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的回眸
溪水
在我的記憶里山村并不是一個貧瘠的符號,落戶在閩東北的山村,門前是溪流,屋后是青山。山有樹,田有水,且隨季節(jié)更替,四時容妝,怎能說貧瘠呢?
繞過村前的溪水,它們有著一樣的喜好,帶著從山里走出的激動,攝下白云襯底,浮起一溪白鵝,用輕輕的波紋搖醒水中的魚兒。雖然俗話用“八山一水一分田”道破了山村中水所占的比例之少,然而就這一分的水,我覺得非常充沛,有如我年輕時身體中的血液一樣豐盈,無論在我的肌體任何一個部位扎上一針,都能流出殷紅的血。山村的水來得也如一針見血一樣容易,靠在山邊的老屋,他們只需一根打通關節(jié)的毛竹,穿過土墻就能把山泉引到家來,一家的男男女女日日夜夜都能聽到那泉水叮咚叮咚地誦讀著經(jīng)文。
山村男人的日子仿佛長在地里,太陽照到大地,看到最高大一棵莊稼便是男人,鋤頭揮舞的方向,就是那天風的方向。太陽一天天地照,風一年年刮,這棵莊稼的秋實是粒粒汗水,豐收在土地里,當他再也長不出汗水時,就像一株枯干的蘆葦,只能晃影在溪邊,收藏在溪水的視線里。山村女人日子則泡在水里,太陽出來,女人的身影就成溪水中的魚,聽著嘩啦啦的流水,不停地沖刷著日子中的粉塵和污垢。一天天的沖洗,女人臉上的紅云褪色了,光滑的肌膚在擰干中揉皺,最后女人成了一張滿是皺紋的黑白照片,高擱在一家一戶的神龕上。
人,一出生是用水潔身,去世又是用水凈體。可以說人生于水,謝世也在于水。一生的行書與句號是用身體蘸水寫下的。山村是否也如人,水做的女人理解得更深刻。婆婆交待媳婦,污穢之物不可在上游濯洗,褻瀆了水神,污了一溪的水,村莊就有災劫。禽瘟火災等等。肇事的人啊!會被打入地獄永不輪回。今生修行為下輩子得福,媳婦同樣交待著她的媳婦。水做女人比愛惜自己的身子還愛惜門前的溪水,在她們的心河里,溪水流下了崇拜敬畏兩個深深的漩渦。不管怎樣她們不會到溪水中去沖涼洗澡。
一代代的守護,溪水流出明澈見性的真水,鏡天鑒地。一天愛人見到這樣的山村,感覺樣樣都親,她激動的心河流淌著與溪流一樣潔凈的水,輕輕對我說:這活生生明天見地的水,照得粉塵都不敢飄落到這里來,溪邊的樹,綠得真如假啊!她駐足在村尾廊橋上看著溪水回瀾久久不愿離開。從愛人戀戀不舍的情節(jié)中,我感覺到水與一個村的情結,與一脈生命的情結。
天井
天井是老屋的一個天窗,老屋四周的土墻夯得嚴實,大門一關能看見走出屋子的只有炊煙。這個天窗是老屋唯一的取光之境。每一天日子是從這口井中浮起,每一夜的夢又是借月光從這口井進入屋里人的夢鄉(xiāng)。于是這天井比起別的水井就顯得更加深邃。天作井底,目光所極作為井壁,那輪圓月就如一泓天泉,月光是水,天雨是水,一朝朝來,一股股涌,在澆透老屋黑瓦后,從四周而匯,又從方形井口注入老屋之內(nèi),冠之“四水歸堂”。山村雖不缺水,但絕對不嫌水過多,就像不嫌棄人丁過旺一樣。他們常說山主丁,水主財,村子選擇有山有水而居,宅院也要如是選擇。
山村的人還愛做夢。醒是生活,夢也是生活。農(nóng)桑的喜歡做讀書夢,放牧的喜歡做牛郎夢,砍柴喜歡做神仙夢,釣魚的喜歡做姜太公夢。一個個的夢想都在子夜時分從這天井飛出,只可惜第二從天井歸來的依然只是日子。當然有口天井,天意偶然間也會從這里進入,一個個夢想的疊加,就把通往上天的臺階一級級壘高,終于迎來了天意,老屋的姓氏被題在金榜上,進士!舉人!多么光耀。為了宗風澤長,世代沿綿,幾代人的夢境被工匠變成一幅幅作品雕塑天井護墻上,后人稱之為墻飾。山里人喜歡喝茶,也喜歡抽煙,茶是泉水泡的,這煙仿佛就是這天井之水所泡。老爺爺吞吐煙霧時,說完那些墻飾的故事,便說天井邊閣樓里走出的進士。
井水是越打越鮮活,越喝越甘甜。井不是被喝枯,而是用盡廢退。老屋的大門上了鎖,屋里的人都搬走了。從天井里浮出的日子沒人打撈,從這里走進的月光找不到夢鄉(xiāng),就是天雨也沒人聽著天上傳來的聲音,天井成了口廢井,留在這里的是最后的主人離開時隨意撂下的幾個破花缽,幾截小木棍。
天井之水相對于溪水,好像是一客一主,一個家庭客路斷了,主人自然孤寂,我看看枯老的天井,再看門前的溪水仿佛也因孤獨而憔悴,若是還有從這天井走出的夢,一定是一個個噩夢。
風水樹
溪水就像一個引路人,帶來山上紅葉野果,也帶來山外的風。一個姓氏生根在一個山坳里,肯定也是溪水引來。可見,村里不管看得見或看不見的都是順著這水路進進出出。村里的人膽大心細。膽大,敢開疆拓土占山坳起家建村;心細,對來路不明的一切不敢輕易接納。他們狩獵,但放過逃難到村里山麂野鹿;他們夜捕,但放生過田雞老龜。然而風氣無形,風氣無骸,無法辯別邪正,無法區(qū)分善惡。面對這些無形無骸的東西,村里的人只好把它交給了樹。他們在溪水入村出村的埡口、村中地域?qū)挸ǖ牡胤椒N上了樹。樹守在路口,迎來風問去水,擋邪風守瑞氣,一縷來,一股去,仔細甄別,留下祥和,聚下瑞氣,保一境平安,所作所為只有這樹——風水樹當擔得起。
一陣風來,樹,呼啦啦地響;一陣風去,樹,在溪水中映下?lián)u晃的影子。它像一面面的旗,一個姓氏占領這塊陣地插下的旗。呼啦啦的響聲宣告著陣地主人的姓氏,搖曳影子展示著這方人迎來送往的端莊儀態(tài)。見到這面旗知道村莊就在旗幟下。流浪的可以在這里歇歇腳,喝口甘甜的茶水,整一整故鄉(xiāng)背出的行囊,沿著溪水繼續(xù)前行。討生計的可以在村中那棵樹下支起行頭,吆喝攬活。回家的可以放下一路的謹慎,掬起一捧溪水洗把臉,高聲呼喊:我回來了!就是走失的靈魂,也會在奶奶招魂的長咒里,認水頭水尾大樹回來!風水樹,村莊的旗。
那棵立村中的風水樹,成了鄉(xiāng)村的風景,老爺爺?shù)暮禑熝盟L了一樹煙火味。它喜歡聽著那些男人說農(nóng)事講犖話,喜歡那些女人拉家常訓子女,喜歡聽小孩稚嫩的歌謠。可是如今許多的村莊,這樣的樹下,只有幾個老人,各自曬著太陽,互不說話。老人比起老樹當然年輕,然而那神情比起老樹更顯老朽,在他的眼神里讀不出深沉和睿智,渾濁的淚鹵流不動一點點生機。雖然相對于村中年輕人,他有著線裝家譜的儀態(tài),可惜只是一張廢棄的舊年表。人生短暫,在一陣哭聲中生,又在一陣哭聲中死。相對于這樹,人如一滴朝露,如一縷風。幾百年的老樹不知掛過多少的露珠,兜過多少的風。就是這餐風宿露的老樹長出了鄉(xiāng)村一代代的故事。露和風不斷更替,樹才永遠年輕,樹年輕故事也就不老,就能代代相傳。若是失去了這朝露和風,風水樹大概也長不出故事。吹過的風責怪著樹永遠是一個聲音,流過的水也感嘆,再好的舞蹈家也教不好這老樹,多少年來還是一樣動作。感嘆!感嘆傳染了我,我也跟著感嘆!感嘆!
水尾橋
山是脊梁,谷如天倉;脊梁頂起了這塊天,天倉收藏了這方水。如父的山,似水的娘,養(yǎng)育了許許多多的山里人。雖然說山的背后是山,山的前面還是山;水的源頭來自山谷,九轉十八彎也還是山谷。但昂起的山能扯來云霞披上一身光彩,能頂著星光聽著嫦娥嘆息;潺潺的溪流能采擷一路風景容蘭心慧質(zhì)之秀美,能趕到江河竊聽大海的潮聲。這樣的山水養(yǎng)育出的山里人,自然秉承著山一樣厚積的天外夢,水一樣綿長的山外情。夢里長出的翅膀就是架通溪谷的一座座橋,村東的水尾橋,是夢中最明晰最質(zhì)感那座橋。
溪水,到了村東拐過彎,嫁到了她村。然而這溪水融入村莊的情份。男人雙腳淌到溪中,汗水氣息融到水里,在一聲清爽中擁抱了這水;女人雙手泡到水里,體溫暖和了溪水,淺淺一笑,溪里有了女人的容貌和脈脈溫情。這樣的溪水,村里的一切能讓她走得無牽無掛嗎?誰說流水無情,這村前的溪水,就有滿溪的戀情,它在拐彎處,聚成一波波回瀾,看過老屋,看過風水樹,看過童叟,看過那座“柏舟遺烈”的碑坊,別離的情懷傳給了村里每個人。日思夜想,如何能守住這份情。智慧奠下基石,神明隨夢啟迪,在這水流的出口處,修上一座橋,當作鄉(xiāng)村的大門檻,這樣能守住村里的祈望。雙腳跨出門檻就是別了家,走出這座橋就是離鄉(xiāng)。身可別家,夢留在老屋,村可離,而根總在故土。家門前的老爺是我的祖父,長長的煙槍瞄準著子孫,丟失了家風便是槍下的悲鳥,再也飛不回這個家。廊橋上的老人是別離的守望,他和橋邊廟里的拓主,橋中神龕的神祗一樣,守著鄉(xiāng)村敬天畏地,勤勞起家,儉樸治家,讀圣賢,講孝悌的寶典,期望一個個游子榮歸故里。若是背義失節(jié),就會成邪惡之氣,這座橋會擋著,不讓它吹進村莊。
大山脊梁映到溪里,成了溪水的身子骨,晨炊暮煙成了她魂魄。黃土做的骨髓,柴火焚出的靈魂,無論流到哪,嘩啦啦聲調(diào)永遠是鄉(xiāng)音,養(yǎng)草沐花永遠有著土的氣息。這水尾橋永遠是她回眸最美的彩虹。
老大爺背駝了,他的目光被彎曲鎖到地面和溪水中,他走到廊橋,不是離村,只想在橋中坐著,看看來來往往,接幾根過往人家遞來的香煙,攔幾個說話的人。橋下的水比橋上的行人更少,少得無法養(yǎng)著的倒影,水中再也找不到脊梁骨的山。水仿佛比橋中的大爺更蒼老,更孤寂,不知能否攔上幾條魚兒說說話。
又有一位大伯從這里走過,橋中大爺說:還是修神明大殿吧!但愿大神保佑。保佑什么?大爺心里知道,橋和橋下的水也許也知道,橋下喘氣的水依舊漾著回眸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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