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路崎嶇

　　從天外傳來一陣機器的轟鳴，壓住了公路上人群的嘈聲。幾架敵機肆無忌憚地越飛越近，機身上刺目的太陽旗清晰可辨。難民們本能地撲身臥倒，有的就勢滾進溝里，既不動彈，也不聲張。周圍好像根本沒有生物，空氣都快凝結了。寂靜中忽地響起一個嬰孩的啼聲，剛出口就被悶住了，是母親用奶頭塞住了號哭的小嘴。不一會兒，敵機飛過之處，響起幾聲爆炸，騰起幾股煙霧。靜臥著的人群騷動了，有人嘆息，有人啜泣，有人呻吟……

　　從地上爬起的人群中，有一個姑娘，竟像是從黃土里鉆出來的，渾身沾滿泥巴，臉上染著污垢，長長的睫毛挑著塵土。她站定身子，撣去了灰塵，露出紅色的毛衣和藍色的旗袍。這就是李丹。她聽到溝里傳來一個老人的悲嚎，轉身去看，只見一個懷抱嬰孩的母親倒斃在血泊中，一雙失神的眼睛微微張開。不解事的嬰孩還在吮吸已經死去的母親的奶頭。李丹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痙攣，淚珠順著面頰滾了下來。她揚起頭，怒容滿面地凝視著遠方天空，好一陣不出聲。

　　難民們又踏上逃亡的路途。男人用籮筐挑著嬰兒、鍋盞、棉絮和僅有的一點破爛；婦女提著粗布口袋，拖著走不動的小孩邊走邊罵；孩子跟不上大人的腳步，落在后邊呼爹喚娘；老人拄著竹竿，顫顫巍巍艱難地向前移動……好端端的公路，到處是敵機轟炸的彈坑，像一條被亂刀捅得滿身窟窿的死蛇。難民們時而好像爬上丘陵，時而又像跌入盆地。坡面上的土，一踩就往下落，簡直站不住腳。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拄著一根竹竿，一步一挪地朝前走。平地刮來一陣夾帶塵沙的風，把這位剛挪動了半步的老婆婆吹得連連倒退，跌倒在地。啪地一聲，手中的竹竿斷成兩截。

　　李丹忙搶上一步，扶起老婆婆，幫她撣去衣服上的灰塵，探問著：

　　“娭毑（奶奶），您老人家跌痛了沒有？”

　　“還好，還好。”老婆婆用顫抖的手撫摸著腰背。

　　李丹輕輕地替老婆婆捶著腰背，關切地問：“您老人家偌大年紀，怎么一個人走哇？”

　　老婆婆嘆了口氣：“冒得法子，伢子被軍隊拉走了。我一個孤老太婆，本不想走，聽說政府會放火。燒死了才犯不著呢！只好逃出去投親戚。”

　　幾句話勾起了李丹的傷心事，使她想起了長沙大火帶來的那場浩劫——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二日，是長沙人永生永世難以忘懷的悲慘的日子。當時，國民黨大叫大嚷“焦土抗戰”，還沒見到日本兵的影子，就在撤退前放火，活活燒死了多少老百姓！這天，李丹的家也被大火封住了門，生病的奶奶被火浪烤炙得實在受不住，爬進一口水缸。等爸爸把奶奶抱出來，她老人家已經斷了氣。后來，爸爸才帶著媽媽和自己從破墻洞里逃了出去，夾在難民群中穿過火海，混亂中從上邊掉下一根帶火的梁柱，砸在爸爸的后腦勺上，砸得他頓時血漿迸流，撲倒在火舌延燒的焦土上……

　　眼前這位飽經風霜的老婆婆，多像慘死的奶奶呵！李丹看看老婆婆手中折斷了的竹竿，轉身從路旁撿了根樹棍，遞過去，說：

　　“您老人家拄著走吧！”

　　“多謝了！”老婆婆關切地問：“妹子，你到哪里去？”

　　李丹答道：“桂林。”

　　“桂林？”老婆婆瞇起埋在皺紋里的眼睛，端詳著風塵仆仆、面容憔悴的李丹，“那有好遠哪！走了好多天吧？”

　　李丹點點頭，呆呆地看著腳下那雙快要磨穿的布鞋。

　　老婆婆拉著李丹的手，撫愛地說：“多好的妹子！一個人出門要多加小心呵。遇到好人還則罷了，碰上壞人可怎么辦？”

　　李丹心頭一震，咀嚼著老婆婆這幾句和慧英姐同樣的話，想起了這幾天的經歷——

　　李丹告別倪慧英，沿著被破壞了的公路，來到云河橋。這個小鎮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地。在這兵荒馬亂的日子里，人們來到這兒，有上館子吃飯的，有找客店宿夜的，有坐在路旁歇腳的，有在墻上留言尋覓失散的親友的……拼湊成一幅離亂的景象。

　　鎮上只有一條正街。李丹很快找到了交通站。門前倒也有一塊像樣的招牌，其實是擠在各種小店小攤之間的一所茅草棚。李丹進門就注意到，辦公桌后面坐著一個年輕的軍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在這兒倒像個重要角色。找他的人很多，幾乎是排著隊等在他的辦公桌前。辦公桌上堆滿了等待處理的文稿函件，他正在埋頭翻閱。對那些打問的人愛理不理，顯得十分冷淡。

　　李丹揣摩著，這個軍人想必就是沈立勤。看上去挺能干，里里外外就是他一把手。她走到辦公桌前，把倪慧英的字條遞了過去。

　　這一回，沈立勤抬起頭來了。他那冷漠的眼睛猛地一亮，像是打開了一道開關，把李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笑容可掬地說：“你要去桂林？行，行，包在我身上。”同時熟練地從抽屜里取出一張餐券，遞給李丹。“你還沒吃飯吧？請先到對過小店用飯，回頭我們再談。”

　　又碰上熱心人啦!李丹甭提有多高興。她這一天還沒顧得上吃東西，經沈立勤一提，真的覺得餓了，決定先填飽肚子再說。

　　李丹吃完飯回到交通站，已是掌燈時分。聯系事情的人散了。

　　沈立勤見李丹回來，馬上熱情讓座，又走過去把門掩上，對李丹嘆起苦經來：“小李，你別見笑，這鬼地方，人來人往，什么事都找上門，忙得不可開交，簡直把頭都弄脹了。只有晚上清靜一點。”說著在李丹對面坐定，借著油燈搖曳的光，又打量起李丹來。

　　李丹笑笑：“你挺能干。”

　　沈立勤微微一笑，打開了話匣子：“這年頭，你年紀輕輕一個人出門，可要小心哪！你到桂林是投親訪友，還是去找工作？”

　　李丹爽快地答：“去抗日！”

　　“好哇，咱們是志同道合了。”沈立勤又問：“你跟倪慧英什么時候認識的？”

　　“剛認識。”李丹轉入了正題：“去桂林怎么走哇？”

　　“得先搭汽車去衡陽，再轉火車。”

　　“明天有到衡陽的車嗎？”

　　“這車嘛，難說得很。”沈立勤盯著李丹看了一陣，慢吞吞地說：“直放衡陽的大概沒有，過路車要等它到站臨時聯系。今天時間晚了，你就住下吧。我保證給你找一輛舒服的車。”

　　“我只求快走。”李丹懇切地說。

　　“別性急嘛。你今天趕了這么多路，一定累了。”沈立勤指指屋里的一張小床：“這床讓給你睡。”

　　“不用了，我住店去。”李丹起身要走。

　　沈立勤連忙攔住：“不，不，小客店臟得很。你就住在這兒。我有地方搭鋪。”說著就去給李丹鋪床。

　　李丹見他這樣，不好意思推辭，走過去，說：“我自己來。”

　　“那我給你搞點水來。”沈立勤走到門口，又回轉身子說：“這兒到桂林還遠著呢。按我說，你該休息幾天再趕路。”

　　李丹望著他的背影，感到一陣溫暖，心想：這個沈立勤比慧英姐還熱心。

　　不大一會兒，沈立勤拎來一暖瓶熱水和一鉛桶冷水，興高采烈地說：

　　“我想起來了，過些日子我要到桂林出差，咱倆一塊走，豈不更好！”

　　李丹堅定地說：“我只求快走，咱們在桂林見面吧！”

　　“好，好，我盡量想辦法讓你快走。……”沈立勤訕訕地坐了下來，好像還有什么話說，可又不開口。

　　房間里一片沉默。

　　李丹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不覺打了個呵欠，脫口而出：

　　“我真累了！”

　　“啊，你要睡了，我該走啦!”沈立勤挺有禮貌地欠了欠身子，走出門去。

　　李丹閂上門，把床鋪好，正準備洗洗弄弄，收拾睡覺，忽聽得有人敲門，便問：

　　“誰呀？”

　　“我給你送水來了。”是沈立勤的聲音。

　　“你剛才不是送來了嗎？”李丹有點奇怪。

　　“啊……我怕你不夠用。”

　　“謝謝你，夠了。”李丹走到床前鋪起被子來。

　　過了一會，門外又傳來沈立勤的聲音；“小李，我明天一早給你送點心來。街上亂糟糟的，你別到處跑。”

　　“知道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門外沉寂片刻，才聽到沈立勤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李丹脫下鞋襪，發現腳底打出一串泡，怪道走起路來生疼。手頭又沒有針，她咬了咬牙，用指甲把泡一個個擠破，又擠掉里邊的水。嘴里念叨著：爭點氣，前邊的路還長著哩！洗漱完畢，端著盆出門倒水，忽聽得隨風飄來一陣竊竊私議：

　　“老沈，到衡陽的車明天幾點開？”

　　“噓——”

　　“怎么，她對你沒意思？”

　　“嗨，談這個干什么？”

　　“多標致的‘翻司’(face)!”

　　“玫瑰總是帶刺的。得慢慢來！留她幾天再說。”

　　“你，嘿嘿，常勝將軍嘛!”

　　……

　　私議聲越來越輕，消逝在靜夜之中。

　　李丹聽得出這番對話的主角老沈就是沈立勤。這一氣非同小可，慧英姐怎么會介紹這么個家伙！她返回屋里，立即取了小包袱，躡手躡腳摸出門去，踏上了荒涼的夜路。

　　回想起云河橋鎮上的這段遭遇，李丹不禁打了個寒戰，她攙著老婆婆，擠在難民群中，吃力地走著。一伙奪路逃竄的國民黨潰兵，肩頭挎著搶來的大包小裹，吆五喝六，罵罵咧咧，用槍托敲打著難民，所到之處，在人群中掀起一陣陣騷亂。李丹急忙攙著老婆婆奔逃。年老體衰的老婆婆不愿牽累李丹，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抹到李丹臉上，把她推開，催她快走。轉眼間，國民黨潰兵已經趕了上來，一個潰兵搶走李丹的包袱，李丹緊迫不放。另一個潰兵舉起槍托，把她砸倒在地。李丹眼睜睜看著潰兵拿著“戰利品”揚長而去。

　　太陽落山了。又是一天過去了。李丹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一個荒涼的小鎮。這一天，她還沒有吃過東西。在路上攔過兩次車，都沒成功。飛駛的車輪，倒濺了她一身泥漿。眼下看著有幾個錢的難民，陸續進了客店。沒錢的難民只好蜷伏在破廟、祠堂和街旁的屋檐下。這一夜，李丹又靠著身上那件紅毛衣，熬過了五更寒。這沉寂的荒鎮，漫漫的長夜，不過是征途的起點。離家的時候，想得那么簡單，滿以為到了湘潭，就能找到姐姐，奔赴抗日前線，獻出滿腔熱血。誰料想生活的道路竟是這樣崎嶇，一臉橫肉的新隊長，獐頭鼠目的大老王，還有這位乍看是溫文爾雅的沈立勤，都成了征程上的五關六卡。媽媽說過：“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女兒今天可真難啊！……但是，倔強的姑娘，絲毫沒有回頭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