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大后方的桂林,果真是一片太平景象。街道寬敞整潔,沿街排滿了鱗次櫛比的店鋪,尤其是一些小食店,正趕上早市,店堂里燒煮著湯團、桂圓……米粉店門前陳列著小碟馬肉,刺激著人們的食欲。顧客絡繹不絕,相當熱鬧。在這金風颯颯的寒秋,有的人還趿著木屐上街,顯得悠閑自在。
一列火車浴著晨光,喘著粗氣,慢慢地駛進站臺。車上的人爭先恐后地下來,蜂擁出站。
李丹夾在人群中走出車站。五天五夜的磨難,使她的臉變得像紙一樣的蒼白。頭發凌亂,鞋頭裂開了口。僅有的那件紅毛衣不見了,靠它換來買票搭車的盤纏,才完成了這段旅程。然而,到達目的地的喜悅,和桂林街上醒目的抗日標語,仿佛給李丹打了一針興奮劑。她向一家湯團店的老板娘打聽了《救亡日報》的地址,沿著貫串全城的中心大道,飛快地走去。
倪慧英說的“小根據地”,確實給李丹帶來了新的憧憬,抗日根據地向來是她衷心向往的地方。姐姐寄回來的《救亡日報》上有過報道,陜甘寧邊區,晉察冀邊區,那邊的一切措施,一切精力,都是為著抗日,為著人民。多么令人神往!《救亡日報》還發表過許多進步文化人的文章。怪不得老隊長和姐姐都來了,慧英姐也可能來,這準是個好地方。她想起很快可以找到姐姐,參加抗日隊伍,竟忘記了一切不幸的遭遇和旅途的疲勞,一溜小跑地朝前走。
聞名已久的桂林風光,遙遙在望。一座座奇峰峭崖,亭亭玉立,有的被綠茸茸的樹叢覆蓋,好像披著迎客的盛裝;有的袒露著石灰巖的削壁,返射出晨曦的白光,仿佛在召喚著遠方的來客。李丹多么想乘風飛去,投入群山的懷抱,飽享大自然的美景。可是,眼下不是游覽的時候,找姐姐要緊。
涼風習習。只穿一件單薄旗袍的李丹,哪里擋得住秋晨的寒意。她像做操那樣伸屈著臂膀,活動了一陣酸痛的肢體,直奔《救亡日報》。
“老大爺,我打聽一個人。”
“你找哪個?”《救亡日報》的老傳達接待了她。
“我找李暉。”
“李暉?”老傳達想了一想,搖搖頭,“沒這么個人呀!”
李丹急了:“您老查查看,她是新來的。”
老傳達戴上老花眼鏡,打開報社人員的名冊,翻了一遍,仍搖搖頭:
“沒有呀!”
李丹用手比劃著:“木子李,日旁的暉。您看仔細了吧?”
老傳達摘下老花眼鏡,看看李丹焦急的神色,叫住一個正往里走的人,問道:
“你知道有個新來的李暉么?”
那人搖搖頭。
李丹忙補充說:“是從湖南戰地宣傳隊來的一個女同志。二十歲,模樣跟我差不多。”
那人說:“早些時,湖南宣傳隊來過一個男同志,在報社借住幾天就走了。女同志倒沒聽說過。”
老傳達表示遺憾地攤了攤手,指著那人的背影,說:“他對報社的人最熟。他說沒有準是沒有。”
李丹猛感到頭腦一陣發脹,兩眼一片模糊。剛登上高山之巔,又墜入萬丈深淵。唯一的一根線索斷了,希望和理想也跟著幻滅了。但是她并不灰心。倪慧英說這兒是“小根據地”。“小根據地”的首腦機關管不管人民的困難呢?李丹是為了抗日來桂林的。政府肯不肯幫忙呢?她抱著僥幸的心情,尋訪到省政府門前。
“做什么的?”一聲吆喝沖著李丹而來。
李丹望望森嚴的門禁,毫不猶豫地回答:“來抗日的。”
“要宣傳,喊口號,到街上去。不要站在這里,礙手礙腳。”衛兵看她是個年輕姑娘,口氣還算和緩。
李丹聽了卻十分刺耳。她再三說明,自己為了抗日,遠道而來,想找省政府幫忙。衛兵硬是不睬。這“小根據地”的首腦機關,給李丹的第一印象竟是這個樣子。她氣呼呼地扭轉身子,離開了省政府。
六神無主的李丹,又踏上了貫串全城的中心大道。愣愣地望著陌生的桂林,漫無目標地左顧右盼,似乎想從中再找出一線希望。快要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遠遠看到街心豎著一塊彩色廣告牌,上面畫著一個穿白色工作服、戴大口罩的女醫生,聚精會神地在給傷員動手術。畫中人形象逼真,身材跟真人一般大小,乍看就跟活的一樣。李丹走近一看,不覺傻了眼,畫上的人多像自己的姐姐呀!盡管那畫中人正低著頭俯視傷員,大口罩又遮住了下半個臉面,可是那一對和李丹同樣平展的雙眉,那兩排又長又密覆蓋在低垂的眼瞼上的睫毛,活脫脫就是姐姐出現在眼前。李丹記得清清楚楚,姐姐埋著頭專心致志看書寫字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李丹用手背揩了揩眼睛,再定睛細看,畫中人還是越看越像姐姐,儼然是姐姐故意戴著大口罩跟自己開玩笑;但也清楚地看出這是愛國劇社演出《蛻變》的海報,上面畫的是劇中主角丁大夫。她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很多劇團畫海報是照著演員的面貌畫的。姐姐會不會在這個劇社?李丹決定去碰碰運氣。她按照海報的提示,來到愛國劇社演出的桂林劇場。
劇場的鐵門關著。李丹找到邊門,進入后臺。場子里正在排戲,排的就是《蛻變》中丁大夫給傷員動手術那一場。李丹仔細端詳,扮演丁大夫的演員長著一副典型的南國少女面容,彎彎的蛾眉,杏圓的大眼,挺漂亮,卻一點也不像畫中人的模樣。她又仔仔細細把臺上臺下的女演員逐個端詳一遍,也不見姐姐在內。
李丹還不死心,向旁邊候場的一位女演員打聽:“這兒有一個新來的叫李暉的女演員嗎?”
“沒有。”那女演員隨口回答一聲,就上場了。
李丹懷疑自己沒有聽清對方的答話,或者是對方沒有聽清自己的問話。她轉身看見臺前有一個指手畫腳朝臺上喊話的人,看樣子是導演,還想碰碰運氣,就上前向他打聽,那人同樣回答說:“沒有。”
又是一盆冷水澆到李丹頭上。她默默退出劇場,重新踱上桂林的街頭。正午的陽光直射街面,行人顯著地減少了。在這往返不過半小時路程的大街上,只有李丹茫無頭緒地徘徊著……
慧英姐說姐姐可能來桂林,自己也沒有細想。如今冒冒失失來到桂林,姐姐找不到,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怎么辦呢?
走著,走著,“嗚——”一聲汽笛,傳入李丹的耳朵。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走近了車站。回家吧?沒有錢買車票了。可真是有家歸不得。留下吧?又到哪兒找出路?她轉身看到墻上的大字標語:“堅持抗戰到底!”把腳一跺:我怎么動搖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出來是為了抗日,回家就等于倒退。這個倔強的姑娘又朝市內走去。
走著,走著,一陣酒菜的香味送進李丹的鼻子,她感到餓了,掏出僅有的幾個錢,在路旁的小攤上買了兩個大餅。
這時候,從飄著酒菜香味的飯店里,走出一對男女,旁邊跟著一條哈巴狗。那個妖形怪狀的女人,手里拿著點心,一個勁兒地逗著小狗,可是那畜生只是搖著尾巴蹦跳,沒有吃的意思。
那個醉醺醺的男子說:“它飽了。”
那女人嗲聲嗲氣地對小狗說:“你不吃,我扔了。”說著就要把點心朝陰溝里扔。
突然,旁邊伸過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老爺,太太,行行好吧!”
那女人見是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忙用手帕遮住口鼻。
那男人一把將老人推倒在地,從女人手里取過點心,扔進陰溝,挽起女人的手臂,大搖大擺地走了。
老人向陰溝爬過去,伸手要拾卡在陰溝鐵柵上的點心。
李丹再也看不下去了,走過去攙起老人,把手里的兩個大餅統統遞給老人。她那充滿同情的目光似乎在說:“別指望闊人發善心。”
老人渾濁的眼里滲出了淚水。他望望李丹,又望望她手里僅有的兩個大餅,猶豫著沒有伸手來接,似乎知道這是李丹賴以充饑的食物。
李丹看見老人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皺紋,額上還有一塊傷疤,是地主打的?還是老板打的?總之,是苦難生活的烙印!她把兩個大餅塞到那雙瘦骨嶙峋的手里。
老人喃喃地說:“好心的姑娘,謝謝你!”李丹低下頭走了。
太陽偏西了。李丹忍著饑餓,在街頭躑躅。她的心已經從煩亂變為麻木,兩只腳機械地移動著。在這往返了好幾趟的大街上,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人影拉長了,李丹不知道累。她的心又從麻木變為驚恐。在這陌生的街道上,會不會有什么危機潛伏著?在這陌生的路人中,會不會包藏著什么歹意?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卻不知道何處是歸宿。今夜連個住處都沒有。一個女孩子家,難道就這樣流落街頭?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走著,走著,埋頭想心事的李丹,又來到了省政府門前,不提防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你這個妹子怎么這樣冒失!”那人嘟嘟嚷嚷地埋怨了一聲。
流落異地的李丹,猛一聽到這口湖南官話,不覺一怔。她還沒來得及道歉,那人已經轉身走了。李丹品味著親切的鄉音,回想著那人一瞬間留下的印象:一副像啤酒瓶底似的深度近視眼鏡,把一雙使用過度的眼睛遮蓋得嚴嚴實實。……李丹雙眉一跳,好像想起了什么,連忙撒開腳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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