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棲身之地

　　李丹登上群眾書店的樓梯，心里很不是滋味。又要見經理了。怎么到哪兒都得先過這一關？她想起廣東酒家樓上那間經理室和肥頭大耳的胖經理，不由得蹙緊了雙眉。

　　不提防砰地一下，一頭撞上了什么東西，李丹眼里直冒金星。她沒好氣地摸摸碰痛了的額頭，躬著身子探頭一望，上邊與其說是二樓，不如說是閣樓，傾斜的屋頂低低地壓在頭上，只有房間當中還算高爽。樓板上和辦公桌上堆滿了書。兩個系著圍腰、戴舊鴨舌帽的工人在書堆里埋著頭打包。太陽從唯一的天窗里照進來，把一縷光柱投在他們身上，隨著他們打包的動作，一陣陣灰塵在光柱中飛飛揚揚地飄舞。書店里的人不是說經理在樓上嗎？怎么這兒只有兩個工人？李丹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姑娘，你找誰？”一個四十多歲的打包工人抬起頭來。他瞇縫的眼睛旁布滿了魚尾紋，帶笑的厚嘴唇顯出慈祥的神氣。

　　“郭經理不在這兒嗎？”李丹問道。

　　“你是愛國劇社張敏介紹來的吧？”那個打包老工人把一雙大手朝圍腰上擦了擦，向李丹走來。

　　李丹點點頭。

　　老工人伸出一雙大手，握住了李丹的手，幾乎把她的手密封起來了。

　　“你叫李丹嗎？”

　　李丹又點點頭，暗暗詫異：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老工人拖過一張凳子，用大手抹了一把，讓李丹坐下，轉身去倒開水。

　　李丹說：“你別忙了，我不喝水。”

　　“不喝水，暖暖手也好，瞧你穿得這么單薄，手都凍涼了。”

　　李丹接過熱騰騰的開水，一股暖氣直透心窩：“老伯，郭經理到哪兒去了？”

　　老工人在李丹面前坐下，親切地注視著李丹，沒有說話，只是微笑。

　　李丹望著淳樸和善的老工人，一向閑不住的嘴又打開了閘門：

　　“老伯到書店多久了？”

　　“書店一開辦，我就來了。”老工人笑瞇瞇地回答。

　　“喲，還是位元老哩！”李丹神情活躍地說：“一直干打包的活么？挺累吧？”

　　老工人開懷地笑了：“我什么活都干。只要樂意，就不怕累。”

　　李丹也笑了：“你年紀大，呆在書店挺清靜，當然樂意羅！”

　　“這么說，你不樂意來書店？”老工人還是笑得那么開心。

　　李丹更加無拘無束了：“我來都來了，還說啥樂意不樂意？不過我跟你說實話吧，我在這兒不會呆長的。”

　　“哦！你想干什么工作呢？”老工人的眼光分明是鼓勵李丹往下說。

　　“那還用說，我年紀輕，要么上前線和敵人真刀真槍地拼，要么用筆和口大聲疾呼，宣傳抗日，動員民眾。”李丹了眼，帶點神秘和興奮，壓低了聲音，說：“你知道吧，我姐姐在新四軍干，那才帶勁呢!”

　　“那你怎么會來書店的呢？”

　　“嗨，別提了。我要找姐姐，不知道她們部隊在哪兒；想進愛國劇社，又不知道張敏為什么不同意。到書店站柜臺賣書，可不是我想干的活。”

　　老工人放聲大笑。

　　李丹忽然想起什么，輕聲叮囑老工人：“這話你可別告訴郭經理。”

　　老工人忍住笑：“為什么不告訴他呢？跟經理談談不是更好嗎？”

　　“我最不愿意跟老板講話了。”

　　老工人又哈哈大笑，笑得連嘴都合不攏了。

　　李丹也跟著笑了。

　　“呃嘿！”一聲咳嗽，提醒李丹屋里還有一位工人。她掉轉頭一看，正好碰上那位工人的眼光。那人大約三十多歲，深邃的雙目炯炯有神，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

　　老工人指著那個人，說：“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的副經理周明義。”

　　“周副經理！”李丹呆呆地站起身來。沒想到這屋里還有個副經理。

　　周明義走過來和李丹握手：“叫我老周好了。”他朝老工人努了努嘴：“這就是你要找的郭漢雄經理。”

　　“郭經理！”李丹唰地一下漲紅了臉，尷尬得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么呀！

　　然而，郭漢雄還是那樣笑容滿面：“好哇，小李。坦率的談話，是友誼的標志。新店員進店有個試用的過程，你對書店也有個了解過程。這是允許的。”

　　李丹不好意思地點著頭。

　　周明義說：“小李，了解一家書店，首先要看它賣些什么書。”他指指墻上的一條標語。

　　標語上寫著“好書皆備，備書皆好”八個大字，字跡剛勁有力。李丹小時候被父親逼著練過書法，不由贊美著：“多漂亮的字！”

　　郭漢雄指指周明義：“這是他的手筆。他是我們的秀才。”

　　周明義矜持地笑笑：“這倒說不上。字寫得好壞關系不大，主要看對工作的態度。”

　　“好書就是火種。我們的職業就是播火。你慢慢體會吧！”郭漢雄含笑對李丹說：“我們想讓你參加門市部工作。那可是播火的第一線呵！”

　　李丹對站柜臺是有思想準備的，可是郭經理把賣書比做播火，把門市部叫做“第一線”，倒很新鮮。好吧，就去見識見識這個“第一線”。

　　郭漢雄帶著李丹來到門市部。李丹剛才來的時候，書店還沒開門，是從后門進來的。現在正值營業時間，店門朝南洞開，陽光灑滿店堂，照得通明透亮。正中一張長方形的大臺子，陳列著各種新書，琳瑯滿目。兩邊貼墻排滿書架，架上標明社會科學、文學藝術各種類別。靠里邊擺著一張柜臺，柜臺后面坐著一個中年婦女，左手熟練地打著算盤，右手幾乎同時在記賬。這時讀者還不多，三三兩兩在瀏覽、挑選書籍。店堂里還有兩個青年店員分立兩側。他們看到郭漢雄走進店堂，同聲喚著：“郭大哥！”

　　“郭大哥！”多親切的稱呼，這兒的經理和店員怎么像一家人一樣。李丹想起剛才還把經理比作老板，她的臉刷地一下又紅了。

　　郭漢雄把李丹領到柜臺旁邊，介紹道：“這是新來的李丹。這是門市部的負責人季英大姐。”

　　“歡迎你，小李。”季英停下工作，緊緊握著李丹的手。她約莫三十歲左右，頭發剪得跟學生一樣短，用兩枚發夾隨便歸攏了一下，鼻梁上架著一副玳瑁眼鏡，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隔著鏡片還是那樣靈活。她順手接過李丹放洗漱用具的小包，“這就是你的行李呀？現在你到家了，缺什么就對我講。”她把李丹的包袱放到柜臺下邊，隨手取出一件咖啡色的毛衣，給李丹披上。“這是我放在這兒備用的，一年難得穿兩回。你拿去穿吧，就是顏色素了一點。”

　　李丹望著這陌生的大姐，激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

　　季英跟她說著話，忽然看見了什么，叫李丹等一會兒，轉身從抽屜里拿了一本《怎樣研究政治經濟學》，走出柜臺。

　　李丹注意到有一位衣服上打著補丁的讀者，板刷似的又粗又硬的頭發不馴服地豎起，手里拿著一只大餅，在社會科學書架上翻找著什么。

　　季英走到他身邊，說：“我給你留著呢，只剩這一本了。”

　　“季大姐，太感謝你了。你總是想得這么周到。”

　　“看你說的，到這里來還講客氣！”

　　那讀者接過書，感激地望了望季英，連忙打開書，一邊啃著大餅，一邊認真閱讀起來。

　　“你慢慢看吧，看不完明天再來看。”季英就像在對自己的兄弟說話。

　　李丹簡直驚奇了。季英怎么知道這位讀者今天要來看這本書？店里這么多書，這么多讀者，季英是坐在柜臺里收銀的，怎么能這樣料事如神？

　　郭漢雄告訴她，這個讀者叫趙水根，經常帶著干糧來看書，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青年。

　　這時季英走回柜臺，接著郭漢雄的話說：“他昨天看這本書看到打烊，最后一個離開店堂。我看到他合上書，還上架，知道他沒有看完，今天準會再來。要是找不到這本書他該多失望呀！”

　　郭漢雄也接著說：“讀者為了學政治經濟學，掌握革命理論，飯都顧不上吃，我們能不為他們創造條件嗎？”

　　郭漢雄和季英的話都很樸實，卻引起了李丹的深思。他們真是有心人哪！

　　“小柳！”郭漢雄朝一個店員招招手。李丹抬眼望去，一個膚色微黑、身軀健壯、面容沉靜的青年人向她走來，看上去有點像運動員。郭漢雄介紹說：“這是小柳，柳如靖。”

　　柳如靖和李丹握了手，道了句“歡迎”，再沒有別的話了，一味友好地笑著，臉上升起了紅暈。這小伙子在陌生姑娘面前還有些靦腆呢！

　　郭漢雄開玩笑說：“你別看他是運動員的身胚，卻是大姑娘的脾氣，話沒說，臉先紅，可碰到什么事還挺有辦法的。”

　　郭漢雄話音未落，一個面容清秀、身材修長，書生模樣的青年，帶著一股熱烈的神氣，快步走到李丹面前，向她伸出手來：“歡迎你，小李！”接著自我介紹道：“我叫唐祖湘。唐宋的唐，祖國的祖，湖南的湘。你就叫我小唐好了。”

　　李丹被唐祖湘的熱情感染了，爽朗地說：“你以后多幫助我。”

　　“我們互相幫助。”唐祖湘打開了話匣子：“我們門市部人手少，讀者多起來簡直忙不開。季大姐還兼著別的工作。你這一來可給我們添了生力軍啦！”

　　李丹還沒回話，唐祖湘又問：“你喜歡看書么？”

　　“喜歡。”李丹答道。接著補上一句，“我最喜歡看文藝書。”

　　唐祖湘高興地說：“我也喜歡文藝。不過理論書也應當看。”

　　“姐姐也這么說，可是理論書看起來真枯燥。”李丹無拘無束地說。

　　“以后咱們一起學習，會有興趣的。”唐祖湘說著就熱心地帶著李丹參觀店堂，向她介紹書籍的分類和陳列。

　　李丹走進了五色繽紛的書林之中，首先跳入眼簾的是兩本素白封面的小冊子：《論持久戰》和《論新階段》。啊，毛澤東的書這里也可以公開賣。瞧，《共產黨宣言》、《帝國主義論》、《反杜林論》……這些書姐姐好像都看過，是張敏送來的。記得自己不愛看這些書，沒少吃姐姐的批評。喏，還有《鐵流》、《毀滅》、《母親》……這些在同學中排著隊輪看的文藝作品，現在都匯集到一起來了。喲，這兒還有《生活周刊》信箱匯集《最難解決的一個問題》、《懸想》，這些書曾經幫助李丹認清人生的意義，可是，在學校看這些書，如果被校方發現，輕則訓斥，重則開除，只能偷偷地傳閱。現在見到它們，如同在他鄉遇見了故友一般。

　　“這真是好書皆備，備書皆好。”李丹喃喃地說。

　　“怎么樣，夠你看的了吧！”

　　李丹這才意識到唐祖湘還跟隨在自己身旁。剛才參觀得入神，竟把他忘了，她臉上露出歉意的微笑。

　　店堂里的讀者漸漸多了起來。一個個全神貫注地在那兒選書、翻書。人多手雜，不一會兒，書就翻亂了。郭漢雄和柳如靖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重新理好。賣掉些書，臺面上出現了空缺，郭漢雄、柳如靖又及時補上。李丹望著自己稱為老板的郭漢雄，在那兒干著簡單而又平凡的工作，不由生出一股敬意，走上前去幫著理起書來。唐祖湘也在一旁手腳利索地干了起來。

　　這時，郭漢雄走到一個戴著近視眼鏡的青年讀者身邊，拍著他的肩膀，說：

　　“小方，換個地方看吧，這兒光線太暗。”

　　叫小方的那個青年，舉起手里那本周恩來寫的《論目前抗戰形勢》，說：

　　“這書講得多透徹，叫人一看就放不下來。郭大哥，我真想沖上戰場抗敵救國。”

　　郭漢雄含笑說：“要抗日，更得保護好眼睛呵！”

　　小方有點難為情地笑了。

　　“郭大哥，好久沒見你了。”一個生氣勃勃的小伙子沖過來抓住郭大哥的手。“你介紹的幾本書我看完了。這些書真好，它們使我從黑暗的現實中看到光明，從郁悶的心情中生出希望。你再給我介紹點書吧！”

　　郭漢雄伸手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反杜林論》：“你看看這本吧！”

　　幾個男女青年圍了上來，一個說：“這本書可不好懂。”一個說：“郭大哥，你給我們講講吧!”李丹也夾在其中。

　　郭漢雄帶著笑容說道：“《反杜林論》是一部論戰性的經典著作。機會主義者杜林是馬克思主義的敵人。恩格斯把杜林的‘體系’比作‘酸果’，說它不僅很酸，而且很大。因為杜林的理論很龐雜，很反動，很有欺騙性。他那套詭辯確實難懂。可是真理愈辯愈明。恩格斯解剖了這個酸果，通過對杜林的批判，系統地闡述了馬克思主義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的基本原理。書里這些正面闡述極其精辟……”

　　李丹凝神聆聽著這番深入淺出的分析，更感到這個郭大哥不是一般的人。她和周圍的青年讀者一樣，猶如破土而出的幼苗，如饑似渴地吮吸著養料。

　　這一天，李丹就像飛進花叢的蜜蜂，滿眼是采不盡的花粉，叫她目不暇接。時光不知不覺地流逝，轉眼間太陽墜落西山，夜幕漸漸降臨，書店的讀者有增無減，下了班的工人，放了學的教師、學生等，紛紛走進店堂。原來這家書店晚上還繼續營業。唐祖湘、柳如靖拎來兩盞汽燈，忙著打氣，把發光的汽燈掛上，讓讀者就著燈光看書。不一會兒，兩盞汽燈相繼熄滅了。唐祖湘、柳如靖又把它們取下來打氣。不知為什么，今天這兩盞汽燈就是不聽話，左打右打還是不放亮。黑暗中唦唦的翻書聲停止了，代之以嘁嘁喳喳的議論和催促聲。正在店員、讀者都十分焦急的時候，店堂里突然大放光明。人們看著第一次亮起的電燈，禁不住歡呼起來。李丹走到馬路上一看，沿街的店鋪點的都是汽燈，唯有群眾書店亮著通明的電燈。這是怎么回事？她當然不會知道，進步書店受到廣大進步讀者的關懷，這條馬路上絕無僅有的電燈是著名文化人嚴老通過建設廳的關系爭取來的。郭漢雄看出了李丹心里的問號，但不想過早地讓她了解這些關系，只告訴她：這是書店得天獨厚的優越性，你以后會明白的。

　　李丹覺得，在找到姐姐的行蹤，投奔新四軍之前，這里不失為一個合適的棲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