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星月的黑夜。街上行人稀少,一片昏暗。獨秀峰黑黢黢的影子映在夜幕上。桂林城仿佛睡著了。一個頭戴鴨舌便帽,身穿半舊襖褲的人,穿過冷寂的街道,拐進一條小巷,停在一對石獅子面前,抬手敲響了門上的銅環。
兩頭石獅子守衛著的大門應聲打開。門內出來一個聽差,看到來人這副寒酸的打扮,臉上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氣,仿佛在說:你找錯地方了吧?
來人并不開腔,掏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
片刻之后,聽差提著燈籠,引出戴著金絲眼鏡的文教廳長孫仲才。孫仲才忙不迭地扣著衣領,急步走下石階,恭恭敬敬地把來人迎進門去,繞過照壁,穿過庭院,來到客廳門口,又欠著身子,站立一旁,伸出右臂,請客人先進屋。客人并不謙讓,大搖大擺進了客廳。孫仲才忙喚聽差倒茶,還鄭重其事地關照聽差:
“今晚不見客。不管誰來,一律擋駕。”
這間寬敞的客廳,此刻只點一盞汽燈,鴿蛋似的白燈芯發出炫目的熒光,在空落落的大廳里顯得蒼白無力。笨重的紅木家具反射著昏暗的微光。孫仲才把這位神秘的客人讓到一張扶手安樂椅上,自己拖過一張椅子坐在對面,謙恭地問:
“不是說后天到的嗎?怎么提前了?”
“時不我待,兵貴神速嘛?!笨腿说幕卮鸾腥嗣恢^腦。一張馬臉毫無表情。
“恕我失迎。”孫仲才殷勤地敬上香煙。
客人接過煙卷,讓孫仲才給他點燃了,然后遞給孫仲才一封信,又端起聽差送來的蓋碗茶,呷了一口,仰起一張馬臉,瞇起一雙細眼,噴出個煙圈,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斜睨著正在看信的孫仲才。
孫仲才攤開信紙,看得十分專心??粗粗?,額角上沁出了細小的汗珠。
“老弟,”客人的年齡并不比孫仲才大,口氣卻挺大,“上頭對你的工作很不滿意呵!”
“我知道,我知道。”孫仲才一邊看信,一邊不住地點頭。
客人的馬臉拉得更長了:“把你安插到桂林快三年了吧,干出點什么成績呀?”
孫仲才掏出手帕,揩了揩額上的汗珠,疊起信紙,抬起頭來:
“事情難辦哪!我不過是個文教廳長……”
“哼!”客人冷笑了兩聲:“桂林都成了共產黨的文化城啦!他們在這兒辦報紙,開書店,宣傳赤化,通行無阻。你算是誰家的文教廳長?”
孫仲才額上又沁出汗珠來了。
客人噴出個煙圈,接著說:“這種局面是蔣委員長絕對不能容許的?!?/p>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這個……”孫仲才今天居然語無倫次了。
客人緩和了一下語氣:“好吧,談談你的難處吧!”
自從接進了這位客人,直到現在孫仲才才稍稍松了口氣,嘆起苦經來:
“真難哪!桂系開門揖盜,把共產分子請進來,跟他們一唱一和,把團結抗日的口號喊得比誰都響。這叫我怎么辦?”
“你當桂系真的相信共產黨?真的要抗日?他們無非是籠絡人心,和蔣委員長唱對臺戲嘛。要是日本人打過來,他們跑得比誰都快?!?/p>
“這個我明白。”孫仲才迎合地說:“前一陣日本人進攻桂南,占了南寧,打到昆侖關,怎么又不打了?要是長驅直入,打開桂系這塊領地才好哩!”
客人聽了孫仲才這番宏論,又冷笑了兩聲,好像在責怪手下人目光短淺:日本人進攻廣西,目的還是對蔣委員長施加壓力,并不是沖著桂系來的。日本人恨的是共產黨,不是桂系。客人從安樂椅上挺起身來,靠近孫仲才,開導他說:
“蔣委員長本想借日本人的手消滅共產黨,不料八路軍、新四軍那班窮小子把日本兵頂住了。共產黨在敵人后方得了手,在我們后方也越鬧越兇,特別是在桂林,得到桂系的縱容,更加無法無天。這種局面無論如何不能再繼續下去了。當務之急就是爭取桂系勢力,限制異黨活動。”
孫仲才嘆了口氣:“現在倒是共產黨爭取了桂系,串通起來跟我們干。他們整天嚷著國共合作,叫你干著急,沒法下手。一些文化人還跟著起哄,蠱惑人心。那個姓嚴的老頭,仗著他有點名聲,鬧得最兇。他新編的話劇《天國英雄》,說什么太平天國失敗是由于內訌分裂,接受教訓就要團結御侮,完全是含沙射影,攻擊政府。我本想禁演,查主任偏偏從中作梗。這查主任在桂系中威望很高,你拿他有什么辦法?”
“別急嘛,該下手的時候就會下手。蔣委員長自有道理?!笨腿撕猩钜獾貙徱曋鴮O仲才:“我們也得早做準備。你是老土地了,你說說,爭取桂系該從哪里下手?”
“這個嘛……”孫仲才搔了搔梳著分頭的頭皮,“桂系勢力可是頑固得很,簡直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客人又呷了一口茶,露出剛愎自信的神氣:“我就不信桂系真是鐵板一塊,鐵桶一個。蔣委員長派你我到桂林來,就是要我們做針,做水,插進去,扎下根。”
孫仲才連聲稱“是”,接著說:“小弟無能,仁兄有何高見,請道其詳。”
“你記得吧,廣東的陳濟棠,不也曾和桂系串通一氣,跟蔣委員長唱對臺戲嗎?蔣委員長收買了他的空軍將領,他失去羽翼,只得乖乖地下野。你知道嗎?蔣委員長為了收買廣東的空軍,花的錢比買那批飛機還要多。可是買飛機只能用來和他們硬拼,買空軍卻能不戰而勝。這就叫作釜底抽薪?,F在蔣委員長控制了廣東,就孤立了廣西,還可以借廣東來轄制廣西?!笨腿酥v到這里,略一停頓,又說:“老弟,你也要想辦法找準個缺口嘛!”
“我沒有少想辦法呀!可是……可是……”孫仲才沒詞了,不知如何答對。
“老爺!”聽差站在客廳門口通報道:“有客人要見老爺?!?/p>
孫仲才不耐煩地揮手:“不是說了今晚不見客嗎?”他在聽差面前才得以施展一下慣常的威風。
“這位客人一定要見老爺?!甭牪顭o可奈何地說。
“你聽他的還是聽我的?”孫仲才火了。
聽差低頭哈腰,站著不走??礃幼舆@位客人不大好打發。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粗魯的喊聲,操著濃重的廣西口音在叫罵:
“他媽的!進去半天還不出來回話,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
聽著這喊聲,孫仲才仿佛抓住了一根稻草,金絲眼鏡下的兩眼居然一亮。這點細小的表情,沒有逃過客人的眼睛,他插話問道:
“來人是誰?”
聽差聽著罵聲嚇得微微顫抖,正感到進退兩難,聽客人一問,忙回答:
“警備司令部徐司令?!?/p>
“徐司令?”客人沉吟著。
孫仲才把頭湊到客人跟前,擺出一副諂媚的樣子:“這個徐耀武興許倒是個缺口。他不滿現在的地位,常到我這兒來,發發牢騷,通通情報,和我交情還不錯。這個人手里還有點兵權?!?/p>
客人眼珠一轉:“好,不妨見見他?!?/p>
孫仲才馬上對聽差下令:“請徐司令。”
“慢!”客人阻止著,招手讓孫仲才附耳過去,在他耳邊嘰嘰咕咕了一陣。孫仲才不住地點頭,聽完了客人一番話才抬起身子,說:
“那不是委屈仁兄了嗎?”
“為黨國效忠,說什么委屈?!笨腿四獪y高深地一笑。
孫仲才威風凜凜地下令:“快請徐司令進來!”
“徐司令到!”隨著聽差的通報,闖進一個魁梧粗魯的漢子。他身披斗篷,腳下一雙帶馬刺的皮靴,走起路來橐橐有聲。帽檐下橫眉突眼,滿臉絡腮胡子雖已刮凈,還留下一片發青的須根。他脫下斗篷,摘下軍帽,露出一顆禿頭,喚道:“孫廳長,怎么樣?”斜眼瞟了一下屋里這位打扮寒酸的生客,“來了新客,不見舊友了嗎?”說著不等孫仲才讓座,就在一張紅木椅上坐下。
“哪里,哪里!徐司令來,哪有不見之理!都只怪聽差不懂事,得罪了司令。切莫見怪?!?/p>
徐耀武接著嚷道:“我今天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會打擾你們吧?”
“不,不。我來介紹一下,”孫仲才挪動幾步,走到兩位客人中間,“這是我的同鄉,陳先生,到桂林來混飯吃的,正想托徐司令給找個差事干干?!?/p>
“找差事倒不難??墒俏倚炷痴业牟钍?,這碗飯并不好吃?!毙煲溆诸┝舜虬绾岬目腿艘谎?,帶點蔑視的口氣說:“干我們這一行的,心要狠,手要辣。”
被稱為陳先生的客人又吐了個煙圈,不動聲色地說道:“心狠手辣,得看是沖著誰?亂世出英雄嘛!你徐司令是沖著日本人,還是沖著共產黨,還是沖著重慶來的呢?”
徐耀武兩眼瞪得像銅鈴一般,正在猜測對方的用意,考慮該如何回答。孫仲才已經代他回答了:
“徐司令可是堅決反共的。”
徐耀武不覺搖頭晃腦,露出狂妄自大、驕橫自得的神氣。
陳先生冷眼望望徐耀武,說:“在桂林這塊地方反共,恐怕是端著人家的飯碗,還得看人的眼色行事吧?”
這兩句話非同一般,刺得徐耀武渾身一震。他擼起袖子,拍著桌子嚷嚷:
“老子從來不看人的眼色行事!你陳先生既然這樣講,又為什么來桂林謀事呢?”
陳先生還是不動聲色,板起一張冷漠的馬臉,說:“我陳某雖是無能之輩,也略知天下大事。當今中國,要論反共的領袖,非蔣委員長莫屬。外邊傳說桂系和共產黨眉來眼去,言之有據。我本不想來,無奈這位同鄉再三相勸,情面難卻。他還說你徐司令和桂系一般人不同,別具慧眼,識大體,有遠見。因此特來投奔。否則何必托徐司令謀事呢?”
徐耀武聽了這番悅耳的言詞,不覺骨頭變輕,破口罵起桂系頭目來:
“他媽的,放著共產黨不打,搞的什么名堂!按老子的意思,恨不得把所有的嫌疑分子統統抓來槍斃。寧可錯殺三千,決不放過一個嘛!”
陳先生聽徐耀武如此信奉蔣委員長的主張,也高興起來:“好!徐司令真是快人快語。我陳某就喜歡這種性格。你我可算得志同道合,相見恨晚。可惜徐司令在桂林怕無用武之地,如果到重慶去,一定如魚得水?!?/p>
徐耀武先被夸得飄飄然,接著露出一絲懊喪的神色。他的表情隨著陳先生的語氣變化,一點一滴都被陳先生看在眼里。
孫仲才趁機插了一嘴:“徐司令是身在曹營心在漢?!?/p>
徐耀武忘乎所以地接口說:“就是沒個引薦之人。”
孫仲才接著徐耀武的話頭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p>
“哦!”徐耀武雖是一介武夫,卻也辨出了孫仲才話中的味道。
陳先生朝椅背上一靠。孫仲才遞上一支香煙,又恭恭敬敬劃著火柴替他點煙。陳先生連一絲謝意都沒有。吸進一口煙就微微搖動著安樂椅,又安閑地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望著煙圈升騰著,慢慢散開,消失。徐耀武猛然想起,這把安樂椅向來是孫仲才獨用的,今天怎么讓了位。他終于悟到這位陳先生不是一般的客人,也不是什么同鄉,看來是孫仲才的上司。徐耀武記得有一回孫仲才喝醉了酒,曾經透露過他和重慶有關系,這個陳先生說不定是重慶來的。他不覺失悔剛才把陳先生小看了。可是,孫仲才明知自己有投靠之意,為什么要把陳先生的身份隱瞞起來呢?無論如何,徐耀武明白眼前擺著一場不平常的交易。他當然得抬高點身價,就說:
“我徐某一向講義氣。李、白兩位長官待我不薄。背棄舊主,另投明君,未免于心不安。”
孫仲才見徐耀武態度突變,很為吃驚。陳先生卻不慌不忙地搖動著安樂椅,臉上露出一絲奸笑。
孫仲才沉不住氣了:“嘿!講什么義氣!有奶便是娘嘛!放著大樹不靠,還能躺在柳樹枝上?”
徐耀武卻說:“時勢造英雄,風水輪流轉。哪棵樹硬,哪棵樹脆,眼下還不見分曉哩!”
孫仲才一本正經地:“地方畢竟是地方,中央總歸是中央。胳膊還能擰得過大腿?”
徐耀武也自有一套:“天高皇帝遠。中央再有能耐,對桂林也是鞭長莫及呵!”
……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爭了多時,陳先生冷眼旁觀,未置一詞。他看得分明,這徐耀武雖是一介武夫,卻是見利眼開,得寸進尺。目前徐耀武表面上在和孫仲才爭論,實際上是在向自己討價還價。這種人嘛,老奸巨猾的陳先生見得多了。他們既是貪得無厭,又有后顧之憂。徐耀武正是如此。既想投靠重慶,又怕離了廣西,沒了依靠。上轎之前還得扭三扭。陳先生也是會盤算的人,他想,眼下需要他下蛋,就得先撒把米,給他點甜頭嘗嘗。
這時候,爭論停止了。孫仲才漲紅了臉,又急又氣,他氣的是徐耀武突然變卦,急的是他當著重慶來的人出了自己的洋相。徐耀武見孫仲才動氣,有點失悔自己討價討過了頭,也怕把事弄僵,正在偷覷陳先生的反映。這一切,都沒有逃過陳先生的眼睛。他胸有成竹,臉上毫無表情,就像什么話都沒聽見,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他有心冷徐耀武一下,讓他清醒清醒,好有利于成交。
沉默了一陣。時間不長,對徐耀武來說卻非常難熬。孫仲才把眼神投向陳先生,等著他表態,自己倒漸漸平靜下來了?,F在輪到徐耀武發急,他失去了爭論中那股氣焰,臉上一陣陣發燙,低下頭,躲避陳先生銳利的目光。
終于,陳先生冷不丁地開口了:“徐司令現在是少將級吧?”
徐耀武愣住了,不知道陳先生問話的用意何在。
陳先生并不等他回答,接下去說:“好吧!我代表重慶許個愿,只要你跟蔣委員長走,干出成績來就晉升,提個中將沒問題?!?/p>
徐耀武瞪出一對銅鈴眼,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是……?”
孫仲才鄭重地宣告:“重慶來的特派員。”
徐耀武猛地跳起身來,雙足一并,靴跟上的馬刺碰得咔嚓作響,敬了個禮,嘴里像喊操似地嚷道:
“卑職見過特派員!剛才多有冒犯,望祈恕罪?!?/p>
陳先生還是不動聲色地坐在那里,隨隨便便地揮了下手:
“別來這一套了,坐下說話吧!我還要靠你找個差事,混口飯吃哩!”
徐耀武正要坐下,倏地又站了起來:“特派員別開玩笑了?!?/p>
孫仲才又活躍了:“這是真的。他真想到警備司令部給徐司令當一名秘書?!?/p>
徐耀武更為驚詫:“這樣大材小用,豈不折煞人了?卑職不敢?!?/p>
孫仲才得意地說:“特派員這回來桂林,不能惹起外人注意,要找個合適的安身之處。他是信得過你,才想到你那兒去……”
徐耀武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特派員先生!這就是說,明里你聽我的,暗里我聽你的?!?/p>
孫仲才哈哈大笑,為這筆交易終于成功而慶幸,自己總算沒交白卷。
陳先生咳嗽一聲,示意他們兩位談判結束,該轉入正題了:“今后,你們一律稱我陳秘書,不可叫漏了嘴?!眱扇诉B連點頭。他又交待任務說:“今后你們兩位,一文一武,既要各司其職,各顯神通,又要精誠團結,緊密配合,擁蔣反共,把桂林的空氣徹底改變過來?!?/p>
孫仲才、徐耀武同時立正:“是!”
陳先生招呼他們把椅子挪近些,團團坐下,對徐司令問道:
“徐老弟,你進來的時候說今天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么情況嗎?”
徐耀武身體朝前略傾,講道:“是的。有個重要情況:港九工人罷工鬧事,宣傳抗日,鬧得可厲害了。聽說他們要派代表來桂林活動,我徐某的主意是張開口袋,一個也不放過??墒遣橹魅纹野幢粍印N揖褪菫檫@事特地來和孫廳長商量對策的。”
孫仲才沒有說話,轉臉望著陳先生。
“好一個按兵不動!”陳秘書又吐了個大大的煙圈,小眼珠盯著煙圈,直到煙氣散盡之后,才說:“我們不妨將計就計,等這些工人來了,不要出動武裝憲警,只派點便衣,嚴密注意他們的行動,主要是摸清他們和桂林的共產黨有沒有聯系。要注意,不要驚動對方,也不要驚動地方。讓那些共產黨不知不覺地蹦到我們手心里來?!?/p>
“這一招高!”孫仲才豎起了大拇指。
徐耀武也豎起了大拇指。
陳先生招了招手,孫仲才、徐耀武都朝陳先生面前靠攏,三顆腦袋湊到一起了。
汽燈光下,孫仲才的油頭,徐耀武的禿頭,陪襯著陳先生那頂半新不舊的鴨舌便帽。兩顆反著暗光的腦袋,頻頻點首,那不起眼的鴨舌便帽卻神氣地搖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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