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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歲月  文/庸俗草民

第一百九十四章    九六榆次磚窯虐待民工事件小記

  早就想寫了。遲遲未能動筆,一方面不知怎么寫,另一方面實在理不出個頭緒。這一次必須寫了,好壞不說,算是留念罷。

  一九九六年,我二十一歲,剛讀完高中,復讀無望,待在家,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農民了。

  八月十三日晚,娘勸我去西候某紙廠上班。我起初并不答應。雖然我學習很差,卻不想自己的美夢就此破滅。在家兩月期間,我廢寢忘食,寫了感覺挺好的一大摞文字,只等寫夠一百篇,就背起行囊,先到太原找份活兒,然后再作打算。可是,沒想到娘會讓我去枯躁的紙廠干活,而且嘮叼個不停,我特厭煩,先應允了。

  八月十四日,大約四點來鐘,我偷偷起來,準備收拾行李,必須出發了,否則天亮了,我就得到討厭的紙廠上班,如果不去,娘會大吵的,那樣,太丟人了。誰想我剛下炕,娘就問:“干什么去?”原來她一宿并未合眼。我慌了:“什么也不干。”說著,飛快地跑到貼里,拿了兩個饃饃就往院里跑。娘也起來了。開大門已不可能,只好飛身躥上土墻,蹦了下去,朝臨汾奔。我在前面跑,娘在后面追,并大罵:“畜生!你回來!”我不能回去,不想我的人生就這樣在農村荒廢了,我必須抗爭。我一咬牙,頭也不回地丟下了娘跑遠了。

  現在想來,那時我性格真是烈,穿了背心短褲,攜帶著十元人民帀,懷揣著兩個硬饃頭,在霧氣騰騰的大清早,就這樣一路跑著去打工,真是荒唐。

  自張禮站沿鐵道,跑到臨汾火車站站臺,天已大亮。小商販推著貨柜擺好了,有不少人來回走動著。不時地有火車鳴笛開來又開走,又將潮來潮涌的人捎來又帶走。揀一背角處坐下,兩眼死盯著前方。終于捱過了11點,開往太原的車來了。拿著拾來的過期火車票,低了頭,竟也蒙渾過關,列車員并未察票。

  因為沒買票,便揀過道地蹲下。心很淡,不知渴盼己久的省城是啥樣,但我心中的太原是最好的太原。透過玻璃窗,望得見汾河里的水波浪翻滾。然而,早已無暇注目美景,只盼火車快快到達省城。但是火車似乎跟我做對,慢慢行,到一站停一站,眼看透進車來的光線淡了很多,仍未到達。這是我第一次乘坐火車,真不清楚什么時候到站。要到晚上么?要是晚上,自已可得露宿街頭啊。

  “小伙子,哪里不舒服嘛?”一抬頭,一個黃衣,黑臉膛,嘴下一抹胡子,個頭高大,體格微胖的中年人站在了我面前。

  “我腿疼·”一路未動彈,腿有些麻。

  “要緊不?”他親切地問。說實話,長這么大,第一次這么被人關心,真是受寵若驚,一下子覺得那人真是太好了。

  我們便攀談起來。

  “咦,你懷里抱著什么?”他突然斜視了一下我。

  我說:“兩個饃。”

  “小伙子,你還沒用過午餐?要不,上我那座兒去,肉酒都有,我陪你喝兩杯。”那人說著話時,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那么你也是出外打工不?”

  我點點頭。

  “要不,你上我葡萄酒廠干,誰叫咱們碰上了。”說著,他順手摸了一下腭下的胡子。

  我爽快地答應了。那時我們本地月工資三四百元,他應諾八百塊,我怎能錯過。

  我們在東陽下了車。他對我講,他的車馬上到。等了不到一分鐘,他說:“咱們坐汽車吧,說不定我老婆什么時候來。”我們便坐了開往榆次方向的車。大約十來分鐘后,他說:到了。這時太陽已偏西了。

  我們在標有‘楊安’的木牌下,沿田間小路東去。走不遠,路兩旁全是綠蔥蔥的玉米地,肥碩的玉米種似乎在向我召示著豐收的喜悅。再往前走,便可看見高聳云端的大煙囪,這該是葡萄酒廠了。

  然而,走到近前,卻發現低洼處碼有一批批紅磚,正中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房上矗立的正是那高煙囪,此刻黑煙濃濃。場地上有赤著上身的工人或卸土坯或裝土。這里應該是磚廠,而非葡萄酒廠。

  那人領著我向旁邊的小院走去。這是一個四合院,全是低矮的平房,院門開在中間,為木棒門,纏繞了鐵絲。門口坐著兩三個年輕小伙,拿著很粗的木頭棒。我一下子感到很害怕。我被騙了。但想想,湊和住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離開罷。

  那人指了指,示意我去屋里休息,一轉身,他進了東邊的屋子,馬上又走出了小院。我后來才得知他并非老板,卻是人販子,專門在車站及沿途誘騙民工,每帶一民工進廠,得200元好處費。

  我只得呆在那屋子了。屋里南北兩溜土炕,炕上有草席,被褥衣服鞋子碗筷,亂七八糟。

  終于捱到天大黑,院里亮起了昏黃的燈。民工們打著口哨,唱著歌兒,大聲說笑著。一進屋,飛快地拿起地上的碗,朝灶房跑去。我也很餓了。這時,有人從屋角拾了一臟碗遞來:“洗洗,打飯吧。”領了一個黑饃頭,舀了一碗稀湯,做飯的又往碗里扔了一片腌白菜葉。那饃,酸硬酸硬,咬一口,粘牙。只想吐。那湯,酸酸的,咸咸的,勉強喝幾口,竟也吃得下了。

  飯罷,民工又干活了。直到十點鐘才下工。胡亂洗把臉,躺下,說笑了。但很快,便有一黑胖子走來大嚷著“睡覺!睡覺!”民工們悄無言,待黑胖子岀去了,他們又小聲地說笑。

  躺在黑黑的夜里,我干瞪著眼,聽他們說。他們多來自四川、山東、安徽、湖北、河南等。

  但我只想逃走。

  卻不知怎么逃。

  逃跑是在兩天后的下午上班時,剛到低洼的土場入口,一抬頭,發現組長陳在后面與一持棒小伙嬉笑。我以為機會來了,抬腿就往旁邊的小路上跑。“有人跑了,快追!”馬上有四五個人攆了上來,一下摁倒在地,踢了幾腳,拽了胳膊,被拖回小院。民工們被召回,排了隊,立在院中。一干瘦老頭先講了幾句,聽不懂。接著,四五個人一擁而上,拿腳踹,拾磚砸,用木棒打,最后那老者用蘸了水的皮繩猛抽。我早已不覺疼,渾身木木的,沒有反應。那老者終于打累了,扔了皮鞭,又大罵了幾句,并指著我對民工,應該是講“這就是逃跑的下場”。隨后,我被扔到了土炕上,民工們又排著隊上工了。而我這時才覺得疼,每一個部位都疼,似乎散了架,好象正要斷似的。尤其是背火熱火熱,灼痛灼痛,不能躺,只得趴著。我的背心已被打爛,上面血跡斑,不能看見我后背的傷,我懷疑我的骨頭被打壞了。晚上民工下工了,有一人走過我身旁,“那印痕真是深”,他小聲說。其他人仍在說笑。不想,緊接著,我又遭了一頓毒打。那會兒,我已不能站起,那滿臉橫肉的人,兇狠地命令旁邊的兩個人拽起我,隨手抄起一爛皮鞋,對著我的左右腮幫一勁兒猛拍,隨后一腳踢倒我在地,頭咣得一下碰在炕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我慶幸自已還能活著。雖然動彈不得,好在工友替我打了飯菜,可是腮幫脹痛,嘴很難張口。為了活命,我必須吃一點兒。好在我的手還能動彈,于是費了好半天工夫,夠著了一根小木筷,一手掰開嘴,讓牙齒有了一絲空隙,一手將小木筷放在上下牙縫間,然后掰了幾小塊饃,扔到稀湯里,待饃泡得大大的,用手撈起,塞進嘴,一吸溜,竟吸下了。

  大約三天后,我便被拖到了土場上。雖然腿還是一瘸一拐,那干瘦老頭兒吩咐我坐在運土機旁,專撿枝葉。盡管尖腦殼組長陳還時不時拿木棒戳我的腰,但已不很用力,因老頭走時交待陳:“只要他不跑,嚇唬一下可以,打殘了,我可少了一個工人喲!”那時中午太陽還很毒,我不餓,因為我將褲帶系得特緊,感不到餓。但是,口渴得厲害。一分鐘不到,就得趴到一旁的雨水坑邊吮咂水。陳起初以為我要逃跑,舉起棒就朝我砸來,一看我喝水,索性將木棒甩在水坑里,濺我一臉的泥。后來,每次上工時,空地上便放一盆清水,在陽光下一曬,喝到肚子竟也有一點暖,盡管肚子稀里嘩啦響不停,終于得知,老頭兒那兒可以領藥,喝了藥,竟然飯菜也可口,不再難咽。然而早晚,感覺極冷,不時地下雨,空氣很濕,有時有霧。我赤著上身立在土場里,不住發抖。陳慌了:“可不敢倒下啊。”他馬上報告了老頭兒。老頭兒笑笑說:“沒事兒,那是冷的。”順手脫了他的臟衣服給我。我當時竟感動得哭了,以為那老頭兒也是養過兒子的人。可憐的我,自此,再不想逃跑的事。

  我不想說磚廠的勞動強度有多大,你想一想,每天十八個小時的勞動量,誰受得了。每天除了干活還是干活,下小雨,渾身濕,也得干,要想歇息,只有等下暴雨。可是,下了暴雨,也不得安然,不時被叫去巡查磚場,看油布蓋好磚坯沒,或者挖排水渠。這邊雨下得急,身上的臭汗,被雨一沖,回到屋里竟愜意極了。那個時候,我盼望天天下暴雨,下得老頭兒急了,就會解散我們,七八十人的伙食也了不得呀。況且七八十人都在坐,他能把大家怎樣。

  然而,我覺得民工之間太冷漠了,似乎旁人的生命與己無關。他們麻木而安生地度過每一天。但是,老頭兒似乎體察到了合群人的利益,不時賣瓜果給他們吃,有時當著民工的面,發給大多民工一點兒錢。只是我們這一少部分,來自外鄉的不合群的人,挨打已經是家常便飯。誰不會察顏觀色,誰必定會吃苦頭。有一個山東荷澤名叫陳澤輝的小伙兒,年輕氣盛,不愿干,并大嚷:“還有沒有王法?我要走!”但已被幾個持棒的人打倒在地,鮮血直流。直到老頭兒來,喊停,才罷手。再見到小伙子,是在被解救回家時。他的頭還纏著紗布,可是一條腿永遠地壞了。解救人員示意他留下,問題一解決,馬上療治他的腿傷。他說什么也不肯留下。也許他打工很多年,去過全國不少地方,但是這個地方太恐怖了。臨別時,他只說了一句話:“我想死在我老家的土地上。”

  那個屋子的土墻上,我記得有不少人的字跡。后來,我曾有打算去一趟,再去一趟,記下那些思念親人留戀家鄉的美好詩句。他們,樸實的農民工,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用他們的雙手干著最笨重的活兒,卻享受著最低的生活待遇,他們應該是那些不勞而獲的腦力者學習的榜樣。

  我是9月18號被解救的第一批,余下的繼續留在磚廠干活。雖然他們獲得了人身自由,不再被虐待,可看到我們要回家,他們也禁不住兩眼淚汪汪。

  到家后,一天看報,《山西日報》某期某版,登有“榆次處理虐待民工事件”的報道。據說,那磚場老板在鄉政府任職,轉手承包給了四川老頭兒,一年多少錢,怎樣經營與他無關。雖然有多名逃出者舉報,那鄉領導靠酒席便打發了同僚。直到兩名山東小伙持續寫信給晉中地委與山西省委,此事才引起高度重視。時年12月初,原山西省委書記胡富國同志,曾專程赴榆次市陳侃鄉東白村磚廠看望民工。可惜當時未留下報紙,今天寫文,不能引載,遺憾吶!

  可是,我再也不敢出門打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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