻一點不留情面……
剛才她和唐祖湘從港九工人的會場出來,同老謝分手以后,抑制不住滿心的激動,兩個人手攙著手又到漓江邊上去散了一會步,談了一陣心。俗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談得投機的人,往往是缺乏時間觀念的。他們感到只談了一會兒,其實已經過了很久。回宿舍時,月亮已經偏西,估計大家該入睡了。輕輕推開大門,邁進小院,卻見平時晚間很少有人的堂屋里閃著油燈搖曳的光,燈光映照著圍桌而坐的人影。近前一看,郭漢雄、季英、周明義、柳如靖都在這兒。是開會嗎?可誰也沒有說話。這會兒四雙眼睛一齊投向剛從外邊進來的李丹身上,但仍沒有人說話,神色有點異樣。這是怎么回事?李丹愕然了。
季英先開口,“小李,上哪兒去了?”
“去參加聲援港九工人的會了。”李丹還當是回來晚了,讓大家擔心哩,就帶點歉意地說:“這么晚了,你們怎么還沒睡?”接著興致勃勃地講起會場情況來,想讓大家分享戰斗的愉快。“會開得可好啦!群眾的情緒真熱烈,捐獻的場面真動人……”她發現自己的話猶如扔進深淵的石子,一點反響都沒有。大家非但不說話,而且把眼光從她身上收回,俯視著地面。李丹瞪著眼猶疑地問道:“這是怎么了?”
沒有人回答。郭漢雄突然站起身來回踱步,這是他心情激動時的習慣動作。他那高大的身影,被搖曳的燈光射在墻上,隨著走動晃來晃去,在人們心頭投上了不安的陰云。
李丹按捺不住了:“發生了什么事?”
柳如靖打破了沉默,說:“這是我的錯。我知道他們要去,卻沒有勸阻。”
李丹心頭一震,竄起了火苗。原來是為她去參加會的事。這明明是一件好事。有什么錯?李丹想起白天問柳如靖去不去,他講過不合適,誰知道他在背后說了些什么,怪不得自己還沒回來家里就鬧開了。想不到他還有這一手!她瞪了柳如靖一眼:
“我做的事我負責,不用你檢討。”
周明義憋不住了:“你負責!負得了嗎?你知道這樣做會引起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李丹的語氣很沖。
柳如靖平心靜氣地說:“小李,冷靜一點。有因必有果。這是應當估計到的。現在不是追究責任,是要共同吸取教訓,采取措施,設法防止或者減輕可能產生的后果。”柳如靖的口氣是誠懇的,但李丹聽了很刺耳。她愕然瞪視著他,好像不認識似的。
唐祖湘插話說:“我認為小李沒有錯。聲援港九工人是我們應盡的責任。小李在會上的發言很精彩,已經收到好的效果。如果今天的事不妥當,由我來負責。”
在這種情勢下,李丹聽到唐祖湘這幾句話,心里別提有多感激。她對逆耳的批評更聽不進了,就回嘴說:
“有什么后果我全承擔。”
周明義目光炯炯地站了起來。季英把他按了下去,回頭對李丹說:
“小李,這難道是你一個人的事情?”
季英曾經不止一次打開過李丹的心扉。可是今天,從參加戰斗的幸福到接受嚴厲的批評,她實在轉不過來,撅著嘴悶聲不響。
一直在踱步的郭漢雄停住了腳,兩條濃眉擰成個大疙瘩:
“小李呀小李,你進店不是一天兩天了,對書店該有所了解了。為了保證革命事業的勝利,我們每一個人都要自覺地遵守革命紀律。”
郭漢雄在李丹心里的地位是崇高的。他說話李丹一向很尊重。可是今天,李丹只覺得大家都不了解自己,滿腹委屈不知怎樣申辯才好。
周明義一直抿得很緊的薄嘴唇綻開了;“你簡直是一犯再犯,腦子里一點店規都沒有。”
李丹一氣之下,沖出了宿舍的門,消失在黑暗中……
李丹踏著月色,踽踽獨行,不覺來到漓江岸邊。夜已深了,漓江兩岸寂然無聲。只有李丹形單影只,佇立江畔。她凝望著波平如鏡的江面,映在水中的涼月,內心無論如何平靜不下來。江水澆不滅她心頭的煩惱,反倒勾起了萬種思緒。她想起在桂林度過的時光,想起在書店付出的努力,想起今晚支援港九工人的斗爭和無辜遭受的批評,想起那一針見血的“寄人籬下”四個字。她把手伸進口袋,捏住姐姐的來信。想出了神,沒有覺察這時有兩個人從她背后走過。
這是一男一女,鉤肩搭臂,在夜深人靜的江邊散步。那男的看見李丹,停下腳步。那女的拖了男的一把,嬌聲嬌氣地催促著:“走呀!”
嬌滴滴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寂靜,傳入李丹的耳朵。她漫不經心地回頭一望,感到和自己無關,又掉頭向著撒滿銀輝的漓江。
就在李丹回頭望這一對男女的剎那間,月色映照著她那大理石雕像似的面龐,那個男人愣了一下,推開那個女人的手,輕聲說:
“等一等,我有事。”
“什么事?沒好事!快給我走。”那女人拽著男人走開。
男人掙扎著,壓低聲音急切地說:“你別吵,我真的有事。”
女人撒起潑來:“你這不要臉的,改不了的賊性,還當我不知道?!”
兩個人推推搡搡,女的要拖著男的走開,男的要掙脫女的走來,嘴里都不干不凈地罵著,女的罵男的是“色鬼”,男的罵女的是“賤貨”……
李丹越聽越不入耳,簡直是男盜女娼,一對流氓!還虧得有這個“賤貨”,要不然碰上這個“色鬼”可倒霉了。這個意外的遭遇提醒李丹,夜深了,該回去了。她正想轉身回去,臂膀已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挽住。李丹一驚,幾乎叫出聲來。
“小李,快走!”熟悉的聲音使李丹安下心來。不用看,她就辨出這是郭漢雄。他見李丹沖出宿舍的門,緊緊追她來的。面臨著流氓的糾纏,她本應跟著郭漢雄回去。可是想起剛才他批評自己的那張嚴肅的面孔,李丹的氣還咽不下去。她想摔掉郭漢雄挽著她的手。那只大手卻像鐵鉗一般鉗在她臂上,怎么使勁也掙不脫。李丹只好犟在那兒,不跟郭漢雄走。
一男一女的爭吵聲斷斷續續隨著夜風吹送過來。男人光火了:“快放開我!”女人尖聲叫罵:“就不放!你敢當著我的面偷腥……”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兩人好像廝打起來了。
這一邊,郭漢雄要拉著李丹往城里走,李丹犟著不肯動;那一邊,男的拼命要朝李丹靠近,女的死拽住不放。雙方像拉鋸似的,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突然間,那男的掙脫了身,朝這邊奔,女的緊追幾步,一把揪住,帶著哭聲罵起街來:
“你這個天殺的,我今天和你拼了。”
“小李,你好糊涂!”郭漢雄的聲音變得沉重了。他的眼睛在月色下閃著逼人的光芒。
李丹從來沒有見過郭漢雄這樣嚴厲的眼色,就連批評自己的時候也沒有過。她意識到郭漢雄是為了保護自己,那只鉗在自己臂上的大手也使上了勁,她隨著這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停止了掙扎,跟著郭漢雄離開了江畔。背后隨風飄來的爭吵、廝打聲漸漸離得遠了,變得微弱以至消失了。
李丹隨著郭漢雄默默地走著。兩個人都不吭聲。只聽得兩雙腳踏在路面發出的“嚓嚓”聲。
兩人進了宿舍的院門,走到李丹寢室門口。郭漢雄含笑說:
“你大概還不想睡吧?到你屋里坐一會行嗎?”
“你是領導嘛!怎么不行!”李丹沒好氣地推開房門,點上油燈,繃著個臉,也不看郭漢雄一眼。
郭漢雄順手拉過一張凳子,坐在李丹面前,和藹地說:“你記得嗎?你進店的第一天,我說過,坦率的談話是友誼的標志。肚子里有什么話,都吐出來吧!”
“哪有那么多話!反正是寄人籬下,沒什么可說的。”
“寄人籬下?”郭漢雄驚奇地張大了嘴,“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是明擺著的嗎?端人家飯碗就得服人家管。”
“小李,你說了些什么?我們之間是什么關系,你還不明白嗎?”郭漢雄激動了,“寄人籬下,你這話是從哪兒來的?”
李丹從口袋里掏出姐姐的來信:“你自己去看。”
郭漢雄接過信,就著燈光讀了起來。讀著讀著,臉色漸漸松弛,突然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李丹莫名其妙地望著他:“你笑什么?”
郭漢雄把手中的信抖了一下,邊笑邊說:“我笑你連信都不會看。”
“我怎么不會看信?”李丹不服氣地說。
郭漢雄止住笑,說:“你說說,這信里說的‘寄人籬下’是什么意思。”
“這還用多說嗎?”
郭大哥微微一笑:“我問你,你姐姐現在哪里?”
“新四軍呀!”
“你母親呢?”
李丹張開口,正要回答,又停住了。她伸手取回姐姐的信,眼光停留在兩句話上:“我在自己家里,母親身邊;你卻身處異鄉,寄人籬下。”心里納悶:姐姐明明出門在外,怎么說是在自己家里,母親身邊?
“答不上來了吧?”郭漢雄一句一頓地問道:“你可知道我們平時說的‘家里’是指什么地方?‘母親’又是指的什么?你不知道姐姐是在和你打隱語嗎?”
“呵!”李丹心里一亮,她想起來了,八辦和《救亡日報》的同志來找郭漢雄,常常提起“家里”、“母親”,還有一些不認識的人到書店來找郭漢雄,也講過這些字眼。她明白了,“母親”就是親愛的黨,“家里”就是根據地、新四軍、八路軍。她的臉驀地發起熱來,盡管燈光昏黃,還是照出李丹的面色變得緋紅緋紅。
這一切自然逃不過郭漢雄的眼睛,他知道李丹有點開竅了,進一步啟發她說:
“那么,這個‘寄人籬下’又是什么意思?”
“這個……這個……”李丹低下了頭。
“你寄在誰的籬下?我們都寄在誰的籬下?”
“我明白了。”李丹垂下了眼簾。
“真的明白了?你知道你今天錯在哪兒?”
“我出去開會,事先沒有向領導請示。”李丹喃喃說。
“這不是主要的。問題在于你以什么身份、面目去參加會。我們在店務會上常說,我們這個書店的店員要有‘商人面貌、政治頭腦’,你是怎么理解的?你今天那番演講,如果在自己‘家里’,在‘母親身邊’,是完全可以的。但現在是在國統區。”郭漢雄湊上去指著信上的字句說,“你姐姐叮囑你‘既要獨立謀生,又要適應環境’,你是怎么領會的?”
李丹的眼睛閃著光:“是說白區工作的策略。”
“對!在白區工作,一定要適應環境,講究策略,嚴守紀律。要知道,一點細小的疏忽,都會給革命事業帶來極大的危害。”
“極大的危害?”李丹仿佛在自言自語。
郭漢雄知道還需要再點一下:“你知道剛才在江邊碰到的是什么人?”
“流氓唄!”
“那女的是流氓,那男的可不只是流氓。他比流氓壞得多。他是個特務。”
“特務!”李丹這一驚非同小可。她知道特務是最陰險、毒辣的敵人,可從來不曾親眼見過。想不到今天自己被特務盯上了。她急忙問道,“真的?”
“千真萬確。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是《掃蕩報》記者,披著羊皮的狼。你想過沒有?特務怎么會盯上你?”
李丹的大眼眨了兩下,仔細回憶著,剛才那個男子的身架和口音,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不錯,就是他!她失聲叫道:
“我想起來了。今天會場上,就是這個人死命地纏著我,打聽我的姓名和工作單位。”
郭漢雄接口說:“要不是老謝把你拉開,你大概就要告訴他了吧?那么,特務就可以順藤摸瓜了。”
李丹難過地說:“我真糊涂!”
郭漢雄突然問道:“你覺得小柳這個人怎么樣?”
李丹低著頭,內疚地說:“他是對的。我錯怪他了。”
“他是個好同志。有不少地方值得你學習。”
“唔。”李丹點點頭。她聽得出來,郭漢雄每次談起柳如靖,總有一股特別的感情。是的,自己是應該多多向同志們學習。她重新拿起姐姐的信,一字一句咀嚼著,心里不住地譴責著自己:李丹呵李丹,姐姐和你分手三年了,她為什么能一針見血地指出你的缺點?這說明你的毛病夠頑固了。在“自己家里”耍耍小孩脾氣不要緊,現在是“寄人籬下”鬧革命,千萬來不得這一套。她抬起頭來,內疚地說:
“郭大哥,給我換個環境吧!”
郭漢雄定睛望著李丹:“為什么?”
“我這老毛病太頑固了,不配在這兒工作。”
郭漢雄含笑審視著她。他知道此時的李丹不是在說氣話,也不是像過去那樣對書店工作不安心,而是認識錯誤以后的一種悔恨和對改正錯誤信心不足的表現。他決定把李丹的思想再推上一層樓,就鼓勵她說:“你今年才十九吧?你的老毛病,充其量不過幾年的病史吧?就那么頑固,沒法治了?那像我這樣的老頭兒,就別再改造了?要有勇氣,要有信心嘛!更重要的是對革命的高度責任心。只要對革命有利,什么缺點改不了?如果明知對革命不利,還有什么缺點舍不得丟掉?”
李丹傾聽著,頻頻點頭:“我愿意改正缺點。不過還是想換個環境,再艱苦、再困難我也不怕。免得再在這兒闖禍。”
“正像你姐姐講的,我們這條戰線就是很艱苦、很困難的。現在這條戰線正需要你這樣的戰士,你是沖上去,還是當逃兵呢?”
“逃兵?”李丹從來沒想到這兩個可恥的字眼會跟自己聯系起來,“我要當逃兵早就回家了。”
“那好,”郭漢雄笑了起來,“你就別回‘自己家里’去了,還是委屈一下,‘寄人籬下’,留在這兒鬧革命吧!”
李丹也笑了:“我能行嗎?”
郭漢雄笑得更暢了:“要是不行我們也不留你了。”
李丹的眼睛亮得像夜空的明星,她挺起胸,像宣誓一般地說:
“看我的行動吧!”
郭漢雄伸出兩只大手,把李丹的手攥在掌心,語重心長地說:
“小李,歡迎你的進步。沖上去吧!要作好充分的思想準備,桂林的上空已經布滿了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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