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理解這些年長的拳友們的苦心,他們希望順著他的思路說,能讓他多少聽進去一些,慢慢地讓這件事淡化、冷卻。也許他們已經察覺他的人格異常。這些拳友一般都比我大三四十歲,畢竟經驗豐富。回憶起來,X君平時說話就很急,以致吐詞有些含糊不清。似乎不這樣急急地搶著說,他就沒有力氣或勇氣把話說完。因此他們不想再刺激他。但從他消化了這些意見的后果來看,跟那些善良的愿望相反,他只吸收其中有利于強化他的思路的成份。他終于理直氣壯地去找老王算賬了。據他后來對我說,老王面對他的責問很慌張,連連說,我又沒有偷你氣,我又不會偷氣!他說,你自己親口說會偷氣,怎么偷走我的氣,又說不會偷了?老王無言以對,后來只得說,我把氣還給你吧。X君說,老王把手按在他的命門上,當時他的確感到丹田里的氣又鼓了起來,可是回家后氣又一點點癟了下去。“我被偷走的是元氣,”他說,“他還我怎么還得足?‘十補九不足’!”X君借用了一句樣板戲《龍江頌》的臺詞。從此以后,老王就不在小花園里露面了。我想他一定吹噓過幾句“偷氣”的牛皮,所以腰肝子硬不起來。X君還是到處向人控訴老王的罪惡。老王給他“還氣”后,等于招認了以前確有過“偷氣”的丑行,他對自己喪失了元氣是確信無疑了。如今他不僅是讓別人摸他癟癟的肚皮,而且還要別人摸他的小臂。“你看,我現在手臂上的肉多么松啊!以前我肉很緊的。”唯有我還是堅決地否認有“偷氣”這一說,但對轉變他的思想越來越缺乏信心,以致后來看到他走過來就有些怕。跟他辯論吧不值得,不跟他辯論吧有違諍友之道。不過要是那時我能預計到日后有一天他會因此而發瘋,那么我一定會不惜一切唾沫抓住每一個機會跟他辯論到底。他發瘋是在我去農場以后的事。我記得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我在上海度休假,也許那次是到小花園去看人下棋。我忽然看見一大群孩子又叫又嚷地簇擁著一個瘋子走來。孩子們向那瘋子吐唾沫,扔磚塊。我看見那瘋子扭過臉來,是他,X君!他的臉更白,一點血色也沒有,因浮腫而有些變形,不知是被人打的還是吃激素所致。他的兩顆眼珠像空洞,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手里執著一根長長的柳條,嘴里嗚哩嗚哩不知唱著什么。看到一位昔日的小伙伴變成這副樣子,我非常地痛恨唯心主義。
他恢復健康后我又見到過他幾次。他對自己的發瘋有些不好意思,因此不再堅持被偷走氣的說法。不過他還是讓我摸摸他的手臂:“你看,我現在的肉是不是很松?我以前的肉很緊的,我以前推手也是推得很好的,這你知道。我現在不行了,我是大傷元氣了。”
就他的病例,我后來請教過精神病醫生。那位醫生認為,嚴格地說,這還不能算是因練氣功發生偏差而引起的精神病。從癥狀看,這更像精神分裂癥。精神分裂癥的發病機制尚不清楚,研究表明,遺傳因素所占比重很大。對精神分裂癥來說,誘發因素并不重要。例如對“花癡”來說,失戀并不是個重要原因,雖然“花癡”似乎常由失戀而引起。根據這樣的觀點,練氣功也不能與X君的發瘋構成因果關系。既然氣功沒有責任,那么老王與其他好心的拳友就更沒有責任,何況唯心主義呢?
然而X君的身影,確確實實將我與氣功隔開了將近二十年。大概從過了而立之年以后開始,我漸漸地從自己的經歷中感受到世間萬物原來是非常復雜的,對自己喜歡給人給事下個非此即彼的簡單判斷的毛病慢慢有所省悟。但是,觀念的轉變并未能使我一下子擺脫籠罩在氣功上的X君的兩眼空空洞洞的陰影。我從氣質上來說是個現實主義者。對我來說,形象的力量遠勝予抽象的思辨,經驗的力量遠勝于哲理的沉思。要不是我以后又親眼見到相反的事實,也許我至今還是—個堅定的否認氣功的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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