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書店門前的人行道上,陸續走過三五成群的穿工裝褲的人。工作服的下擺塞在緊身的褲腰里,顯得利索矯健。這樣的打扮,在桂林并不多見,看得出是從外地來的。這些人說話間帶著濃重的廣東口音,語氣和表情都相當嚴肅。可見他們不是在逛街觀景,而是負有某種重大的使命。
店堂里,一位操著廣東官話的讀者向旁邊的人說:“那就是港九罷工工人的代表。”
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店堂里的氣氛變了。有的讀者手里捧著書本,眼光轉向門外;有的干脆放下書本,走到門口眺望。平時聽慣了的書頁翻動聲,被紛紛議論聲代替了。不了解情況的人打聽著,了解情況的人介紹著。那位操廣東官話的讀者激憤地說:
“港九工人宣傳抗日、反對投降,受到迫害;罷工抗議,又被停發工資。他們是到桂林來要求聲援的。”
李丹走出柜臺,來到門口,目送著港九工人的背影,心里翻起了波濤。為什么到處都有這種不平事?姐姐堅決抗日、反對“戡亂”,受到國民黨反動派的迫害;港九工人宣傳抗日、反對投降,又受到香港資本家的壓制。李丹多么渴望能投身到這種斗爭的漩渦里去呵……
“小李!”呼喚她的是她進店第一天接待過的那位中年女讀者。這位讀者名叫任竹嫻,早就和李丹交上了朋友。李丹把她當作大姐姐,她卻把年輕的李丹當作良師益友。她說,一個人最痛苦的莫過于迷失方向,她過去的生活就是如此,是李丹介紹的好書幫助她打開眼界,認明方向,這才有了奮斗的目標,前進的勇氣。隨著思想的開朗,任竹嫻的面容和性格也起了變化。她的眼睛不再那樣無神和憂戚,而是沉靜和清亮的了。她的臉色雖然還不算紅潤,卻已擺脫了病態的蒼白。說起話來也不象過去那么拘謹,特別是在李丹面前,已經相當爽朗了。這會兒,她招呼李丹就像招呼自己的姐妹,“告訴你,我把同學們組織起來上街宣傳了。他們人小志不小,愛國熱情可高哩。”
李丹很為任竹嫻高興:“這是你工作的結果。”
任竹嫻誠摯地說:“應當說是你工作的結果。”
“別這么說,幫助你進步的是書,不是我。”
“沒有你的幫助,我能找到那些好書嗎?”
“這算得了什么?我不過盡了一個書店店員的本份。”
任竹嫻只當李丹是謙虛呢,她哪里知道李丹講的“書店店員的本份”,包含著無可奈何的惆悵。工人運動的浪潮震撼著桂林,又勾起了李丹對轟轟烈烈大干一番的向往。
楊霞一陣風似地卷進了店堂,來到李丹面前。這個“小麻雀”在李丹的印象中一直是笑臉常開,無憂無慮的。這會兒卻顯出了從未有過的嚴肅神情。一張小嘴抿得緊緊的,一雙大眼瞪得圓圓的。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十歲。李丹預感到這姑娘帶來了什么重要的消息。果然,楊霞義形于色地講了起來:
“港九工人宣傳抗日、反對投降,有什么罪?資本家吃他們肉、喝他們血,還不許他們愛國,真是豈有此理。他們的斗爭是正義的。我們應當支援他們。今天晚上他們在西南旅社開群眾大會,我們都去,好么?”
李丹仿佛聽見了戰斗的召喚,渾身的熱血都被鼓動得奔流起來。她沉吟了一會兒,感到這是正義的斗爭,晚上又是業余時間,對店里的工作沒有影響,就說:“我等打了烊再去。”接著問站在一旁的唐祖湘:“你去么?”
“當然去。支援階級兄弟的斗爭,是每個熱血青年的責任嘛。”唐祖湘慷慨激昂地回答。
“你去么?任大姐。”李丹問任竹嫻。
任竹嫻稍稍猶豫了一下,說:“去。”
李丹又回頭問柳如靖:“你去么?”
“這合適嗎?”柳如靖反問道。
李丹很出意外:“這有什么不合適的?”
楊霞接口說:“誰覺得合適誰就去唄。”臨走叮囑李丹:“晚上七點鐘,一定去啊!”
柳如靖慎重地叮囑了一句:“你們要去,最好先問問郭大哥、季大姐。”
唐祖湘挺有把握地說:“郭大哥、季大姐肯定支持。”
李丹微微點頭。她同意唐祖湘的看法,聲援港九工人的正義斗爭,郭大哥、季大姐還能不支持嗎?
好不容易等到打烊,求戰心切的李丹抬腿就走。唐祖湘緊緊跟上。柳如靖在后面叮囑他們:“還是先問問郭大哥、季大姐吧!”唐祖湘漫應了一聲。他走過樓梯口時,明明聽到郭漢雄、季英和周明義在樓上開會講話的聲音,卻沒有上去,自顧快步穿出后門,追上李丹,直奔西南旅社去了。
一路上,李丹心情很激動。因為她不是去參加一個普通的集會,而是港九罷工工人代表召開的群眾大會。這意味著她要和工人階級并肩作戰了。
天色暗下來了。通向西南旅社這條路不算熱鬧。平時到了晚上行人是不多的。可是今晚不然,同路的人相當多。有工人打扮的,有學生模樣的,也有公務員類型的。多數是青年,上年紀的也不少。男女老少都有。碰到熟人,打起招呼來,總是說:“上西南旅社?”“參加港九工人的會去?”其中也有群眾書店的讀者,他們和李丹、唐祖湘打著招呼,結伴同行。越走近西南旅社,行人越多。路燈把人們的影子投在地面,連成一片。李丹覺得自己溶進了革命的洪流。
唐祖湘也挺興奮:“這真是得道多助啊!”
“可不是。”李丹補充了一句,“可惜小柳沒來。”
“他呀,就是這么個性子。”唐祖湘含含糊糊地說。
臨近西南旅社,這股人流的兩旁隱現著幾個孤獨的身影,掩在路燈照不到的樹蔭里,探頭探腦地窺視著。李丹隱隱覺得這是另一種人。過去在學生運動中也見過。這種人和聲勢浩大的群眾運動相比,是那么渺小,那么猥瑣。去他們的吧!李丹鄙夷地望了他們一眼,仰起頭把短發朝腦后一甩,沖進西南旅社,像一個戰士奔赴殺敵的疆場。
進門就是大廳。會還沒有開始,人已經擠得滿滿的。港九工人代表們分散在場子里和群眾交談,一堆堆的人形成自然的小組,傾聽情況介紹,表示同情支持,同仇敵愾,氣氛熱烈。處在這種場合,無論多么沉著冷靜的人都會熱血沸騰。李丹站在一堆人群的外邊,沒有聽清他們和港九工人對話的內容,但她了解他們,她的心正和他們一起跳動,她的血正和他們一起奔流。
一位港九工人登上講臺,宣布開會。場子里靜了下來,大家的眼光集中到臺上。臺上這位工人代表年紀很輕,舉止沉著,顯然是經受過斗爭風雨考驗的。他用深沉的語調講起話來。
“同胞們!同志們!父老兄弟姐妹們!”他操著一口帶廣東音的普通話,清晰有力,飽含悲憤,“誰愿意做亡國奴?誰愿意讓國土淪喪?抗日救亡,是每一個中國人的責任和權利。可是香港當局和資本家們剝奪了我們這種權利,我們罷工抗議,他們又剝奪了我們生活的權利,使罷工工人和家屬們陷入絕境……”
他講的情況,大家已經有所了解,但是聽他一說,使人分外激動。他講話時,全場肅靜;停下來時,場子里響起嘁嘁喳喳的感嘆和議論聲。
“這是什么世道?”
“那些資本家還是中國人嗎?”
……
講臺上的工人代表接下去說:“我們不能任人宰割,不能坐以待斃。為了爭民主,求生存,特地到桂林來要求聲援。桂林是有名的文化城。我們請求桂林的同胞在道義上和物質上聲援我們。現在歡迎大家自由發言,隨意捐助。”
會場里響起一片掌聲。情緒是熱烈的,但沒人上臺。
臺上的工人代表邀請道:“哪一位帶個頭吧!”
場子里靜了下來。人們四下張望,尋找帶頭的人。
唐祖湘推了推李丹,李丹沒有動。她也在四下張望,尋找帶頭的人。她的眼光和會場另一角楊霞、任竹嫻的眼光相遇了。楊霞那對滾圓明亮的大眼好像在遙遙地鼓勵著李丹:“快上去帶個頭吧!”李丹仍舊沒有動。她從來沒有在這么多人面前上臺講過話,要是姐姐在這兒就好了。
“小李,去吧!”唐祖湘又推推李丹。
旁邊一位港九工人發現了唐祖湘的動作,也邀請著李丹:
“你就帶個頭吧!”
對港九工人遭遇的同情和義憤,聲援工人斗爭的激情和責任感,工人代表的邀請和期望,使李丹坐不住了。她想,聲援要有行動,自己又不是來袖手旁觀的,帶頭就帶頭,總要有個帶頭的。她無暇細想,一個箭步跳上臺去。臺上的工人代表把李丹讓到講桌前。李丹朝臺下一望,只見數不清的人頭在攢動,幾百雙眼睛全盯著自己,一顆心不由自主地撲騰起來,面孔一陣陣發熱,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臺上的工人代表在一旁鼓掌,臺下也響起一片掌聲。
“同志們……同胞們……”李丹居然變得口吃了,嗓子也突然發干、變啞。她清了清嗓子,使勁往下說:“港九工人是我們的骨肉同胞,是我們的骨肉同胞……”又沒詞了,怎么辦呢?面前是眾目睽睽,李丹呆呆地站在臺上,鼻尖上冒出一層細汗。
“別慌,慢慢講。”臺上的工人代表在一旁給她鼓勁。
李丹避開會場里那幾百雙令人心慌的目光,把眼睛朝上望,一條紅底白字的大幅標語躍入眼簾: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李丹心頭一熱,情不自禁地振臂高呼:“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這一聲口號喊得響亮、激越,感情充沛,震撼人心。李丹的喊聲剛落,場子里幾百條嗓子緊跟著喊了起來: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這一片口號聲喊得雄壯、整齊,顯示了無產者在斗爭中萬眾一心,顯示了群眾對李丹的信任和支持。
李丹心不慌了,臉不熱了,她感到自己是群眾中的一員,群眾是和她站在一起的。她定了定神,講道:
“同志們,同胞們,港九工人是我們的階級兄弟。我們要和他們聯合起來。他們的斗爭就是我們的斗爭,他們的困難就是我們的困難。大家想一想,我們誰沒有父老兄妹,誰沒有遭過日本鬼子的殘害?只有抗戰到底,才有生路。投降倒退,死路一條。國民黨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作的孽還少嗎?我的奶奶和爸爸,都是長沙大火燒死的……”
會場里的群眾都瞪大眼傾聽這位姑娘訴說苦難的家史。
“噓!”陰暗的角落里傳出了不懷好意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幾聲詛咒:“這怪得了政府么?”“誰叫你講這些的?”
群眾用憤怒的目光搜索著搗亂分子,嚷道:“有什么話站出來講。”“不遵守秩序的滾出去!”
搗亂分子大概知道眾怒難犯,暫時閉上了口。群眾又把鼓勵的目光投向李丹。
這個小小的波折,反而激起了李丹的義憤,她感到群眾站在自己這一邊。她眼前仿佛重現了長沙大火的慘象:火舌舔著民房,熱浪席卷城市,百姓被燒得走投無路,奶奶爬進了水缸,爸爸撲倒在火場……這難道只是他們一家的遭遇?當然不是。為什么日本兵還沒有打過來,就有這么多老百姓死于非命?這是誰的罪過?為什么不能講?她就是要講,要控訴,要呼喊!霎時間只覺得滿腔怒火朝外直冒。
“抗戰到底,反對投降!”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打倒不抵抗主義!”
群眾用一片壯烈的口號聲呼應著李丹的控訴。
“同胞們,戰友們,抗日有功,投降有罪。真理決不容許顛倒!國民黨自己不抗日,還不許別人抗日。他們就是千古罪人。現在中國,真正抗日的就是共產黨。為了抗日救亡,爭取民族解放,一切不愿做亡國奴的同胞都要聯合起來,堅決擁護共產黨提出的抗戰、團結、進步三大方針和抗日救亡十大綱領……”她越講越痛快,朝著會場掃視一周,感到那幾百雙眼睛仿佛都在向她表示贊同。她看到了唐祖湘那對熱烈的眼睛直盯著自己,她看到了楊霞的大眼閃著興奮的光,她看到了任竹嫻的眼睛充滿了信賴。她還看到了散在群眾中的港九工人們的眼睛對她報以殷切的期望。但是她沒有看到,有人蹙著眉為她暗暗著急,也有人嘴角邊露出一絲獰笑。李丹實在太激動了,這種情況她是看不見的。
“港九工人為了堅持斗爭,忍饑挨餓,百折不回。我們聲援他們,也要全力以赴,不怕犧牲,哪怕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李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會有這樣熱烈的聲音,她覺得不是用嘴在說話,而是用心在呼喊。
會場里驀地爆發出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李丹烈火一般的語言像軍號,像戰鼓,催動了群眾的心靈,激發了群眾的士氣。經久不息的掌聲又鼓舞了李丹的戰斗激情。她像一個富有經驗的演說家那樣,抬起手按下了掌聲,繼續往下講:“讓我們有力出力,有錢出錢,以實際行動聲援港九工人的正義斗爭。”她從口袋里掏出僅有的幾塊錢,又從衣襟上取下姐姐留下的金筆,高高舉起,“這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也是我最寶貴的紀念品。我把它捐獻出來,表表心意。”說著鄭重地把鈔票和金筆一起放在講桌上。
會場里又響起一片掌聲。許多人開始在身上摸索,尋找可以捐獻的物品。婦女們退下戒指、手鐲,男人們取出懷表,更多的人掏出錢鈔……他們爭先恐后地上臺發言、捐獻。轉眼間,講桌上的捐獻物品和錢鈔已經積成一大堆。上臺發言、捐獻的人還是絡繹不絕。幾個胸前佩戴著記者證、肩上挎著照相機的記者們,在人群中穿來穿去,進行采訪。整個會場就像開了鍋的沸水,洋溢著戰斗的氣息。
李丹走下講臺,先是港九工人的代表們過來同她握手道謝,接著就被一些年輕的姑娘團團圍住。姑娘們帶著敬佩的眼色輕輕議論:“瞧她多年輕。”“講得真好!”李丹倒被她們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這時候,一個記者擠到李丹面前,操著流利的普通話,笑容可掬地說:
“小姐,你講得真好!請問貴姓芳名,在哪里工作?”
李丹還是第一回受到記者訪問,有點靦腆地說:“我講得不好。”
記者說:“不,你講得很好。請告訴我貴姓芳名,在哪里工作,我準備寫篇報道。”說著端起照相機,打算拍照。
“我叫……”李丹剛吐出兩個字,楊霞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一把拉住李丹嚷道:
“我把媽媽給我的雞心項鏈捐了。”
“好,干得好!”李丹贊許著。
記者急了,一把推開楊霞,朝李丹跟前擠,嘴里連聲喚著“小姐,小姐……”
楊霞不肯相讓,瞪了記者一眼,一個轉身,把記者撞了個趔趄,自顧對李丹說:
“那還不是在你的帶動下干的。”
記者站住腳,再朝前擠,急切地說:“小姐,你還沒告訴我姓名呢!”
“我叫……”李丹剛吐出兩個字,旁邊又閃出一個記者,拖住她就走。此人濃眉大眼,穩重中透出機靈,李丹認得他是晨呼隊的老謝,現在怎么變成記者了。老謝卻做出和李丹素不相識的樣子,嘴里叫著:
“小姐,到這兒來。”
頭一個記者急于追趕,又把楊霞撞了個趔趄。楊霞把眼一瞪:
“你這個人怎么啦!”
“對不起!”記者道了個歉,再掉頭一看,李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人群中。他蹙起眉頭,拉住楊霞,問道:“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你知道嗎?”
楊霞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愿搭理,和另一位姑娘拉著手一陣風似地走了。
老謝把李丹拉出西南旅社,飛快地走著。唐祖湘跟在后邊,緊趕慢趕,還沒合上他們的腳步。路旁樹蔭下那幾個黑影還在那里探頭探腦。老謝投去鄙夷的一瞥,拉著李丹,隨著人流,邁開大步,把幾條黑影拋在后邊。
走到三岔路口,老謝松開了拉著李丹的手,叮囑道:“你們趕快回去。”
李丹和老謝分手以后,心里捉摸著:這個人真怪,為什么把自己拉出會場,又沒說什么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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