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民族呼聲

　　倔強的姑娘剛剛踏進社會，開始人生的旅程，就有兩個年輕的生命闖進了她生活的圈子。姑娘來到陌生的書店，是他們帶著她熟悉業務。姑娘碰到困難的問題，是他們幫助她解決。姑娘感到苦悶時，總是得到他們的撫慰。只是這兩個伙伴的態度卻有所不同，一個是以理相勸，一個是體貼入微……漸漸地，姑娘感到他們一個冷了一些，一個熱得灼人；一個可敬，一個可親。她本能地接近了熱的一個，可親的一個。在這舉目無親的異鄉，姑娘多么需要這樣一個貼心的人！何況這個人還有那么多吸引姑娘的地方——

　　他那過目不忘的好記性，善于提綱挈領的分析力，娓娓動聽的口才，使姑娘羨慕；他那烈火一般的熱情，委婉溫柔的情感，使姑娘傾心。

　　姑娘在店堂里唱歌受到批評，是他一曲高歌驅散了姑娘心頭的煩惱。他那慷慨激昂的歌聲，優美抒情的嗓音，居然引得生著悶氣的姑娘，情不自禁地和了上來。這是歌聲的力量？這是情感的力量？姑娘也說不清楚。

　　姑娘煩死了！離家出來找姐姐，鬧抗日，如今一事無成，竟然先碰到這么個生活課題。多少個夜晚，姑娘想把這個形象推出腦海，但它總是一次次地闖了進來，就像影子一樣，頑固地伴隨著姑娘。

　　“小李！”姑娘循聲望去，是他——唐祖湘來給自己報信，“你姐姐來了。”

　　姑娘高興得蹦了起來：“姐姐在哪兒？”

　　“在愛國劇社。”

　　兩個人手攙手一路迅跑。

　　姐姐和張敏也手攙手迎面跑來。

　　姑娘見了姐姐，就告張敏的狀：“都是張敏，不讓我上前線找姐姐。”

　　姐姐說：“現在咱們一塊兒上前線去吧！”

　　姑娘更高興了，朝張敏做了個鬼臉，又轉身問唐祖湘：“你去嗎？”

　　“當然去，你去我還能不去？”

　　姑娘高興極了，抓住唐祖湘的雙手：“我們永遠在一起，并肩戰斗。”

　　四只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兩雙眼久久地對視著。

　　“小李！”又一聲呼喊，另一個伙伴——柳如靖來了。

　　姑娘滿懷希望地問：“小柳，你跟我們一塊兒去吧！”

　　“我們走了，這兒的工作怎么辦？”柳如靖的話像一瓢冷水，澆到姑娘的頭上。

　　唐祖湘拉住姑娘的手：“他不愿走，我們走！”

　　姑娘身不由己地跟著唐祖湘跑了。

　　姑娘仿佛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前邊就是敵人的陣地。她正在想：拿什么去殺敵呢？

　　唐祖湘遞給她一支手槍，槍柄上系著一塊鮮艷的紅綢。

　　姑娘雙手接過，捧在胸前。

　　“寶劍贈與英雄。”唐祖湘鄭重地說，“用它去打鬼子吧！”

　　“沖啊！”姑娘舉起槍朝前奔。

　　姐姐和張敏跑在前面，姑娘和唐祖湘緊跟在后，齊聲高呼著：“保衛祖國，打倒日帝！”一起沖進了敵陣……

　　“保——衛——西南，打——倒——日帝！……”

　　雄壯的口號聲，合著整齊的步伐聲，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傳遍了桂林的大街小巷，喚醒了沉睡中的居民。

　　李丹也被驚醒了，原來又做了一場夢。她騰地從床上跳起，披上衣服，出外觀看。只見一支隊伍像出操跑步似地，邊跑邊喊，由遠而近。隊伍里大多數是青年人，有男有女，個個跑得紅光滿面，口號喊得越來越響，仿佛在向敵人、漢奸、投降派示威。

　　“這是青年學生組織的晨呼隊。是日寇進犯桂南激起的怒吼。是保衛西南運動周的一支開路先鋒。”

　　李丹聽著這熟悉的聲音就知道是唐祖湘。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又像影子一樣跟了出來，向李丹介紹著這支隊伍的來歷。

　　這一對青年，被這民族的呼聲所感染，一陣陣熱血沸騰。“啊，人民在覺醒，桂林在覺醒！”

　　“小李!”隊伍中飛出一聲清脆的呼喚。

　　那位愛唱歌的圓臉小姑娘，跑在隊伍的前列，正朝李丹招手。這小姑娘姓楊名霞，是青年合唱團的團員。自從在店堂里聽李丹唱歌以后，就和李丹交了朋友。差不多每天都要上書店來看望李丹。有時候一天要來幾次。學了什么新歌，看了什么新書，都要來告訴李丹；碰到什么問題，有了什么心事，也要來找李丹商量；領到了微薄的薪水，還要拉李丹去打打牙祭。兩個人見了面，總有說不完的話。人們給楊霞起了個綽號，叫小麻雀。還給李丹開玩笑，說她來桂林，姐姐沒找到，倒撿了個妹妹。

　　“小楊！”李丹高興地招手，應了一聲。

　　“小李，來，參加一塊跑。”

　　李丹側轉頭看看唐祖湘。唐祖湘欣然點頭。兩個人一起插進隊伍。

　　楊霞一把拉住李丹，嘰嘰喳喳地講了起來：“小李，你聽說了嗎？日本兵已經打到昆侖關。我們除了組織晨呼隊，還要義演募捐呢！”

　　“對！我們要以實際行動支援前線。”

　　“待會兒我們合唱團上街宣傳，你來看吧！”

　　“來，我當然來。”

　　唐祖湘跟在后邊，見李丹和楊霞談得熱絡，插不上嘴，就和身邊的人搭訕起來。

　　那人剃著平頭，濃眉大眼，跑步喊口號都很有力量，顯得精明干練。但是和隊伍里的小青年相比，年紀要大得多，顯然不是一個學生了。

　　唐祖湘問：“貴姓？”

　　“姓謝。”那人答得很簡單，也不回問唐祖湘。

　　楊霞回過頭來插了一嘴：“老謝是晨呼隊隊長。”

　　“我叫唐祖湘，在群眾書店工作。”

　　老謝聽唐祖湘自報家門，只“唔”了一聲，沒有答腔。

　　唐祖湘又問：“你在哪兒工作？”

　　老謝微微一笑，沒有回答。眼看隊伍來到三岔路口，他舉手朝東一揮，隊伍隨著他的手勢拐彎出城，慢慢停了下來。他又揮了揮手，示意隊伍解散。唐祖湘說了聲“后會有期”，同老謝握手告別。

　　人已散盡。一望無際的田野上，只剩下李丹和唐祖湘兩個。李丹很興奮。今天參加晨呼隊的活動，總算散發了積壓多日的郁悶，使她的愛國熱情有了個小小的用武之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花香的空氣。

　　唐祖湘瞪大眼睛凝視著李丹，發現她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漂亮。經過這一番呼喚和跑步，那紅潤的雙頰賽過了鮮艷的花朵，那明亮的眸子放射著迷人的光芒，那豐滿的胸脯微微地波動起伏，那健美的體態蘊含著無限的青春活力。唐祖湘的心怦怦直跳，一種不可抑制的沖動促使他想邀李丹在郊外談談心，但翕動了幾次嘴唇，都沒說出口來。

　　李丹朝唐祖湘一望，正好碰上他灼熱的眼光。兩個人的臉不覺都紅了。

　　“你老看著我干什么？”李丹喃喃道。

　　一向口齒伶俐、談笑風生的唐祖湘，這會兒竟變得結結巴巴了。他把目光移向前方的伏波山，贊美道：

　　“這座山真美啊！”

　　“唔，是美。”李丹望著被朝陽鑲上一道金邊的山巒，感慨地說：“我來到桂林，還沒欣賞過風景呢！”

　　唐祖湘順著李丹的話頭，邀請她同游“伏波勝境”，得到了應允。兩個人朝著秀麗的山峰，一路迅跑起來。

　　他們披著金色的朝暉，迎著拂面的春風，越跑越快，把路旁不知名的小樹和花草一一拋在后邊。李丹只顧欣賞自然的美景，呼吸著芬芳的空氣。唐祖湘的心情卻和李丹不同。他不住地側過臉來望身邊的李丹，盤算著該怎樣打動她的心扉。終于放慢腳步，引出了話題。

　　“小李，我聽季大姐說，你這次從家鄉出來，是瞞著媽媽的。是嗎？”

　　“是的。”李丹經他一提，滔滔不絕地講開了自己的家史：“我們一家五口，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只剩下媽媽和我。長沙大火以后，媽媽帶著我到鄉下姨媽家去，總希望女兒能守著她，讓她老人家看得見，摸得著。我愛我那受盡苦難的媽媽，也不忍心離家遠走。可是爸爸在世時常說：國之不存，何以家為！姐姐也常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要參加抗日，媽媽說什么也不肯放我出來。我只得瞞著她老人家，偷跑出來。臨走的那天，媽媽還獨自坐在屋里祝告著：菩薩保佑，莫讓細妹子離開我……”

　　“小李，你真了不起！”唐祖湘贊美著李丹，也講開了自己的經歷：他父親在岳陽一帶有點產業，一心望子成龍，想培養他讀大學。日本鬼子打到湘北，他父親守著財產不愿離開。唐祖湘不愿留在淪陷區，一路南下，來到桂林。先在廣西大學讀書，后來家鄉淪陷，經濟來源斷絕，就經人介紹，進了書店。“小李，從你第一天進店，我就感到你是一個有抱負有理想的姑娘。你的抗日熱情，值得我好好學習。”

　　李丹臉上燃燒著紅云。這個爽朗的姑娘，此刻說話的聲音也變了：

　　“瞧你說的！是我該向你學習。你給讀者介紹書的時候，可真是滿腔熱情，博學多才呢！”

　　唐祖湘受到心中仰慕的姑娘的稱贊，一顆心又怦怦地劇跳起來。自從第一次見到這個美麗的少女，他就深深地迷戀著她。現在他看出李丹對自己有了好感，真想立即向她透露內心的秘密，卻遲疑著不敢張口。他癡癡地看著李丹，心想：我什么時候才能得到你呵！

　　太陽已經高高地掛在東天，周圍靜得出奇。這一對青年的腳步是那樣合拍，兩顆心跳著同一個節奏。轉眼來到山前，兩人拾級登山。走了一程，李丹向唐祖湘挑戰，比賽誰跑得快。說著就貓著腰加快了步伐。唐祖湘不甘落后，緊緊跟上。李丹健步如飛，越走越快，她那矯健的身影，宛如一只山鷹，穿越在蒼茫的叢林間。轉眼間，李丹已經攀上山腰，回過頭來，見唐祖湘被拉下一段距離，不覺拍手大笑。銀鈴般的笑聲，飛進唐祖湘耳里，震得他心搖神移。他鼓足了勁，拼命追趕。李丹邊笑邊逃，不小心讓一截樹根絆了一下，站立不穩，眼看就要滾下山來。唐祖湘飛步上前，扶住了她。李丹俯首朝山下望去，想起剛才失足，險些摔下山去，不覺咋了咋舌。等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倚在唐祖湘身上，兩人靠得這樣近，連對方的鼻息都能感覺得到，不由得羞紅了臉，連忙掙開身子。

　　唐祖湘的臉也紅了，心頭像揣了頭小兔子，別別地直撲騰。他定了定神，當起導游來。

　　“這兒是觀景臺。”他朝西一指，“你看，那邊的獨秀峰，和這座伏波山遙遙相望，兩峰對峙。”又朝北一指，“那是老人山，你看看，可像一個老人？”

　　李丹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遠處那座山峰果然像一個老人戴著風帽，翹首而望，神態十分逼真。“真像！”李丹更提起了游興，“還有什么好看的景致？”

　　“有哇！這還沒有進入‘勝境’呢！”唐祖湘領著李丹繞到東麓，“你看這腳下——”

　　腳下是插入江中的懸巖，憑欄俯瞰，可見澄碧的江水繞過山腳，緩緩流淌。

　　“你看那對岸——”

　　對岸是煙樹人家，放眼遠眺，可見炊煙裊裊，樹影婆娑，如夢如畫。

　　李丹被綺麗的風光迷住了。

　　唐祖湘又說：“巖下有個還珠洞，洞里的石乳與眾不同。光滑粉嫩，像水晶珠寶一般。要去，得下山雇一條船，劃進洞去。”

　　“好，去吧！”

　　兩個人手拉著手朝山下走。江面上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語。這聲音好生耳熟！李丹抬眼望去，江上蕩著一只小船，船上除了船夫，還有一男一女。女的濃妝艷抹，仿佛是活動舞臺上的一顆明星。李丹終于認出，這人竟是倪慧英。她果然也來桂林了。李丹舉手招呼，一個“慧”字未及出口，又認出那個男的不是別人，竟是張敏。江上猛地掀起一個浪頭，小船一陣顛簸，倪慧英一聲驚叫，就勢倚在張敏懷里，連呼：“好險！”李丹居高臨下，把這一幕看了個清清楚楚。船上的一對，自然不會想到山上有人觀察他們。

　　李丹已經沒有游興了，她沒好氣地說：“咱們回去吧！”

　　在歸途上，李丹一句話也沒說。庸祖湘不知道她為什么不高興，心里惴惴不安。走到十字路口，李丹忽然站住不動，兩眼盯住愛國劇社的海報看個不停。唐祖湘知道李丹喜歡看戲劇海報，可是今天她的表情不像在欣賞，倒像是在生氣。這又是怎么回事？

　　廣告牌上新換的海報，劇目還是《桃花扇》，畫上那個女主角，已經不是姐姐的容貌，活脫脫是倪慧英的肖像。旁邊還寫著一行觸目的大字：“新聘臺柱倪慧英首次登臺”。李丹猶如挨了當頭一棒，眼前又浮現出倪慧英倚在張敏懷中的一幕景象，她不由為姐姐抱屈起來。

　　“小李，你怎么了？”唐祖湘的手臂搭上李丹的肩頭……

　　他們倆都沒有發覺，身后有一雙眼睛盯著他們看。那是柳如靖，他到門市部上班，正好走過這兒，無意中發現了這兩位大清早就離開宿舍的同事，本想招呼他們，但終于沒有這樣做，默默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