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好人一生平安

　　曾經是學生的我，就像我的許多老師們一樣，也已是老師了。

　　細數起來，除了春節，老師最愛的節日，也許就是教師節了吧。因為每年的那天，我們都會受到天下人的祝福。雖然祝福的東西未必成真，可是我們仍然喜歡。

　　而有一個人，卻聽不到這種祝福聲了。他已不在了。但我還是要向他祝福，祝福他好人一生平安。

　　他就是朱老師，我的啟蒙人，一個可親可嘆而平凡的人。

　　記得那時的小學，只上五年，沒有六年級，從開初至畢業，一直是朱老師教的我們。

　　嚴格說來，朱老師不能算是個很正常的老師。

　　朱老師的不正常就在于他患有一種病——癲癇病，俗話稱之為“羊角風”的。這種病平時如常人，一旦發作，就倒地不起，人事不醒，甚至口吐白沫，渾身痙攣。我就曾親見他在課堂上發作過好幾次。不過我們學生并不那么驚慌害怕，因為朱老師已先招呼過了：“——遇到這事，大家不要嚇，過一會我自然會好的。

　　確實，過一定的時刻，他就又恢復如常了。

　　朱老師的病，童年、少年，乃至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時期，都未見端倪，他仍是個快活而樂觀的青年。直到后來，他找了個對象，他去對象家插田，結果就倒在了田里，把那家人嚇壞了．．．．．．婚事就自然告吹了。

　　又后來，朱老師又談了好幾個姑娘，但結果都一樣，沒有哪個女方家愿意接納。

　　為了自己的病，朱老師也曾四處求醫問藥，錢花去不少，病卻未見好。

　　朱老師沉默了，他再也沒談婚論嫁過，他把全部的愛都撲在了我們這些孩子身上。

　　朱老師是優秀而負責的，沒有誰不敬重他，沒有誰敢懷疑他育人的本領。他最得意的就是談及他的弟子們了，那是他畢生的心血。那時的他，一改平日的惜言，侃侃而來，如數家珍。當然，有那么幾個名字，是朱老師口中提到最多的，我，就是其中之一。

　　那時的我，乖巧聽話愛學習，深得朱老師疼愛。他在我身上花了不少功夫，我當然也沒讓他失望，小學畢業時，我以全鄉第一全縣第三名的優異成績直升上了縣一中重點班，很讓他能夠在別人面前自豪地說：“那是我的學生！”

　　朱老師的家離學校只幾步路，離我家也不遠，小時候，那是我最常愛去的地方，不是向他借書，就是纏著他講故事。他有好多好多的好書，而精彩的故事似乎總也講不完。后來，我工作了，工作的地方離家遠，我也就很少回去了。但每年的春節，我都要去給朱老師拜年，他也必定準備好了幾樣可口的小菜，等我來陪他慢慢喝上幾盅，東南西北地聊聊。

　　煙與酒，是朱老師決定一個人過一輩子后學會的。他對煙的檔次沒什么概念，好壞都抽，抽起來一樣滋味。他常對我們說：“不要給我買什么好煙來，好煙于我是一種浪費，莫不如多有幾包便宜貨，讓我可多對付些日子?！?/p>

　　至于白酒，朱老師是不沾的；啤酒他說有怪味，喝不慣；他只喝家釀的米酒；但他的量不大，早晚就那么幾小杯，也自得其樂。

　　有一年的春節，因有事耽擱，我晚回家了幾天，聽母親講，就在那幾天里，朱老師顯得極不自在，老往我家跑，老是念叨著：“咋回事呀，這伢子，怎還不回來呢——莫不是路上．．．．．．我得去瞧瞧．＂

　　那一刻，我的眼眶濕濕的，突然明白，外表看來神采飛揚的朱老師，其實是孤單寂寞的；無兒無女的他，其實是柔弱無依的。他多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伴他度過往后的人生歲月。

　　但愿我就是那孩子。

　　朱老師兢兢業業，在他的位置上勤勤懇懇地干了幾十年，卻始終不能轉為國家正式公辦教師，一切只因他的病。能夠留在村上教書，都還是鄉親們的強烈要求。

　　看著無論是教齡還是年齡都比自己小的同行一個個都轉正了，成為了國家的人，朱老師的心是苦楚的。但在這件事上，我也愛莫能助。

　　歲月催人啊，轉眼，朱老師也就慢慢老了，行將告別講壇，我們這些做弟子的，該為他做些什么呢？

　　大家約定，在他生日那天，一齊到他家里，為他做一個隆重而熱烈的壽誕，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

　　從來好事都多磨。

　　朱老師死了，死在他生日的前幾天，等不到我們給他做壽。

　　那天放學，家在對岸的孩子要過河，排渡的人卻不在，朱老師于是親自送。

　　送過去沒事，一個人劃回來時，船到河心，他突然癲癇病發作，一頭載在了河里．．．．．．

　　接到這個噩耗時，我正在聽一首好歌——《好人一生平安》。

　　是啊，希望好人都一生平平安安。

　　可好人一生卻未得平安！

　　我的淚，就這樣，小河一樣流了出來。

　　朱老師啊，你還好嗎？在那邊過得怎樣？是否還是一個人孤孤單單？是否還是面對滿堂活蹦亂跳的學生，依然白發神采飛揚？

　　朱老師呀，好想你喲，深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