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說我的小時候。體育課上充分表現出來的懦怯,使我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一個弱者。在惡性循環的自我暗示的作用下,我又以為自己天生是弱的,是應該力氣小、受人欺負的(身材矮小也成為一條有力的理由)。其實在青少年時代我是很健康的,除了感冒、牙痛、流鼻血與扁桃腺炎外,沒生過什么了不得的病。我也曾為了克服膽小,爬到外灘的防洪墻上去走上幾十米;也曾硬著頭皮跟人摔過交,打過架,但這一切都無助于改變我的積弱已久的地位。傳說中能“四兩撥千斤”、“以柔克剛”的太極拳很合我的心意,我以為這是一條不需要付出太多代價卻又能使自己迅速強起來狠起來的捷徑。但學了兩個月后,我沒有在那個班里繼續免費泡下去,盡管只要我樂意,我還可以留在班里“提高”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我已經知道老師本來是籃球教練,是為了全民普及太極拳臨時半路出家改教拳的。他教的拳也許能使一些本來體弱多病的人鍛煉后怯病強身,卻跟提高打架水平一點沒有關系。當然,這段學拳經歷對我還是大有裨益,雖然簡化太極拳的套路很快就被我忘了,可是我對自己小腦的信心卻是大幅度的增長。一年后,我上小學五年級時,西藏南路體育館到我們小學來招收少林拳初級班的學員,我就大膽地報了名。
我已記不清這期班是由我們小學一家包了,還是由幾所小學聯合組成,反正學員好像有四五十個,學期好像是3個月。我因為知道自己學少林拳有點先天不足,所以后天額外地賣力,有點“笨鳥先飛”的意思。每周3個上午6點到7點鍛煉,我常常5點就到了那里。早晨出入體育館從“青年會”的大門走,先上臺階,再下樓梯。我就在樓梯腳下壓腿等開門,這點給教練留下很深的印象。辦班時正是冬天,冬天的熱被窩對我還是很有吸引力的。、然而我作出這點犧牲卻是非常值得。3個月后,四五十人淘汰只剩兩個人升入中級班,其中一個便是我。這3個月其實只學了十路譚腿。然而這個班畢竟比簡化太極拳要正宗得多,教練要我們擺弓步樁,擺馬步樁,擺得我們嗷嗷叫。我只是膽小,卻不怎么怕皮肉受苦,所以我能在初級班里表現出色。3個月的最大收獲,是我把腿韌帶拉得很松,腳尖勾起來能觸到下巴,擺個“一字開”、“八字開”什么的很瀟灑。到今天盡管韌帶已抽緊了許多,它仍然還是我的驕傲。進入中級班以后,我意識到我的習武生涯怕是快走到盡頭了。中級班其實只有我們兩個,與高級班的學員混在一起進行基礎訓練。訓練完后他們作徒手對練、舞槍弄棍或翻斤斗,我們則在一邊看,沒有誰來管我們。所謂高級班,又叫黃浦區武術跳繩隊,人稱“王家班”,因為它由王子平的女婿執掌教鞭,學員中有王子平的幾個兒孫。他們的跳繩,要翻出種種斤斗。我一看見他們翻騰空斤斗心里很發怵,如果騰空不起來,不等于將腦袋去跟硬地碰嗎?我無論如何想不明白,人怎么能彈跳起來,在空中顛倒個圈再落地?我對騰空翻的神秘感不亞于今天許多人對氣功的神秘感。好在中級班是過渡,我還沒有資格去學翻斤斗,但我一直在審問自己的靈魂,倘若有朝一日讓我光榮地參加高級班,我是為了榮譽不惜犧牲生命呢,還是為了生命不惜犧牲榮譽?十二三歲的少年,在這樣嚴酷的問題面前,顯得有些力不從心,所以我只有讓這件事拖著。這時候,有個與我住在一條弄堂里的才念初一的姓朱的高級班學員,挺身而出促使我下了決心。那天教練正好有事走開,他忽發奇想,要創造一個從跳箱上翻騰空斤斗下地的動作。就在將著地的一剎那間出了差錯,他用手撐了一下,只聽見“啊唷”一聲,他就癱在地上起不來了。學員們都著了慌,本隊教練不在,就去把摔交隊的教練拉來了。摔交隊教練以為是脫臼,三弄兩弄,結果將肘部弄得往后凸出一個尖角來,透過繃緊的表皮,可以看見里面白瞭瞭的骨頭。當時我就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只是那鼓聲深掩在黑暗的潛意識里,我并沒有聽到。這樣又過了兩三個月,我的扁桃腺頻頻發炎,屢次化膿,似乎我過于勞累,再這樣下去,就要影響我的升中學考試。家長集體討論決定要我終止每周3天的起早練拳,我才戀戀不舍地遵命放棄本來開端很不錯的武林生涯。弗洛伊德說,生病是一種最有效的逃避的借口,信如斯言。
一晃過了4年。到了l967年,已經在文化大革命中。雖然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被冠之以“文化”,卻讓人感到拳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重要。自知拳頭不及別人硬,所以我一直躲在家里當逍遙派。但我很清醒,知道總有不能在家逍遙下去的一天。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為了將來踏上社會時在新的環境里可以揚眉吐氣,我得抓緊時間練練。練什么呢?同學們都在練啞鈴、練俯臥撐、練摔交,我畢竟是學過幾天拳的,對這些都有點鄙視。我不在死力氣上跟你們爭長短,況且我的力氣一直不夠大。我要練還得練拳。太極拳我練過,少林拳我也練過,比較下來我更傾向于太極拳。少林拳講究靈活,竄跳蹦踨,而太極拳則講究以靜待動,以慢制快,以小力勝大力,以不變應萬變,這些都從理論上更合我的心意。以前學太極拳收效不大,那是因為教師的水平不夠。有過學少林拳的經歷,我相信只要老師有水平,我就一定能學得出世。我在拜師前先進行了一番偵察。我認得沈伯伯是我母親的同事,多次站得遠遠地看他跟人推手,看他笑嘻嘻輕輕松松地將人推出一丈外去;看別人無論怎么推他,他都能像不倒翁似地應付裕如。我認準他有真功夫。這樣的小個子,這樣的文質彬彬的樣子,他給我帶來了信心與希望。
從跟沈伯伯學拳的第一天起,我就感到自己確實是找到了一個好老師。以他教拳的要求之嚴格而論,不僅我學簡化太極拳不能算一回事,就是學少林拳的那段正規訓練也不能比。他聽我說以前學過拳,就叫我比劃幾招,我說都忘記了。他又叫我擺幾個樁步看看。我擺了個弓.步樁,又擺了個馬步樁,他看后都搖搖頭說不對。他說我擺馬步樁肘臀部撅出,不是太極拳的式子。這樣擺樁步,胯部以下其實都沒有松開,氣就浮在上半身下不來。他說我的弓步樁虛實不分明,這樣移步就不輕盈。他要求七成以上的重心要吃在弓出的前腿上,后腿蜷起向前邁動時不能有先踮一下腳尖的動作,上步的過程要慢,在這過程中前腿要紋絲不動,獨撐全身的重量。他還教我一個太極丁字步。前腿伸直虛點地,后腿彎曲全著力;襠要圓滿,胯不能凸出,身子跟后腳要成90°角,后膝不能。超過腳尖,百會、尾閭與涌泉穴要成一條與地面垂直的直線。沈伯伯對樁步非常重視。他認為太極拳的基礎就在于下樁。開始,他每天教我幾個招式后,余下的時間就讓我擺樁步。一上來,弓步樁與馬步樁我連一分鐘也擺不住,丁步樁更不談,按照他的要求,簡直無法使自己站住。后來,我似乎能擺上一會兒了,可是讓他過來一看,總是這里那里可以指出許多毛病,讓他給一校正,我又站不住了。沈伯伯給我提出一個標準,要感到胯部燙得像火燒一樣,這樣姿勢才是正確的。他還說,通過日復一日的堅持鍛煉,這種火燒感會一點點往下走,由胯部到大腿,再到膝蓋,再到小腿,再到踝部,燙到腳心,便大功告成了。他說,太極拳以柔克剛,關鍵在于一個“松”字。但這個“松”還有上下的區分,講究下實而上虛。腰部以上的肢體要求相當地柔軟且富有彈性,兩臂要求像浮在水面上似的,輕飄飄地不著力。但上身的力松到哪里去?只有放到下部。所以太極拳除講究“松”之外,還講究個“沉”,-要求全身的力統統沉到腳底,腳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當然兩只腳還要分出虛實來,哪怕一只腳的后跟與前掌也要分出虛實來,虛實之間要能相當快地轉換,這便是“靈”。但下樁相對上身來說,就不是講究“輕靈”,而是講究“沉穩”,要在“沉穩”之中再求“輕靈”。故而練拳不練下樁,就像造房子不打好地基,到頭來只能是一場空。“松”是太極功夫的核心。只有“松”了氣血才會“通”,氣血“通”了感覺才會“靈”,感覺“靈”了意識才會“濃”。我跟沈伯伯學的是楊式八十八式。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就學會了全部套路,以后便每天跟著他打一套拳,然后他給我糾正幾個姿勢,再跟他學學推手。這樣直到1968年底我畢業分配去市郊國營農場,我跟了他一年多,基本上天天不脫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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