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世為人

　　在寢室衛生間的馬桶水箱里，莫風表情凝重地撈出了掉到水里的相冊，已經泡了一天一夜的相片那就不是相片了，跟廢紙片已經沒有什么區別了，當同樣憂心忡忡的楊天小心翼翼的打開相冊時，早已準備好的淚水傾瀉而下，卻沒有哭聲。

　　一臉內疚的莫風不安的說：“對，對不起，我放的時候明明是在球膽上面的，怎么就，怎么就掉水里了呢？”他沖出衛生間，朝著寢室的其他同學怒喊：“今天早上都誰上廁所了？給我站出來。”

　　沒有人說話，因為所有人包括莫風自己早上都上過了廁所，其實莫風只是想找個理由逃避責任，雖然這個理由很蒼白很無理取鬧，但強烈的內疚讓他有點歇斯底里，他確實不知道該怎么處理現在這種場面，正在所有人都茫然無措的時候，楊天抱著相冊跑了出去。

　　“你要去哪兒？”莫風在后面喊。

　　楊天沒有回答更沒有回頭，他永遠不想再看見這個人，是他模糊了自己最后的記憶，但是自己又能怎么辦呢？他同樣的茫然失措，因為所有能承載他感情寄托的東西已經被水沖刷成可怕的斑斕，就像媽媽臨死前血肉模糊的表情那樣，讓他的心疼得碎裂了。

　　悲涼而蕭索，那殘存的秋天只剩下楊樹上那幾枚寒霜凝凍的枯葉，冷冷的風嗚咽著像對命運的憐憫，家的方向在簡單的記憶里只是城市的邊緣，但是他不知道那個終點距離他是幾十里的長路，在如同深淵一樣黑暗的夜晚里，顫抖的柔弱生命流落在荒蕪的公路上，偶爾路過的車輛只能短暫的給他茫茫的前途照亮一片雪白的光暈。

　　跌跌撞撞摸索了大半夜，終于找到了那個早已經換了主人的家，在臺燈溫柔的光線里，他躲在窗下，閉上眼睛回憶著曾經溫馨的片段。夜還是太冷，呼倫貝爾的天氣是一種對待生命的殘忍，根本就不會憐憫一個衣衫單薄的路人。

　　“你是誰？”一個老奶奶帶著一副老花鏡，用手電晃了晃楊天，忽然驚詫的喊道：“你是冰冰？”

　　楊天抬起頭，發現是從前的鄰居王奶奶，一種熟悉的感覺馬上喚醒了他迷迷糊糊的意志，一聲悲嚎，他撲到了老人懷里大叫著：“王奶奶，我是冰冰。”

　　這個世界很奇怪，或者說人類很奇怪，他們總是在最小和最老的時候內心最柔軟。王奶奶也哭了，抱著楊天問：“好孩子，別哭，別哭，告訴奶奶，你怎么不在孤兒院里，怎么跑回來啦？”

　　楊天只是哭，沒有說話，王奶奶明白，他一定是受了極大的委屈，要不然他不會大半夜跑幾十里地回到這里的。

　　王奶奶安慰他說：“孩子，別哭，先到奶奶家，吃點飯慢慢說，有啥事兒爺爺奶奶給你做主?！?/p>

　　簡單了解了一下，王奶奶和王爺爺決定暫時讓楊天住幾天，回頭跟孤兒院溝通一下，告訴他們楊天在這里，畢竟楊天是偷偷跑出來的，孤兒院方面有管理責任。

　　第二天王爺爺騎著自行車去孤兒院了，而楊天穿著王奶奶找出來的小王叔叔小時候的衣服在院子里玩，其實他無心玩耍，只是呆呆的望著他曾經的家出神。

　　這時，在他家前面的那個小公園里傳出了一段音樂，當時他并不了解什么是輕音樂什么是交響樂，確切的說，他只知道那是一段音樂，一段傳到耳朵里就會馬上讓你感受到那些音符的魔力，一段你聽了就會失去自我身臨其境的音樂。

　　腳步像那輕快的節奏一樣失去自我般踱到了那磁場波動出的奇妙分貝里，在許多知名和不知名的樂器混雜里，他幼小的心靈一下子就被深深的吸引住了，他忘卻了身世的痛苦和難過的遭遇，他忽然發現，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一樣東西可以給自己活著的希望和勇氣，在那么宏大的樂章中，仿佛他的心靈被來自天宇中神奇的罡風洗滌去了塵世的渾濁不清，迎著早上蓬勃的朝陽，踏過枯枝爛葉，在干枝搖曳的灌木叢中，隱約看見晨霜滿布的長椅上放著一臺錄音機，那個美妙的聲音正是傳自那里。

　　記憶如水般涌起恍惚的漣漪，好像昨天，爸爸媽媽在紀念結婚周年的時候，爸爸用口琴吹了一段他叫不上名字的樂曲，再過極遠極深的懵懂未開時，仿佛他在搖籃時就時常聽到爸爸那歡快的琴聲悠揚了整個童年。

　　輕聲的嘆息，閉上眼，揚起滿是思念的頭，仿佛那兩張慈愛的笑臉正在此刻遠遠的看著自己，淚，是熱的，流下去卻在嘴角變得那么涼，涼的仿佛流下來的本不是淚，而是冬天里的雪花被稚嫩的溫暖融化。

　　忽然，好像有人影走過，接著，他感覺到他的淚水被滾燙的什么給烘干了，他正過頭，睜開眼，一個像父親那樣偉岸的身影帶著慈愛的笑容問他：“孩子，你怎么了？”

　　楊天擠出一絲禮貌的笑容說：“沒什么叔叔，我在聽音樂?！?/p>

　　男人來了興致，呵呵一笑問：“怎么？你聽懂了？”

　　楊天搖搖頭說：“我只覺得那個曲子像今年的秋天，很美，可是又很凄涼，讓我想起了我的爸爸媽媽?！?/p>

　　男人又問：“你父母呢？他們不在這里嗎？他們是做什么的？”

　　楊天說：“我爸媽不久前因為車禍去世了?！?/p>

　　男人嘆息一聲，撫摸著楊天的頭發說：“孩子，別難過，你還小，美好的生活還在等著你。相信叔叔，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楊天忽然覺得很感動，很久都沒有這么溫馨的感覺了，他的淚不知不覺的就又流了下來，堅定的說：“謝謝您叔叔，我會堅強的?！?/p>

　　看到楊天那么堅定的神情，男人仿佛看到一幅熟悉的畫面，他想起了年少時的自己，那個曾經懷才夢想卻大器晚成的自己。

　　男人問：“那你現在跟誰在一起生活？”

　　楊天搖搖頭說：“我已經沒有親人了，現在在孤兒院，昨天剛跑出來，我想一個人生活?！?/p>

　　男人驚訝的問：“怎么？孤兒院對你不好嗎？”

　　楊天說：“不是的，孤兒院的人對我很好?！?/p>

　　男人好像對他很感興趣，追問說：“那你為什么要跑出來？”

　　楊天說：“我想家了，以前我家就住在這后面?！币幻孢@么說著，一面涼優還不忘朝著那個原本是家的方向望去，那目光深邃且充滿了悲涼的惆悵。

　　“哦??？”男人點點頭，接著說：“聽叔叔的話，還是趕快回孤兒院吧，你還太小，不可能自己生活的?！?/p>

　　楊天說：“我是剛才聽那首曲子忽然決定的?！?/p>

　　男人感覺有些好笑，說：“??？一首曲子就讓你決定要一個人生活啦？你聽出了什么？”

　　楊天說：“我以前最愛聽爸爸吹口琴，感覺那些曲子很好聽，但是今天聽到的好像不一樣，我想，我以后也要演奏這樣的曲子給別人聽，讓那些和我一樣心情不好的人聽了會舒服些?！?/p>

　　男人拍拍他的肩膀說：“唉？沒看出來啊，有這么大志向，你以前學過音樂嗎？”

　　楊天搖搖頭說：“沒有，不過我現在很想學。”

　　男人指指那臺錄音機問：“知道現在放的曲子是用什么演奏的嗎？”

　　楊天聽了聽說：“我只知道有琴聲，有用號吹出來的，好像還有王爺爺拉的那種二胡，還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p>

　　男人走過去關掉錄音機，然后像一個考官那么嚴厲又好像很愛刨根問底地說：“你還記得剛才你說過的那個曲子是什么旋律嗎？你哼給我聽聽。”

　　楊天用鼻音慢慢的哼出了那首曲子大概的旋律，男人好像很滿意的點點頭說：“好孩子，不光有志向，還很有天賦。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沒有學過，唉，那是個沒有藝術的年代啊。不過不要緊，叔叔看好你。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楊天說：“我叫楊天，叔叔，您怎么稱呼？”

　　男人哈哈一笑說：“孩子，記住叔叔的名字，叔叔叫顧羽飛，我相信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的?！?/p>

　　楊天認真的說：“叔叔，我會記住的。”

　　顧羽飛呵呵一笑說：“如果你想學音樂，聽叔叔的話先回孤兒院去。記住，一個不聽話的學生是學不好音樂的?！?/p>

　　楊天點點頭說：“叔叔，我記住了，一會我就回去?！?/p>

　　顧羽飛臨走時拍著楊天的頭說：“記住叔叔的話，一定要回去，不然以后叔叔見到你會很生氣的?！?/p>

　　楊天說：“您放心吧叔叔，我說過聽你的就一定會聽話。”

　　顧羽飛滿意的一邊點頭一邊嗯聲肯定的說：“好孩子，像個男子漢，叔叔不會看錯人的?！比缓箢櫽痫w拎起錄音機，剛要告別，楊天忽然想到了什么，見顧羽飛要走，急問道：“叔叔，您能告訴我那首曲子叫什么嗎？”

　　顧羽飛神秘的一笑說：“過幾天你就會知道了。”

　　“過幾天？”茫然的看著一邊走一邊回話的顧羽飛：“只要你聽叔叔的話趕快回孤兒院去，我保證過幾天你一定會知道那曲子叫什么的。”

　　音樂，從造字的結構來看，古人就已經給了音樂以美好的定義，仔細拆開你會發現，那兩個字其實是用光明的微笑來說明音樂能帶給人以愉悅，能讓心靈最美好的東西在聽到音樂時綻放出最燦爛的表情。

　　音樂是個童話般夢幻的殿堂，好的音樂會跳動著富有生命力的音符，那樣華麗的美感，會在空氣的波動里成為一種永恒，仿佛一雙天使的手在你的心靈里撫摸，那樣的溫柔是無法復制的感覺，從第一次聽到那首還不知名字的樂曲開始，楊天就注定要成為那首曲子的演繹者，他的宿命似乎給了他一條注定曲折于常人的漫漫長路，但往往有類似經歷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稱呼——藝術家！

　　人才去工作，天才去創造，這個世界上的人千差萬別，但唯有在某個領域里用生命獻祭于他的事業，這樣的人才會成為那個領域的強者。

　　作為弱者的楊天回到孤兒院以后，雖然沒有被教導主任大卸八塊，但一頓“子曰”般的魔咒是免不了的，那樣酣暢淋漓的吐沫飛濺中，已經快洗了一遍臉的楊天終于聽到了一句“回去吧，回去好好反省，以后如果再犯錯誤就送你去少管所?！?/p>

　　楊天如臨大赦，帶著一種自信的笑容回到了寢室，人活著是需要一個希望的，哪怕只有一個小小的活著的理由，也會像汽油一樣給機械以前進的動力。

　　也許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吧，上帝關上了你的一扇窗，一定會為你打開一扇門的，不幸遭遇了過去，幸運之神就會來臨，那個從人海的滾滾洪流中拯救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前幾天巧遇的顧羽飛。自此，楊天找到了茫然生命的方向。

　　顧羽飛是當地音樂學院的教授，因為顧羽飛的思想很傳統，他很想要個兒子，但是因為他的妻子因病早逝，癡情的他沒有續弦，帶著獨生女兒生活，一直到遇見楊天，他忽然發現這個聰明的少年有他當年的影子，又聽說楊天的父母雙亡，他當時就決定要收養這個男孩了。

　　孤兒院里顧羽飛在韓老師那進一步了解到楊天的很多情況：這孩子性格內向，不愛說話，但聰明懂事，團結同學，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

　　聽到這樣的評價，顧羽飛心花怒放，果然沒有看錯，沒有多想，顧羽飛第一時間就找到了院長辦理了收養楊天的手續。

　　命運在他失去雙親時改變了軌跡，命運也在他離開孤兒院的時候鋪就了一條非凡的道路，前方的路還很長，要走的旅途不會都是一片坦途，但這就是命運，強烈的宿命感注定了一個不凡生命要在煉獄的生活里掙扎不休，也許物質上的生活能給生命以營養，但是往往許多許多的物質過剩直接導致了許多許多動物一樣的人種群的過剩，思想永遠貧瘠于沒有文化的土壤，但是文化泛濫的地方一樣泛濫了沒有思想的種群，這是一種悲哀的輪回現象，好像人永遠也逃不離一種魔鬼的詛咒，唯有那些活在真正的藝術氛圍里的生命，才會感知到人性的偉大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