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劇社畫海報的果然是張敏。李丹第一次看見張敏時,還是個扎兩根羊角辮的小女孩。
“九?一八”事變后,長沙城里來了一家流亡的東北人。父親背著畫板、畫架,看上去是個畫家。母親拖著虛弱的身軀,一步一顫地跟隨在后。這一對患難夫妻都染上了肺結核。旁邊還有個十一二歲的男孩,這就是張敏。他們一家三口,為了不當亡國奴,從關外輾轉來到長沙,投親不遇,只得流落街頭,靠著賣畫度日。
隆冬臘月,大雪紛飛,滴水成冰。張敏的父親把患病的妻子安頓在火宮殿里避風雪,自己帶著兒子在殿堂前的屋檐下擺開了畫攤??墒?,寒風怒號,行人稀少。誰有閑情逸致冒雪買畫呢?幼年的張敏,見父親被冷風嗆得不住地咳喘,懂事地讓他老人家也進殿去避風雪,獨自留下來,扯開嗓門叫喚:“賣畫呵,賣畫……”
清脆的童音吸引了一些行人,駐足觀看。雖然并不買畫,卻對這落魄的一家三口產生了同情。有的發出感慨,有的搖頭嘆息。
一個身穿海虎絨大衣的婦人,也被這童聲的呼喚所吸引,向著畫攤走來。圍觀的人們以為來了買主,自動閃開,讓出了一條路。小張敏黑亮的眼睛也露出希望的光芒。這婦人走到近前,卻不看畫,一味緊盯著眉目清秀的小張敏打量。半晌,才擺出一副菩薩般的笑容,對坐在殿門內的張敏父母說:“這兩位哥嫂怕不是本地人吧?……喲,東北來的。還生著病呢!什么病哪?”當她聽說這對夫妻害的是肺癆病,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但很快又拉開了笑臉,“哎呀,真作孽!生了這種富貴病,可怎么是好?得趕快想法子治呀!……這么冷的天,還擺畫攤,只怕沒有治病的錢吧?大家幫個忙吧!”婦人的眼光朝著圍觀的人掃了一圈,又打量起小張敏來。
周圍的人也紛紛同情地說:“這位太太好心腸,買幾幅畫吧!”
小張敏滿懷希望地捧上一幅他認為出色的畫。
“畫我倒是不懂?!眿D人的眼睛一直盯視著小張敏,“我看這孩子怪可憐,愿意幫助他上學,把他撫養大。兩位哥嫂覺得怎樣?”
周圍的人活躍起來,有的說人家骨肉怎么舍得分開,有的說這倒是個辦法,有的鼓起眼睛看那婦人,猜測著她的用意。小張敏被嚇得跑到父母身邊。母子倆緊緊抱在一起。
婦人又說:“我可是為你們著想。我把孩子領去撫養,送一筆錢給兩位哥嫂治病,豈不是好?”
聽說這婦人還愿意出錢,周圍表示贊同的人就多了。
一直沒有吭聲的父親終于咬了咬牙,對妻子說:“為了孩子的前途,只好這么辦了。”
“這位大哥是個明理的人。”婦人臉上又堆起了笑容,一邊說話一邊從兜里掏出一疊鈔票,遞給張敏的父親。
“我不去!我不去!”清脆的童音轉為凄厲了。
可是,任憑張敏呼天喚地,任憑母親失聲悲哽,那婦人還是把張敏拉走了。父親知道自己和妻子都不久于人世,與其甩下孩子單絲獨線,不如讓他跟人家走,有碗飯吃。他硬起心腸側轉了頭,胸口卻好像堵著塊大石頭,悶得喘不過氣來。
張敏被那婦人拖著沒走幾步,猛聽得母親一聲哀號,禁不住心驚肉跳,拼命掙脫了婦人的手掌,奔了回去。只見父親撲倒在殿門前的階沿上,頭旁邊的白雪上滲開一灘鮮血。母親搶上來呼喚著“孩子他……”一個“爹”字還未出口,也倒斃在火宮殿前。小張敏直覺得天旋地轉,哭倒在死去的父母身邊。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群中響起一片唏噓之聲。這時候,李丹正隨著父親上街,目睹了這一場慘劇。她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動。
李丹第二次看見張敏,是在四年以后。她跟著姐姐到一家書店去買書。踏進店堂,姐姐就同一個青年店員攀談起來。那股熱乎勁兒,看上去認識不是一兩天了。李丹想,怪不得姐姐書那么多,原來書店里有熟人。眼看姐姐和青年店員越談越投機,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李丹等得不耐煩了,走近一看,發現這個眉目清秀的青年店員好像在哪兒見過。是誰呢?啊,這不是火宮殿前那個畫家的兒子嗎?不同的是,個兒高了,肩膀寬了,眉毛更濃了,鼻梁更挺了。李丹扯了扯姐姐的袖子,輕聲說:“我見過他?!?/p>
青年店員望著李丹,笑瞇瞇地問:“你認識我?”
李丹點點頭:“四年前,在火宮殿?!?/p>
青年店員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面部的肌肉抽搐著。李丹的話顯然觸痛了他心上的創傷。
姐姐一切都明白了。她關切地叫了一聲“張敏……”
原來,四年前把張敏買回家去的那個婦人,是一家皮貨店的老板娘。夫妻倆膝下無子,只得一女。這個獨生女養得太嬌,從小多病,仗著爹娘有錢,總算保得性命,卻留下了無法彌補的后果,毛發全部脫光,臉上布滿麻皮。這對夫婦為人陰狠,街坊鄰里都罵他們惡有惡報,養了個妖怪,賠錢也沒人要。夫婦倆聽了氣得七竅生煙,說是:有錢還怕找不著倒插門的女婿?老板娘把張敏買回家,就是想撈個向人炫耀的資本。張敏到了他們家,起早落夜,受苦受累,挨打受罵,還則罷了,每當想到以后要和那個丑八怪結親,半夜里也會哭醒。他下定決心要沖出牢籠。有一天,他被差到外面收賬,經過一家書店,看到招考練習生的啟事,心中一動,跨進了店堂。
“小伙子,你找誰呀?”一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和氣地招呼他道。
張敏張著一雙大眼,輕聲地說:“我想報考練習生?!?/p>
“好哇,請坐。你叫什么名字?
“張敏?!?/p>
“幾歲?”
“十三?!?/p>
“哪兒人?”
“東北?!?/p>
“在哪兒讀的書?”
“家里。”
“家里?”
“我沒上過學,是父親教我的。”
“你會干什么?”
“畫畫?!?/p>
“好哇!”中年人拿過紙筆,遞給張敏。
張敏稍稍思索了一下,伏在桌上刷刷地畫了起來。畫著畫著,眼睛潮濕了,滲出的淚珠掉到紙上。中年人湊過去看,紙上畫的是烽火連天的戰場,日本侵略者步步進逼,國民黨軍隊連連潰退,老百姓尸橫遍野,背景是一座城樓,上面寫著“山海關”。畫面的形象十分逼真,仿佛滲透著無限血淚。中年人按捺不住滿心的激動,不知道用什么言語來稱贊眼前這個孩子:“好哇!你是跟誰學的?”
張敏含淚訴說了悲慘的家史,就像對著自己的親人盡情傾訴。等他說完時,才發現店員們全圍著聽,一個個都像中年人一樣和藹可親,充滿了關切和同情。
“你被錄取了。”中年人拍了拍張敏的肩頭。
這就考取了?張敏眨巴著圓圓的眼睛,激動得話也說不出來,沒想到這場考試竟像敘家常似地通過了。事后張敏才知道,這個中年人就是書店的經理。從此,張敏就成了書店里的一員。……
李丹聽到這里,插嘴問道:“那個老板娘難道就此罷休了?”
“她呀,”張敏笑了,“哪能敵得過團結起來的力量!再說,我們經理還湊了一筆錢給我贖身,她還有什么說的?”
李丹和姐姐走出書店,心里久久無法平靜。姐姐告訴她,張敏進了書店,進步可快哩!別看他沒上過學,談起書來和分析問題,真是頭頭是道。李丹發現,姐姐夸獎張敏的時候,好象有一種不平常的神色。
從此以后,李丹和張敏見面的機會就多了。因為張敏成了李丹家里的??汀K看蝸矶家獛б恍?,還要講講當前的形勢和喚起民眾、宣傳愛國救亡的道理。姐姐歡迎他,自然不在話下;關心國事的爸爸,也賞識他的志氣和見識;愛女心切的媽媽,更覺得姐姐這位朋友一表人才,喜歡不盡。李丹生性好動,不像姐姐那么沉靜,那么愛看書。在張敏的帶動下,她也看了些文藝書,像《鐵流》、《毀滅》、《母親》。只是那些理論書,什么哲學呀,政治經濟學呀,她總嫌枯燥,鉆不進去。張敏對她說:“小李子,理論不能不學,它是指導我們前進的燈火呵!”
一個星期天下午,李丹帶著張敏介紹給她的《生活周刊》信箱匯集《最難解決的一個問題》,獨自來到公園里,找了個僻靜的所在,翻閱起來。張敏說,保證她會喜歡這本書。書的題目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什么是最難解決的問題呢?翻到目錄一看:《不甘為環境支配》,《我們如何能救國》,《人生意義》,《無從尋到正路》,《理想中的一個伴侶》……原來都是《生活周刊》解答讀者疑難問題的。無論誰寫信去提出什么問題,他們都盡力回答。這本匯集就回答了一百多個問題,復信的內容,篇篇精辟懇切,句句講到自己心里。聽張敏說這樣的集子出了五六本,那就有近千個問題。這個回答問題的人可真神,懂得可真多!合上書本,封面上沒有作者的名字。又翻到《弁言》,才知道作者名叫韜奮。她念著這個名字,感到這是一個引路的人。張敏和姐姐,正是沿著這條路子在實踐,在前進。她那帶著稚氣的孩兒面顯出少有嚴肅。這個還沒有多思習慣的姑娘考慮起社會和人生的問題來了。
“這兒倒挺清靜。”是姐姐的聲音。李丹臉上綻出一絲頑皮的笑意。她吃準了姐姐是和張敏一塊來的,忙朝假山石后邊一閃,伸著腦袋搜索他們的身影。
那一對好朋友從假山石前邊走過,沒有發現李丹頑皮的目光。兩個人說說笑笑走進不遠處的一片小樹林。李丹閃身出來,朝樹林走了幾步。轉念一想,何不在這兒給他們當一名義務崗哨呢?
林子里隱隱約約傳出張敏的聲音:“寶劍贈與英雄?!痹趺矗繌埫羲蛯殑o姐姐?過了一陣,又傳出姐姐的聲音:“這個給你……”姐姐送什么給張敏了?嗨!怎么能偷聽人家的談話呢?憑著少女的敏感,李丹早已覺察到姐姐和張敏的關系不一般了。
晚上,回到家里,姐姐衣襟上添了一支鋼筆,嶄新的金套閃閃發光。李丹明白了,這就是“寶劍”的出典。再看姐姐床頭放照片的地方,少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還是姐姐前幾天特地去拍的,說什么準備給畢業證書上用。李丹笑了,問姐姐:“下午上哪兒去了?”
姐姐一本正經地回答:“參加讀書會去了?!?/p>
姐姐不老實,李丹可惱了。她學著張敏的口吻,說了句:“寶劍贈與英雄?!?/p>
霎時間,姐姐的臉漲紅了,一直紅到脖子根。她把李丹推倒在床上,拼命地捶打。李丹格格地笑著,連忙辯解:“我沒有都聽見……”
第二天,張敏來了,李丹還偷偷地叫了聲:“未來的姐夫!”把張敏也鬧了個大紅臉。
在李丹的記憶中,她跟姐姐、張敏從來沒有紅過臉,拌過嘴,只有一次,鬧了場大別扭,氣得李丹發誓不再理睬他們。那是在一九三七年,抗戰爆發以后,救亡運動蓬勃開展,姐姐和張敏沒日沒夜地上街、下鄉,宣傳抗日,李丹也跟著投入了群眾運動的洪流。后來姐姐被學校開除了。她和張敏決心參加戰地宣傳隊上前線去。就在他們作出決定的那天晚上,李丹和他們鬧得可兇哩:
“你們上前線,為什么不讓我去?”
“你還小……”姐姐剛吐出三個字,就被李丹打斷了話頭。
“我?。可辖?,下鄉,唱歌,演戲,刷標語,出墻報,你們能干的我都能干。你們欺侮人!”
張敏說:“你姐姐被開除了,她在學校的抗日宣傳工作你應該頂上去呵!”
李丹不覺語塞,兩只大眼直眨巴。
張敏又說:“你還在讀書,要珍惜這個機會。多讀幾本書多好呵!”
姐姐連哄帶騙地說:“等你畢了業再來,咱們一起抗日,好嗎?”
任憑姐姐、張敏怎么勸說,李丹就是聽不進,想不通。任憑李丹怎么吵鬧,姐姐、張敏還是沒有帶她同行。氣得李丹關上門大哭一場。姐姐、張敏動身的那天,李丹也沒有去送行。
一別就是兩年。今天,當李丹奔進愛國劇社,闖進張敏的房間,兩個人見面的時候,都愣住了。
“小李子,是你呀!”張敏終于認清,出現在面前的是李丹,不是思念中的李暉。
李丹激動得熱淚盈眶,她很快地用手一抹,又含著眼淚笑了,劈頭就問:
“我姐姐呢?”
“她去新四軍了。”
“現在部隊開到哪里?”
“前幾天來過一封信,說部隊正在移防?!?/p>
李丹聽了又喜又愁,喜的是姐姐參加了真正抗日的隊伍,愁的是姐姐離自己越來越遠,越難相見了。她滿懷希望地問:
“你能幫助我去新四軍么?”
張敏沒有回答,關切地說:“你先告訴我你是怎么來的?!?/p>
李丹憋了多日的滿肚子話,就跟山泉一般噴涌而出,從她離家去湘潭找姐姐,碰上倪慧英指點她來桂林,在桂林找不到工作如何走投無路,今天又怎樣發現海報上的簽名,一口氣滔滔不絕地講下來,幾乎連一個標點都沒有加,直到用一個句號結束了敘述。最后問道:
“桂林是‘小根據地’嗎?”
“‘小根據地’?你聽誰說的?”張敏反問道。
“聽慧英姐說的?!?/p>
“她到過桂林嗎?”
“沒有?!?/p>
“耳聞是虛,眼見是實?,F在你到了桂林,有了發言權,你說這兒像‘小根據地’嗎?”
李丹困惑地搖了搖頭。
張敏接下去說:“這兒是不是‘小根據地’,你慢慢會清楚的。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陜甘寧邊區、晉察冀邊區那些抗日根據地都是共產黨領導,人民當家作主的?!?/p>
李丹默默地品味著張敏話中的含意。
“你還沒吃早飯吧?咱們邊吃邊談。”張敏帶著李丹進飯廳時,人已散盡,都快收攤了。兩人找了張干凈桌子,吃起稀飯、饅頭來。李丹昨夜沒吃晚飯,現在心情又好,吃得特別香。
一群女孩子擁進食堂,嘰嘰喳喳、嘻嘻哈哈的聲音就像樹枝杈枒間百鳥喧鳴。她們來到張敏和李丹的飯桌前,七嘴八舌地問道:
“老張在招待客人嗎?”
“這是誰呀?”
“給咱們介紹一下吧!”
……
張敏神色自若地說:“是我的表妹?!?/p>
李丹見張敏也冒認起表親來,不覺嫣然一笑。
女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贊道:“多漂亮的表妹!”
張敏又向李丹介紹:“這幾位都是我們劇社的演員,這一位還是‘臺柱’呢!”
“得了!”那位“臺柱”推了張敏一把,嬌嗔著,“有這樣介紹的嗎?說真的,你這位表妹在哪兒工作?”
“我表妹剛來桂林,還沒有工作?!睆埫舭胝姘爰俚丶由弦痪洌澳隳芙o介紹點門路嗎?”
“臺柱”也半真半假地答道:“別的門路沒有,要進劇社還有點辦法。你表妹演戲保管好,瞧她那雙眼睛都會說話哩!”
張敏站起身來:“好了,別說風涼話了。我送表妹出去,你們先上排練場去吧!”
女演員們一窩蜂地走了,有的回過頭來叮囑:“老張,你說好幫我們分析人物的喲。待會兒排戲你可得來呵!……”
李丹目送著這些活蹦亂跳的女演員,心里別提有多羨慕。她滿懷希望地問:
“你還沒回答我呢,能幫助我去新四軍么?”
張敏沉著說:“眼前不好去。你留在桂林吧!”
“那就讓我到你們劇社來吧!”
“劇社現在不添人?!?/p>
“剛才那根‘臺柱’不是說有辦法嗎?”
“咳,你怎么信她的話!我另外給你想辦法?!?/p>
李丹眼珠一轉:“你要找人商量嗎?”
“找工作不找人商量,行嗎?”
“你可得給我找個好的工作?!?/p>
張敏笑笑:“好,你明天來聽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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