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國英雄》

　　今夜桂林最熱鬧的地方要數桂林劇場，它吸引著多少人朝這里擁來。今夜桂林最瑰麗的畫面要數愛國劇社上演《天國英雄》的海報，它照耀得人們心胸敞亮。劇場門口，像村民趕集，簇擁著一堆堆的人群。瞧，這些人臉上充滿了期望的神色，眼里閃動著興奮的光芒。在這日寇入侵、國難深重的時刻，誰不想一睹民族英雄的風采！

　　一批批觀眾陸續走進劇場。大幕升起了。人們耳熟能詳的太平天國將領們一個個出現在舞臺上，歡呼著天兵攻下南京，等候天王駕到向他賀功。滿場觀眾引頸而望，都在等待主角洪秀全出場。嘹亮的號角聲中，一列天兵前行開道，天王洪秀全來了！他頭戴英雄帽，身披古銅色斗篷，一陣風似地來到臺前。斗篷下擺隨風揚起，露出緊身的米黃馬甲，箭袖戰衣，威風凜凜，光彩照人。場子里爆發了一片掌聲。

　　“好一個天王！多漂亮的扮相，多威武的氣度！”

　　“這演員怕是北方人吧，一口臺詞真‘帥’！”

　　“這才是家貧出孝子，國亂顯忠臣?！?/p>

　　眾口交贊的話語，伴隨著掌聲，形成一股熱潮，表達了人們對民族英雄的由衷敬仰。

　　這時候，李丹也坐在觀眾席里。當她沖出書店，來到劇場后臺找張敏時，不料這兒也正起著一場風波。因為有些投降派怕見民族英雄的形象，就像蝙蝠怕見陽光一樣。《天國英雄》公演前夕，風言風語就從黑暗的角落里傳了出來，說什么愛國劇社排這出戲是別有用心呵，是含沙射影呵……還有人向主要演員施加壓力。今天首演，場子里早已滿座，飾天王洪秀全的演員突然讓人捎來一張病假條，后臺頓時亂成一鍋粥。怎么辦？停演退票嗎？豈不意味著首戰失利？照常演出吧，洪秀全這個角色又沒人演。李丹目睹這種景象，不由得和演員們一起發起急來，幾乎忘了自己的來意。

　　“我上！”一個熟悉的聲音，把大家的視線吸了過去。那是張敏。他神色自若，仿佛在領受一項極平常的任務。

　　亂哄哄的后臺霎時靜了下來。片刻之后，又響起一陣輕微的說話聲。許多人為演出可以照常進行而高興。有人擔心著：這樣臨時頂上去，行嗎？有人說：行，張敏幫演員對臺詞，早把詞背熟了，他給人代戲，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有人仍然懷疑：可這次洪秀全的戲特別重……

　　李丹看到張敏挺身而出，自告奮勇為那位請病假的演員代戲，心情和許多演員一樣，高興得差點兒歡呼起來。她相信張敏-定能勝任。早在長沙搞學生運動時，她就看過張敏演戲。張敏在臺上那種隨機應變的本事，不能不叫人佩服。李丹恨不得站出來發言支持張敏。

　　張敏顧不上跟李丹說話，只給了她一張戲票，讓她先到前臺看戲，有什么事等散了場再講。

　　此刻，李丹也情不自禁地鼓著掌，比周圍的觀眾更熱烈。她不僅被劇情所感動，而且為張敏表演的成功高興。

　　坐在李丹前邊一排同一個座次的，是一位鶴發童顏的老人。從他進場以來，觀眾們不住地把視線投到他身上，指指戳戳地互相傳告：“那是劇作家嚴老。”嚴老也在點頭贊賞張敏的表演：“比原來的演員還好?！?/p>

　　舞臺上展現出驚心動魄的場面：清朝皇帝引狼入室，洋鬼子踐踏我們的國土，老百姓慘遭殺戮……天兵出現了，和洋鬼子展開激戰，活捉了妖兵的首領……

　　場子里響起一陣歡呼。觀眾的情緒完全隨著劇情的起伏而變化。李丹想起逃難路上的見聞：敵機投彈騰起的煙霧，潰兵搶劫引起的騷亂，被砸倒在地的鄉親們，吮吸著死去的母親的奶汁的嬰孩……不覺感嘆著：我們的“天兵”在哪兒呢？

　　坐在嚴老附近的人紛紛向嚴老道賀：“寫得好！”“寫出了中華民族的力量！”

　　嚴老語氣深沉地說：“我是想寫歷史的教訓呵！”

　　戲劇進入了高潮。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民族革命運動，取得初步勝利后由于內訌分裂，自相殘殺，終告失敗。劇中的天王洪秀全發出悲壯的獨白：

　　……只有同心同德，團結御侮，我們的民族才有希望。我們沒有滅亡。我們還有更多的力量散在四方。我們一定要聯合起來，把韃子妖趕出去，恢復漢族的舊山河。中國是不會亡的！

　　“中國不會亡！”

　　“不會亡！”

　　“不會亡！”……

　　情不自禁的口號，像回聲一般響徹了劇場，接著爆發了雷鳴般的掌聲。

　　整個劇場沸騰了，但秩序井然。人們表情莊重，像是在參加一個嚴肅的大會。

　　閉幕以后，觀眾站在原地不斷地鼓掌。劇團的負責人把嚴老請上臺，讓他站在臺前中心，和演員們一起謝幕。謝了一次又一次，觀眾仍然不散。臺上、臺下，掌聲連成一片。飾演天王洪秀全的張敏領著大家呼口號：

　　“團結一致，抗日救亡！”

　　“抗戰到底，收復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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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觀眾戀戀不舍地離去，許多人還頻頻回首向演員們行注目禮。演員們也頻頻揮手送別。

　　李丹看著演員們自豪的神色和觀眾熾熱的情緒，渾身的熱血直往上涌，再也按捺不住了，奔到臺前縱身上臺，把穿著戲裝的張敏拉到一旁，劈頭就說：

　　“書店我不干了！”

　　張敏聽了這沒頭沒腦的話，猜測著可能發生了什么事，探問道，

　　“小李子，怎么了？”

　　李丹沒好氣地說：“你倒好，站在第一線轟轟烈烈地干，叫我呆在書店，連救亡歌曲都不許唱！……”她簡直不容張敏插話，“想當初你就不讓我上前線，現在又不讓我進劇社，你就是小看人，欺侮人！”

　　張敏說：“劇社和書店，是分工不同嘛！”

　　李丹搶白道：“那為什么偏把我分到書店？咱們倆對調一下，你干不干？”

　　張敏笑了：“這你難不住我。我又不是沒干過書店。看來你還是不了解書店工作的意義。我建議你找幾本書看看……”

　　李丹根本聽不進，一個勁兒嚷嚷：“我不聽你的，我寫信告訴姐姐去?！?/p>

　　張敏說：“如果你姐姐在這兒，她也會贊成你進書店的。”

　　“我不信?！崩畹夂艉舻匮a上一句，“是你了解姐姐，還是我了解姐姐？”

　　“至少在這個問題上，你并不了解姐姐?！?/p>

　　“我不管，你得給我換個工作?！?/p>

　　張敏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我不同意呢？”

　　李丹沒想到張敏會擺出這副態度，直氣得話也說不出來，咬住嘴唇，轉身就跑。

　　“小李子，等等！”張敏呼喚著。

　　李丹頭也不回，沖出了劇場。

　　張敏略一沉吟，決定卸了裝去了解一下情況。

　　當他來到群眾書店閣樓上的“經理室”時，書店的三位負責人正在開會。燈光映出三張表情不同的面容：黨支部書記郭漢雄臉上常見的笑容消逝了，副書記季英垂下眼簾在思索什么，支委周明義繃著臉，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緊了?？瓷先夥沼悬c緊張。

　　季英開口了：“老周，你的老毛病該改改了。不講場合，不講方式，會收到什么效果呢？”她和周明義是一對革命的伴侶。她提意見的語氣是溫和的，態度是鮮明的。

　　周明義辯解著：“她當著那么多讀者唱歌，唱了救亡歌不算，還要唱《延安頌》，唯恐人家不知道這兒是共產黨開的書店！”

　　“她本來就不知道我們是共產黨嘛！”郭漢雄俏皮地說：“你光著急有什么用？一要了解情況，二要做工作嘛?！?/p>

　　“做工作？”周明義嘀咕道：“我們還來不及給她做工作，她已經先給我們闖禍了。這樣下去怎么得了！”

　　季英說：“這說明我們的工作還沒有做到家?！?/p>

　　周明義耐不住了：“她一來就是不安心的。既然她喜歡唱唱跳跳，還不如讓她進劇社，何必叫她到書店來？”

　　張敏什么都明白了：“我來講幾句，好嗎？”

　　郭漢雄說：“好哇，對于李丹你比我們有發言權?！?/p>

　　張敏卻搖搖頭：“我不講李丹的事。”

　　郭漢雄有點意外：“那你要講什么呢？”

　　張敏懇切地說：“郭大哥，我想講講我和你的事。”

　　郭漢雄笑瞇瞇地看著張敏，仿佛已經知道他要說些什么：

　　“好哇，講吧！”

　　于是，氣氛緊張的會議，插進了一段耐人尋味的插曲。

　　這段對話是從張敏提問開始的：“郭大哥，你還記得那一年，我們在長沙車站爭吵的事嗎？”

　　“怎么不記得！”郭漢雄瞇了瞇眼睛，眼前這個英俊的青年仿佛又回復到少年時代的模樣?！澳菚r候，你進書店不久，工作不安心，吵著要回東北去當義勇軍，跟敵人真刀真槍地拼，吵得可兇了?！?/p>

　　“你偏偏不同意。整天用一套套道理來說服我。”

　　“你怎么也聽不進，還說我沒有吃過日本鬼子的苦，不懂得亡國恨。”

　　“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你流亡受苦的經歷。可是你也沒有為自己辯解。”

　　“后來你實在憋不住了，趁我出去開會的時候，偷偷地不辭而別。”

　　“你追到車站來的時候，我都快上火車了。”

　　“你看見我追來，一個勁兒往車廂里躲，被我一把抓了出來，你可生氣了，撅著嘴說：‘這一回我走定了，你別想再留我?！?/p>

　　“沒想到你卻笑瞇瞇地對我說：‘小張敏，我不留你，我是來和你一塊走的?！?/p>

　　“你這小鬼當時愣了一下，一本正經地說：‘你是經理，你走了，書店怎么辦？’”

　　“你也一本正經地回答我：‘跟敵人真刀真槍干才叫帶勁，還管書店干什么？’——我怎么也沒想到，你是在說反話?！?/p>

　　“是哇，你要是想到了，就不會用大道理教育我了。你還記得你怎樣說服我留在書店嗎？你說書店把革命的文化火種播散出去，喚起群眾的斗志，和干義勇軍同樣有意義……”

　　“怎么不記得！你不就是在這兒等著我，讓我自己說服了自己嗎？”

　　兩個人說著說著一起笑了起來，笑得那么暢快。會場里的緊張氣氛消失了。季英望了望低頭沉思的周明義：

　　“你看看，郭大哥是怎樣做思想工作的？”

　　周明義還有點扭不過來，低聲嘟囔：“反正我看李丹不是干書店的一塊料……”

　　“你呀，真是一副不開竅的牛脾氣！”季英埋怨道。

　　周明義抿緊嘴唇，不吭聲了。

　　散會后，季英來找李丹。她深深地為郭漢雄、張敏風趣的對話觸動了。她覺得李丹身上有許多可貴的地方，能不能把她身上那股熱情引導到正確的革命軌道上來，就看我們的工作了。踏進宿舍的小院，就聽到一男一女同聲哼唱著《延安頌》，女的是李丹，男的是唐祖湘。窗紙上，映著一對青年的剪影。季英發現，窗下還站著一個人，這人原來是柳如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