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店堂風波

　　火樣的彩霞，把一輪紅日托上東山之巔。金色的陽光射向淺藍的天空，灑向初醒的城市，灑向密密麻麻的屋頂，撫摸著街道兩邊的樹木和行人。

　　黃底紅字的群眾書店招牌，高高挑出在店面上端，伸向馬路，映著金色的朝陽，像一支熾熱的火炬，燃燒在桂林的中心大道上。不論行人從馬路的哪一頭走來，老遠就能看到。這景象，李丹前幾天躑躅街頭時早已領略過了。那時候，她做夢也沒想到，書店和她會有關系，漫不經心地過門不入?，F在，她的命運要和書店聯系在一起了。

　　“小李，你來得真早?！崩畹倧暮箝T踏進店堂，季英就招呼她了。李丹本以為自己來得夠早的了，沒想到季英來得更早，已經在店堂里做著開門前的準備工作，輕輕撣去書上積下的灰塵，細心撫平被讀者翻得翹起的書角，讓這些書籍精神煥發地迎接讀者。她一邊理書，一邊熱情地問：“昨天晚上睡得好嗎？被子夠暖嗎？”

　　“睡得很好，被子很暖。季大姐，你才來得早呢！”李丹跟著季英理起書來。

　　“我習慣了。你年紀輕，要多睡一會兒?！奔居Ⅲw貼地說：“昨天晚上你睡得挺晚吧？我睡的時候還看見你屋里亮著燈哩?！?/p>

　　“我在給媽媽寫信?！崩畹じ嬖V季英，媽媽不肯放她出來，她是瞞著媽媽走的。她走了以后，媽媽一定很傷心。所以她有了工作馬上寫信回去，好讓她老人家放心。

　　“你媽媽識字？”季英問道。

　　“我爸爸是教書的。媽媽雖然是苦出身，沒上過學，也識幾個字。”

　　季英沉吟了一會兒：“你給媽媽寄點書去，不是很好嗎？”

　　“我媽媽不愛看書?！崩畹ふ碇鴷埽槐臼煜さ臅尺M她的眼簾。這是高爾基的《母親》。她翻開書頁，找到繪著巴威爾的母親形象的幾幅插圖。那位俄羅斯母親臉上飽經風霜的皺紋，熱愛兒子、相信兒子從事的事業的眼神，和由于代替兒子散發傳單而煥發出來的革命熱情，又一次打動了李丹的心。書中的情節像過電影似地在她腦海中映現，更加強烈地震撼了她的心靈。她感嘆地說：“我要是能有這樣一位母親，那該多好！”

　　“為什么不能呢？”季英說：“受苦的人最容易接受革命的道理。你媽媽也是受苦的人，難道就不能像巴威爾的母親那樣了解自己的孩子，信仰革命的事業？”

　　李丹的眼睛由于欣喜而發亮了：“我把這本書寄給媽媽吧！”

　　“好，做得對！”季英鼓勵地點著頭。“這也是播火嘛！”

　　“大姐，小李，你們早！”唐祖湘、柳如靖來了。

　　四個人一起動手，一下子把門板卸下，迎進了滿屋子陽光。讀者隨著陽光陸續走進店堂。他們隨心所欲地從臺上、架上選書、取書，自由自在地翻著、看著。店堂里很安靜，時而發出書頁翻動的微聲，使人仿佛置身在圖書館里。

　　店堂的一角，唐祖湘同一些讀者熱情地交談著。他一會兒拿起一本新出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推薦給一個讀者；一會兒又拿起一本翻譯小說《鐵流》，送到另一個讀者手里……

　　李丹見唐祖湘滔滔不絕的解說，吸引了一小群讀者，心里暗暗驚奇，這個人年紀輕輕的，竟有如此淵博的學問。

　　店堂另一角，一個讀者站在那兒手捧一本《大眾哲學》，一頁一頁往下看，看得入了神。李丹想，難道他就打算站著把一本書看完嗎？卻見柳如靖不聲不響地端了張凳放到讀者身后，招呼對方坐下來慢慢看，然后又去接待另一個讀者。這個讀者選了一本《毀滅》，伸手掏錢一數，沖著柳如靖搖搖頭，慢慢地把書放回原處。

　　柳如靖誠懇地問：“錢沒帶夠？缺多少？”

　　“缺一毛錢?！弊x者訕訕地說：“我下次來買?！?/p>

　　“我給你墊上?！绷缇柑嫠闷饡桶狭恕?/p>

　　“這怎么行？”讀者推辭著。

　　“沒關系。下次有便還我好了。這樣你就可以早點讀這本書。”柳如靖把包好的書塞到讀者手里。

　　那讀者夾著書出門時，還回頭連聲向柳如靖道謝。

　　李丹為柳如靖的行為感動了，暗自嘀咕：有這樣好的店員，還怕不能招徠讀者嗎？她想起郭漢雄講過，馬路對面那家國民書局，是國民黨頑固派開的“毒品店”，一年到頭也沒幾個人上門。李丹抬眼望去，對面那家“毒品店”背著陽光，冷冷清清，門可羅雀，不覺萌發了自豪的感覺。

　　這時候，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緩緩地走進店堂。她臉色蒼白，沒有一點紅暈。眼睛睜得很大，卻是無神而略帶憂戚。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衣服也收拾得干凈整齊，不見一絲皺痕?？墒悄且簧砗诓计炫郏跐M屋子生氣勃勃的青年讀者中，顯得特別出跳。這女人顯然不是書店的?？停驹跁_前面漫無目標地看了一陣，又沿著書架兜了一圈，無神的目光掃過來掃過去，仿佛在尋求著什么，又不知道應該挑選什么。

　　唐祖湘走過去，問：“你要找什么書？”

　　“我隨便看看。”女人欠了欠身子，拘謹地回答一聲，又自顧東尋西找起來。

　　李丹憑著女性的敏感，推測她可能是不習慣和男青年打交道，于是迎了上去，熱情地問：

　　“你要買書嗎？”

　　女人看見眼前是一位年輕的姑娘，答道：“是的，我要買書?！?/p>

　　“你要買什么書？”

　　“聽說你們書店能給人介紹好書，是么？”女人被李丹的熱情感染，無神的眼光中含著期望。

　　李丹又問：“你需要哪方面的書呢？”

　　“哪方面的書？”女人重復著李丹的問話，有點惘然，“我該看哪方面的書呢？”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李丹親切地問，她決心要打破這個悶葫蘆。

　　“我是個中學教員?！?/p>

　　“那你是要買教學參考書嘞？”

　　“不，我要買生活教科書?！?/p>

　　“生活教科書？”這回輪到李丹重復對方的話了，因為這種書她還是第一次聽到。

　　“是的。你們書店有沒有這種書？它能夠教人生活得有意義些?！迸松n白的臉頰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有呀！”李丹望著這位比自己年長十來歲的女人，料想她一定有什么苦悶和不幸，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又想起自己在學校時怎樣從《生活周刊》信箱中找到做人的意義和努力的方向，就從書架上取了兩本信箱選集，“這兩本書曾經給我引過路，它們也許會對你有幫助。”

　　《最難解決的一個問題》，《懸想》，女人注視書名，眼睛一亮。她接過書，翻了一下，認真看了目錄中標出的題目，露出興奮的神色，連連點頭：

　　“這些正是我需要解決的問題。謝謝你！”

　　“不用謝，這是我應當做的。”李丹把這位女人送出店門，心想：我也算播出了一顆火種。她轉過身來，正好迎著季英關注的目光。季英對她贊許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笑容。

　　一陣歡樂的笑語聲中，一伙女青年擁進店堂，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地問著：

　　“有新出的歌本嗎？”

　　“我們要找《武裝啊，上前線》這首歌。”

　　唐祖湘拿出幾種歌集。女青年們圍成一團，查遍了目錄，就是沒有她們要找的這首歌。

　　“還有別的歌本么？”

　　“沒有了?！碧谱嫦鎿u搖頭。

　　女青年們又嚷開了：

　　“這可怎么辦？”

　　“我們急等著要呢！”

　　一個圓圓臉蛋帶著兩個酒渦的姑娘情急地說：“你們給想想辦法吧！”

　　“集子里沒有，我們有什么辦法呢？”唐祖湘無可奈何地攤開了手。

　　李丹插嘴說：“這首歌是新近出來的，恐怕還沒有收進歌本?！?/p>

　　圓臉姑娘朝李丹天真地一笑，臉上綻開兩個深深的酒渦：

　　“你知道這首歌，大概也會唱吧？”

　　李丹猶豫了一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機靈的圓臉姑娘看出李丹是默認了，跳到李丹跟前耍起孩子脾氣來：

　　“你教教我們吧！我們前邊幾句有點會了，就是后邊幾句還不會?！薄?/p>

　　李丹搖搖頭。這首歌她當然會唱，但這種場合她不想唱。

　　女青年們活躍起來了，一擁而上，一迭聲央求：“你就教教我們吧！”

　　圓臉姑娘推著李丹的胳膊：“你就輕輕地哼一遍給我們聽聽吧！我們又不是唱著玩，是為了宣傳抗日哩！”

　　唐祖湘在一旁慫恿：“小李，就哼給她們聽聽，這也是為讀者服務嘛！”

　　李丹經不住這樣懇切的央求，就輕聲哼了起來：

　　我們來自田莊，

　　我們來自工場，

　　我們來自商店和學堂，

　　凡是我們來的地方，

　　都被日本強盜燒殺掠搶。

　　……

　　歌聲很低，深沉中更顯得悲憤。

　　店堂里一片肅靜。讀者們一齊放下書本，凝神聆聽。

　　女青年們輕輕打著拍子，沉浸在歌聲中了。

　　李丹哼著歌子，想起自己的爹娘和鄉土，想起自己跟著姐姐上街宣傳的情景，眼前仿佛浮現出姐姐大聲疾呼的身影，轉眼間姐姐換上了軍裝，英姿颯爽地奔赴前線，李丹的歌喉不知不覺放開了：

　　……我們被逼上梁山，

　　我們只有打著干！

　　武裝啊上前線！

　　趕快啊說干就干，

　　武裝啊上前線！

　　……

　　歌聲由悲壯轉為激昂，回旋在店堂，飄揚到街心，店堂里的人越來越多，馬路上的行人也駐足傾聽。

　　歌聲干凈利落地剎住時，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女青年們格外高興，紛紛拍著手喊叫：

　　“唱得真好！”

　　“再來一個！”

　　李丹從回憶和幻想中醒來，見店堂里擠滿了聽眾，倒有點不好意思。

　　圓臉姑娘孩子般地跳著，叫著：“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唐祖湘也被李丹的歌聲陶醉了，輕聲說：“就再來一個吧，下不為例。”

　　李丹想，這也是宣傳的機會，就爽快地答應了：“好吧，再唱一首《延安頌》。”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李丹起了個音，還沒張口唱，肩頭上被誰拍了幾下，回頭一看，季英神色嚴肅地站在身旁，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透過鏡片含有深意地望著自己。李丹不覺一愣。

　　耳邊又響起一句生硬的話語：“營業時間不能唱歌。”李丹轉過頭來，面前站的是目光炯炯的周明義，他后邊跟著收斂了笑容的郭漢雄。

　　郭漢雄沒有對李丹說什么，卻對周明義說：“有話到里邊去談。”

　　這兩位經理什么時候來的，李丹沒有注意。從他們的神態看來，對這件事都不滿意。李丹忽然感到，他們都擺出一副老板面孔來了，心里一陣委屈。

　　女青年們尷尬地變啞了。圓臉小姑娘怯生生地說：“這不怪她，是我們要求她唱的?！?/p>

　　季英溫和地說：“這和你們沒關系?！庇洲D身低聲叮囑周明義：“注意影響?！?/p>

　　季英這四個字說得很輕，李丹聽了卻感到分量很重?？磥砑居⒑蛢晌唤浝硪庖娛且恢碌?，都對自己有看法，只不過季英不想在大庭廣眾之間出自己的丑，或許是準備打烊以后再算賬。

　　“喲，多妙的歌喉，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李小姐。放著大酒家不干，到這小書店賣唱來了。”

　　輕薄可厭的語調，肥頭大耳的怪相，李丹一眼就認出此人是廣東酒家的經理。原來廣東酒家和群眾書店是斜對面，李丹的歌聲把那兒的人也吸引過來了。

　　周明義正被季英推著朝里走，聽到胖經理這幾句不三不四的話，又轉身咕了一句：

　　“你看看，她這算什么影響！簡直不像話……”

　　郭漢雄、周明義上樓去了。廣東酒家的經理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走了?？墒菗磉M來看熱鬧的人卻沒有走，他們圍住李丹指指戳戳地議論著。從門外走過的行人見店堂里這樣熱鬧，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有進來觀看探問的。李丹被這些人看得心煩意亂，耳邊又響起周明義的聲音：“她這算什么影響！簡直不像話……”不覺又羞又惱，憋著一股氣沖出了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