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起桑之春（四）

一首舞畢。曹昚瞇起眼睛已經不想看了，這種層次的舞蹈，他看多了也看膩了，對那個只會往袖子里面塞桃花瓣偽裝洛神的女人也失去了興趣，無聊地吃著盤中的糕點。

“怎么樣？”起桑國國主說，“還不錯吧。”

“是啊，詞兒填得很不錯。”曹昚說，他說的是真話，不過，對他來說，除了詞，就真的沒有什么可贊美的了。“起桑國還真是上人才輩出的地方啊。”

起桑國主微微愣住，將自己少許的不悅掩飾，他定了定神，嘆了口氣，“說來慚愧，這首詞是先朝后主李雉弦寫的呢。”

仿佛是意料之外的答案，卻又在合情合理地沒有任何被推翻的機會，曹昚先是一愣，隨即向旁邊的李亦昊望去，他的眸子陰沉得深不見底。

——這就是他如此失落的原因么。

忽然地覺得，那脾氣很壞的李亦昊也并不是那么令人討厭的人，曹昚收回目光，又淺淺地抿了一口杯中泛著桃花香氣的甜酒。

李亦昊對著宇文夢耳邊輕聲說，“她配不上哥哥的詞。”然后忽然地站起來，聲音沉穩而嘹亮，在香甜的空氣中蕩漾開來，“陛下，”他對著起桑國主說，“柔福郡主想為陛下獻舞助興。”李亦昊走向在一旁撫古琴的婢女，示意她離開，自己坐下，對宇文夢做了下請的手勢，便撫動琴弦。

宇文夢呆呆地愣在那里，她沒有回答，但這并不代表她答應了吧？

“夢兒，”李亦昊看著她，眼睛里分明閃爍著淡淡的憂傷，“夢兒，她配不上哥哥的詞。”他的聲音很低，被喧囂的樂聲湮沒了。唯有那深沉的情緒，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李亦昊不常叫她夢兒的。他就是那么個孤言寡語的人，從來不習慣這么親近的叫法。于是在那一刻，宇文夢茫然地看著他，這個在她面前的李亦昊，突然讓她感覺到陌生起來，卻陌生得那樣單純而美好。

那個自稱是洛神的女子站在那里不知怎么辦才好。從小到大，有誰拆過她的臺？她靠著美貌和舞姿好不容易奪來的“洛神”的稱號，居然在這個洛緋節毀于一旦了。她貝齒緊咬，任眼淚大滴大滴地流下來，轉身走了。

起桑國上下一片驚噓。

“好哎——”早就看那女人不爽的曹昚站起來，走到宇文夢身邊拉著她的手走到中央，“夢兒姐姐，那個原洛神姐姐被你給氣跑了，那就讓真正的洛神姐姐給大家跳舞吧。”

李亦昊看見曹昚拉著她的手，原來撫著琴的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竟不小心彈錯了音。

“沒問題吧，”曹昚壞笑道，他在把握人的感情這方面根本就是天才，更加肆無忌憚地握緊了宇文夢的手，“對吧，亦昊哥哥。”

李亦昊沒回答，只是按住琴弦讓古琴靜下來之后，又重新扶起琴弦起了剛才他弦的歌。

琴弦顫動間，原本落在地上的落在地上的花瓣懸浮起來，旋轉著形成巨大的漩渦，將宇文夢和曹昚包裹在中間。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得卻不出任何反映，所有的樂聲戛然而止。

是誰在操控著這么多的桃花，李亦昊看著眼前的一切，還是說，夢兒，她真是洛神么，在那一刻，周圍的風景仿佛漸次透明消失，只剩下宇文夢在滿天飛舞的桃花中嬌小的身影。

——她竟然是那么，那么的漂亮。

“我就說夢兒姐姐才是真正的洛神嘛。”最先回過神來的是曹昚，他和宇文夢一起被包裹在這巨大的桃花漩渦之中，明亮的眸子中倒映著她的眉眼，他俯下身吻了還處于驚呆狀的宇文夢的額頭，“看，漫山的桃花都因你而起舞了。”

正當曹昚用食指摸著自己的下唇，還正得意的時候，漩渦內的一簇桃花凝聚成狠狠地把曹昚推出去，跌倒在漩渦之外的曹昚痛得揉了揉胸口，散落了一身的緋紅。

搞什么？曹昚咬咬牙，他至于那么欠扁，非得讓遇見的人的人搗一拳才肯罷休嗎？

可是在下一秒，他臉上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糟了！”他像是意識到什么，“夢兒！”他大叫，剛想起身，卻發現幾股細小的花瓣如流水般，將他的手腕和腳踝死死地扣在地上，令他動彈不得。

可即使是這樣，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沒有在意被推倒在一邊的曹昚，因為他們所有的注意，都集中在那個能舞動滿天桃花的優雅少女身上。

巨大的漩渦漸漸小了下去，只剩下一束挑花如涓涓細流，縈繞在她的身邊。花瓣懸浮在空中，輕靈地舞動，宇文夢呆呆地望著這場突如其來的花瓣雨，臉上揚起了甜甜的笑容。

李亦昊重新響起的古琴聲驚醒了還處于一聲驚愕之中的人們，那熟悉的調子，宇文夢聽過，那是某年秋天的牡丹園，靜僻的李亦昊在亭中淺淺哼唱的歌曲。

宇文夢的歌聲在甜膩的空中蕩漾開來。

“去年喬裝花香

滿籬落葉芬芳

最是右首行人處

馬蹄聲醉鈴鐺

湖畔晚風還涼

是誰鬢白如霜

微風乍起輕鉤揚

寄意山水高長”

正午的陽光如同水霧一般籠罩著整個世界，碧色的天空如蓋子一般低低地壓在頭頂，紛紛揚揚的桃花如何大雪一般鋪滿了整個大地。而在這個粉紅色的世界里，天地卻渺小得仿佛只剩下了一個人，一個嬌小的舞者，一個旋轉的身影。

原來她可以這么美，很遠的地方，那個原本純白如天使的少年如今換了見火紅的衣衫，明艷如血，周身圍繞著無名的風，那火紅的袍子就在這風中獵獵飛舞，如同紅色的蓮花般絢麗地綻放。

在這風中靜止的，卻是他身邊三三兩兩地懸浮的數片桃花瓣。他透過樹的間隙看著遠方的那個小小的身影，仇視的眼光黯了下來，

是啊，她原來可以這么美，美得驚心動魄，讓他只單單一眼便難以忘懷。

——那為什么偏偏要生在軒轅家？

月白閉上眼，滿腦子揮之不去的是一個男人的側影，高大偉岸櫻花樹和大片大片的鮮血。那個男人曾溫柔地看著他，告訴他他的靈魂，可千萬不要讓仇恨玷污了去。

思想松動間，他解開了曹昚四肢上的束縛，轉身。

卻緊緊地握著了腰間的刀。

——可是這樣的仇，僅僅是殺了她，又怎么還得清？

他在樹枝上站定，絕望的抬頭，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桃花在他淡紫色的眼眸里投下斑駁的影子，他身邊的桃花瓣騰地飛揚而起，消失在湛藍的蒼穹之中。

一束如細流般的花瓣隨著宇文夢的飛揚著，還有幾片花瓣劃過她的發梢和臉龐，甜甜的笑如同夢一般醞釀。

一曲彈畢，宇文夢停下旋轉的舞步，而那些桃花，仿佛忽然失去了力量，隨著微風的輕拂飄落在地上。她環顧四周，目光卻不曾停留在任何一個人身上。

李亦昊緊緊地盯著她，舞至一半的時候就或多或少地發現她的眼神開始游離，仿佛注意力飄散到很遠的地方。

那雙猩紅之眼。在上次那場實力懸殊中震懾天狗的猩紅之眼。不知為什么李亦昊忽然想起宇文夢那雙會變色的眼睛，一種不祥的預感扼住心喉。

宇文夢忽然跪在地上，無比虔誠地捧起了散落在地上的幾瓣桃花。

——是他，一定是他。

宇文夢興奮起來，心開始猛烈地顫抖。雖然看不見，卻能分明感覺到，花瓣上帶著如那少年一般的溫柔氣息，仿佛能使整個世界的線條都變得柔和起來。

她跑到前系馬的桃樹旁，解開了韁繩翻身上馬，向十目桃林深處跑去。

“宇文！你去哪？”李亦昊忽地站起，有些惱怒了，想叫住她，可是宇文夢頭也不回地向樹林中策馬奔去，再也聽不進其他聲音。

“什么去啊不去哪。”曹昚從地上站起來揉揉還有點發痛的胸口，忽地發現原來束在四肢上的花瓣不知何時已失去力量，散落在地。不假思索，他跳上一匹馬追了上去，“趕快叫醒那群笨蛋帶上人馬來找我們！”

——要死。可千萬別出什么大事啊。

宇文夢憑著感覺一路狂奔，忽然在一顆桃樹前停下，周圍早已沒有人影，只有地上一層散落的厚厚的桃花。

原來不在這里啊，宇文夢失落地低下頭，“笨蛋，”她對自己說，“你在找誰啊。”

忽然有人從后面環抱住了她的腰。

宇文夢一驚，甚至忘記了呼吸。

“別動。”那個人輕輕地靠著他，不很高的個子，因為宇文夢還能感覺到他微弱的呼吸輕輕地撓著她的耳畔有點癢。

然后那人在她耳邊用他那招牌式的帶著三分邪氣的語氣說，“你猜，我會不會娶你？”

仿佛是一個驚雷劈在身上，然后失望如瓢潑的大雨從頭淋下繼而變成赤裸裸的憤怒，宇文夢認出了他身上奢華的龍涎香和那句玩世不恭的語調，除了那個皇長孫還能有誰，她轉過身正想一拳頭揮上去，卻被忽然倒下的曹昚帶著跌倒在地上。

“你又想甩什么花招？”宇文夢算是忍無可忍了，揉揉摔得有些發痛的胳膊，從地上爬起來正想找他算帳，卻看見曹昚倒在自己身邊，臉色慘白，鮮血落了一地。

“小……昚？”

滿目的鮮血。在那一秒，宇文夢的大腦停止了運作，她呆呆地看著曹昚身下碧綠的草地被染成紅色，一根冰錐深深地刺進了他的背部，黃金的錦衣上浸染著大片的鮮紅如秋天熱烈的楓葉，粉色的桃花般落在他蒼白的臉上，長而卷曲的睫毛沾染上點點黃色的花粉。

——為什么？

曹昚開始咳血，氣喘得很急，蒼白的臉上，仿佛生命在以秒為單位的漸次消失。

——是誰？

宇文夢慌張地想叫，卻聽見曹昚語氣恨恨，“你……扶我一下……會死啊……”明明連說話的力氣都要消失了，看見受到驚嚇的宇文夢依舊格外心疼，他開口想安慰她，血卻不斷地代替言語從口中冒出。

宇文夢慌忙扶起他，他側臥在她懷中，他不再說話，安靜得像是個嬰兒。

“小……昚？”

宇文夢回過神來，不敢想象他傷得有多重，只是眼淚大滴大滴地流下來，滴在曹昚金黃色的衣服上。“這是什么啊……”

——是誰想要殺他，還是……她？

頭腦里只閃過了一個少年的身影。那天，他的目光依然柔和，卻帶著淡淡的憂傷說著冰冷的話，“那就殺了她好了。”

——于是那溫暖柔和的面容，那些浸透著鳥語花香的如夢境一般的故事，那漫天飛舞的花瓣雨，那細細縈繞在身邊的桃花，全都是想要殺她的武器？

原來那個少年是討厭她的，如此的討厭，以至于無論如何都要殺了她。宇文夢忽然意識到這個悲傷的事實。

曹昚閉著眼，扶著她的少女抽泣著，淚水如珍珠般灑落，溫潤潮濕的液體，連續不斷地打在他的臉上，讓他隱隱地心疼起來。他睜開眼，每一次呼氣依舊如針扎般難受，他強忍著肺部的不適，“沒事啦……我故意……避開要害……的……”

明明聽起來就那么的不真實，不過宇文夢那個笨蛋，倒是真的漸漸平息了抽泣。

隱匿在空氣中的少年看見她的淚水忽然心一跳一跳地痛起來。他這是怎么了，是在心疼她嗎？若真是這樣的話，又為什么想要殺了她呢？

月白站定在那里，眼瞼垂下。記得曾有這樣一個人，在一個浸滿了鮮血的晚上，左手緊緊地握住沒入腹中的刀，右手輕輕地拂上他的臉，目光溫柔地看著他，“這樣干凈的靈魂，千萬不要讓仇恨玷污了它。”那個人說著這樣的話，眼睛瞇成一條彎彎的線。他微微笑著，然后倒在他的肩頭，再也沒有站起來。那個人的笑容如雪花般輕柔，卻在那個冬天，像雪花一般散開，再也尋不見了。

——她的淚水如珍珠般散落，像極了在那個冬天的午后如此絕望的他。

曹昚忍不住地咳嗽，大口大口的血吐出來。該死。他慌忙去擦。話說……李亦昊的援兵怎么還沒來，他可不想在這里被結果掉，他可不想在這個年紀就被冠上英年早逝的稱號啊。

然后，他能感覺到，宇文夢那嬌小的身軀的劇烈顫抖，她輕輕把他放下，不知哪里來的無名之風，如颶風般呼嘯而過。

這次曹昚看到了，那是一股赤紅色的風，與她身上逐漸泛起的猩紅華光交相輝映，地上的草被連根拔起，樹枝上的桃花被席卷而空，在那風中，一切被卷進去的東西無一例外地被碾碎了，遠遠地看過去污穢不堪，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是你？”少女裂開嘴笑了，詭異而又恐怖，滿是嘲笑的口吻，她轉過臉，猩紅色的眸子像是看到了什么，緊緊地盯著一個空無一人的地方。

——那個隱匿在空氣中少年的方向。

月白看見了那雙猩紅之眼。那雙眼睛泛著紅色的寒光，冷冷地盯著他。

也許是那具幼小的身體還承受不住那股巨大的力量，宇文夢露出的皮膚開始泛紅，焦灼，滲出了血，甚至是掉落。

——忽然覺得好心疼。月白看著這樣的她，除了那股強烈的震懾之感，他忽然心一扯一扯地痛起來。

不該是這樣的。月白犀利的淡紫色眼眸黯淡下來，漸漸放松了架勢。

可就在這時。

“轟————”隨著一聲巨響，月白的身子忽然飛了起來。那一瞬間，他以為他要死了，可是事實明顯不是這樣，那來勢洶洶的一擊明顯打偏了，他只是被那一擊的余波震飛了出去。落到地上的他不顧四肢散了架一樣的疼，他撐起身子看向宇文夢——

——那是曹昚。

那個黃金華服的皇孫，把她牢牢地壓在身下。

原本插在他背上的冰錐被包裹著宇文夢的颶風震碎，血跡如火紅的蓮花般觸目驚心地綻放。烏黑的頭發變得凌亂不堪，沾染著粘稠的血跡，他看著宇文夢，那個少女全然沒有了剛才的戾氣，安靜得睡在他懷中。

即使目光已經開始渙散，可他的眼神卻是那樣溫柔而安心。

——終于……制止了她那如同自殺一般的行為啊。曹昚慢慢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