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詩歌論稿【海子詩歌中的鄉土情結】（二）

二、海子詩歌中鄉土情結的根源

二十三年前那天下午的五時三十分許，當1205次慢行貨車平緩的駛過位居山海關和龍家營間拐彎處的生銹鐵軌時，一具窄小的肉體被滾動的車輪果斷的碾成了兩截；一個圣潔的詩人卻在血色的夕陽里獲得了永生。在那個思想風起云涌、詩人天才輩出的波蕩年代里，炙手可熱的朦朧派、先鋒派、后現代主義等流派長期主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詩壇。孤軍作戰的海子幾乎以一己之力，確立了他在中國現當代詩歌中超倫絕群的翹楚地位。他以一名“鄉村知識分子”的身份，一頭闖進詩壇后，就把整個八十年代詩壇攪動的山呼海嘯。再觀當下，詩歌以及詩人在市場經濟體制的沖擊下潰不成軍之日，“海子熱”卻像前赴后繼不斷更新的前沿科技那樣，被越來越多的各類人群薪火相傳。一個肉體生命只有二十五歲、寫作生涯只有七年時間的短命詩人，他何以能受盡世人如是排山倒海的頂禮膜拜？

(一) 海子詩歌中鄉土情結的主觀根源

“麥田詩人”海子并沒有以他預期中的理想方式魂歸麥地，而是死在了作為工業化急先鋒的鐵軌上，這不能不說令人萬分欷歔。他與土地那種搭上性命的關連，是任何故弄玄虛的詩人都無法企及的高度。十七世紀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鄧恩在一段名為《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的布道辭中說：“每個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傷，因為我也是人類的一部分。所以，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從這段發人深省的布道辭中，我們似乎不難領悟出，剖根問底的去解開海子詩歌中鄉土情結的根源，我們實在責無旁貸。

1.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一生只在塵世駐足了二十五個年頭的詩人海子，有整整十五年的時間全部都是在高河查灣的麥地里度過的。心智養成最是緊要的年齡段里，他耳之能聞、目之能及的只有連綿起伏的青山碧水、鳥語花香。故鄉懷寧的赤裸丘陵，像是黃種人與生俱來的青銅膚色，層層涂滿了他童年時光的記憶海灘。加之又身為六口之家的長子，一貧如洗的家境，需要他這個最先長成的瘦削勞力，揮汗如雨的零距離觸摸土地的坑洼紋理。年年歲歲耳濡目染，歲歲年年潛移默化。海子由原先被動的接近土地到最終主動的親近它們。五千四百七十五個日日夜夜的朝夕相處，他對鄉土的只瓦片磚的深重情感，是不言而喻的。

故鄉的村莊、河流、麥地等等林林總總的景致，在哺育他生理感官的同事，也入木三分的鉆進了他詩歌的每一個潛在罅隙。在海子傳世的二百余首高水平的抒情短詩中，以鄉土情結為基調的詩篇就有多達半數以上。那些質量龐大、元素密集的歷史長詩就更無須贅述了。《太陽?七部書》里的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是直接取材于土地的。

“麥地、村莊、月亮、天空等,是海子詩中經常出現的、帶有原型意味的意象”。 據邊建松先生在《海子詩傳：麥田上的光芒》一書中透露，有關鄉土景象的描繪，“海子詩里有一百五十五次提到“麥”字”；“他早期詩歌中出現的植物是小豆、菠菜、油菜、蘆花、土豆等；1984年以后，他的詩歌里才大量出現北方植物，橡樹、蘋果、黑麥、樺、棗子等”；“海子寫到過許多動物，出現頻率比較高的是馬（四百五十二次）、鳥（二百三十九次）、羊（二百零九次）、魚（一百三十四次）”；“和農村生活十分密切的牛（九十六次）、豬（十七次）、雞（十八次）”……

看到這一系列怵目驚心的驚人數據，也難怪海子的同鄉、詩人簡寧會瞠目結舌的脫口而出：“我幾乎在你所有詩篇里都能辨認出一種安慶老鄉古樸的聲調。你寫下的麥子、夜晚、月亮、水等等，都有著懷寧縣丘陵黃土的骨血。”在“流動金子”的歲月里，海子的鄉土情結如同火山般終年旺盛的噴薄著。終于，在詩歌《活在這珍貴的人間》里，井噴到了最高點：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太陽強烈 　　

水波溫柔 　　

一層層白云覆蓋著 　　

我 　　

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徹底干凈的黑土地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泥土高濺 　　

撲打面頰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 　　

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

這首節奏明快、格調清麗的抒情小詩。末尾標注的時間是1985年1月12日。此時距離海子誤打誤撞的一頭扎進城市的胸膛足足已有六個年頭之久了，但他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仍是高河查灣的陰晴風雨、花草樹木。時光仿佛被萬有引力永久定格在了1979年海子深情回顧家鄉的那個秋天。“土地，這讓海子又愛又懼的地方，它有多么沉重，最初它戳傷海子的心臟，躁動他的血，最后碾碎了他的頭顱，掩埋了他的白骨。土地，這一切是開始和一切的終結。這永恒的令人不甘的輪回”。在自我建構的詩歌王國里，他縱酒高歌在那個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農耕民族。海子用靈魂對鄉土的感恩戴德、以詩歌的表達方式，完美踐行了海德格爾說過的那句脈脈含情的話語：“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的安居于大地之上”。

2. “祖國，或以夢為馬”

土地滋潤了海子的詩歌，也塑造了他的性格。出生于龍年的白羊座詩人海子，完好的秉承了龍的顧盼自雄、暴戾恣睢與羊的靦腆純潔、纖柔天真。

西川先生在《海子詩全集》的末尾《死亡后記》中這樣描述海子：他純潔、簡單、偏執、倔強、敏感、愛干凈，喜歡嘉寶那樣的女人。有時有點感傷，有時沉浸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在多數情況下，海子像一只綿羊一樣對待他人。

一個見諸多個版本的介紹海子生平的故事證實了這一點：有一回，海子的一個同事送信給他。由于信有好多封，那個同事就開起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由開始一封封的讀者“海子、海子、海子……”的名字，中途改口成了“孫子、孫子、孫子……”

聽著這些明顯是在捉弄自己的輕微慢辱，孩子也只是不置可否的一笑了之。站在一旁的駱一禾反而火冒三丈，把送信人不由分說的從頭到腳都暴罵了一通。

一如土地也不盡然是溫和的時節，海子當然也有情緒嚴重失控的時候。據當事人回憶說：有回海子一人在酒館因口角之爭和幾個人動起了手。結果不光自己的眼鏡被打的一地粉碎，臉上也掛了彩。可事后，他卻告知好友西川“由于自己當時真是拼了命，所以和那幾個人只是打了個平手”。

他就是這樣，喜怒哀樂從來都現形于色，天真純粹的簡直無可救藥。他和土地的秉性仿若就是同一件藝術品的兩個復制版本，異曲同工到絲絲入扣。土地給予過他的厚意深情，他都一筆一劃仔仔細細的嵌在了詩歌的字里行間。心情好的時候，他可以悠閑的唱道“一夜之間|草貼著地皮長|你我都是草中的羊”；心情不好的時候，他也會憂郁的寫下“成為純潔詩人、疾病詩人的象征|不幸的詩人啊|人們把你像系馬一樣|系在木匠家的一張病床上”；心情好也不好的時候，他同樣能平和的安慰自己“你要把泥沙握得緊緊|在收獲時應該微笑|沒必要痛苦的提起他們|沒必要憂傷的記住他們”……

然而在自己和土地雙雙瀕臨工業暴風的1987年，海子的心跳終于再也無法平靜了。以故土為代表的農耕王國被工業化的鐵蹄踐踏的體無完膚時，他性情中潛伏的那條巨龍暴虐的咆哮了起來。于是乎，那首涌動著歷史之血雨腥風的驚世之作《祖國，或以夢為馬》（節選）轟的一聲 爆破了：

我的事業，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 　　

他從古至今——“日”——他無比輝煌無比光明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最后我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 　　

太陽是我的名字 　　

太陽是我的一生 　　

太陽的山頂埋葬，詩歌的尸體——千年王國和我 　　

騎著五千年鳳凰和名字叫“馬”的龍——我必將失敗 　　

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

這個狂妄驕橫的詩歌暴徒，矗立在太陽神殿的正中央，把他手中的那柄達摩克利斯利刃，揮舞的連五千載山河歲月都一起毛骨悚然開來。“詩歌不是誰失敗誰贏，真正的詩人為了贏而一敗到底”。

(二) 海子詩歌中鄉土情結的客觀根源

激蕩在海子詩歌中醇馥幽郁的鄉土情結，有海子自身的主觀根源，但密密麻麻的層層包裹在外的客觀根源同樣不容忽視。時代潮流與物質城市的龐然觸角，環環纏住了整個八十年代中國現當代詩歌的同時，也狠狠蟄傷了陷身城市的海子。他拖著遍體鱗傷的軀殼，“在巖石上鑿出窗戶”，神情疲倦的“用火熱的嘴唇來眺望”高河查灣的翠綠麥田。

1. “吊半坡并給擅入都市的農民”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大陸，觸目所及皆是一派破舊立新、大興土木的浮夸景象。改革開放的春風正以熱火朝天的健碩姿態，迅雷不及掩耳的刮遍神州大地。當時的城市迫在眉睫渴慕的是金融巨擘、海歸驕子、商界寵兒、政治寡頭等等各行各業的精英人士。總之，城市對一切與金錢和市場沾親帶故的特殊人群統統敞開大門，卻單單對百無一用的詩人的盲目介入耿耿于懷、橫眉冷對。從這個意義的層面上講，海子與城市之間根深蒂固的矛盾，是在所難免的。

德國古典主義浪漫派詩人荷爾德林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還鄉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海子個人的遭遇嚴絲合縫的證實了這一點。十五歲就偶然踏入十里洋場都城北京的他，無論從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絲毫沒有預做任何準備。他越是往城市的中心地帶進發，就越是發現真正的伊甸王國被自己無意間拋在了身后。他幾乎所有關于鄉土情結的詩歌都一方面既是在奮力對抗城市的同化、侵蝕、摧殘；另一方面又是在對故土的追認、回歸、懷戀。鄉土情結作為他詩歌的本源，已經有力的根基在了他靈魂的核心部位。任何外物自不量力的覬覦，都會被其視作恣意妄為的挑釁并予以刀劈斧砍的兇狠還擊。

據邊建松先生在《海子詩傳：麥田上的光芒》一書中統計：海子的詩歌中，有著鮮明的城市、小鎮、村莊的區分意識。他的詩歌里，“城市”出現二十六次，“村莊”出現一百一三次，“小鎮”和“鎮子”共出現二十九次。在海子固守鄉土本源的思維模式里，城市可能犯了以下三個形而上的錯誤：第一，城市對以海子為代表的擅入者的褊小排擠。這既是關乎兩種文明唇槍舌劍的直接對話，也是波及兩個階層真刀實槍的正面交鋒；第二，城市對以故土為代表的土地的殘暴戕害。于此屬性上講，城市的排他性與敵對性被表現的淋漓盡致；第三，城市對以“昌平”為代表的自身的狡黠打壓。城市不光對外來者的仇視令人發指，它的內部生存空間同樣險象環生。

捋清了這些層次上的關系，那首寂靜改稿且詩名有些拗口的《吊半坡并給擅入都市的農民》(節選)詭異寫就，也全在情理之中了：

我

徑直走入

潮濕的泥土

堆起小小的農民

一對糧食的嘴

停留在西安多少首飾的外圍

多少次擅入都市

像水血和酒--這些農夫的車輛

運送著河流、生命和欲望

盲目的語言中有血和命運

而俘虜回鄉

自由的血也有死亡的血

智慧的血也有罪惡的血

1985年11月草稿

1987年7月14日改 [

2. “重建家園”

時代對詩歌及詩人的非難是全方位的。海子當然不是第一個，也絕無可能是最后一個。然而，一個令后世研究者至今束手無策的事實卻是這樣的：同樣是面對時代的苛責與壓迫，性情更為激進的海子并沒有像同時代的其他詩人表現的那般咬牙切齒、怒發沖冠，而是有意規避了時代的正面鋒芒，另辟蹊徑、出逃他鄉。在以物質城市和時代潮流為主色調的兩朵黑云籠罩的天空烏煙瘴氣的大前提下，海子沒有狂熱的加入其他詩人替天行道的復仇行動，而是下意識的掉頭轉身回鄉土情結的反芻里，單槍匹馬的完成了自我救贖。客觀存在相同的情況下，海子以退為進、以守為攻的出逃，算得上是筆漂亮的翻身仗。

西川先生在《海子詩全集》之《死亡后記》中，對此有過不無精辟的解讀：1987年以后，海子放棄了其詩歌中母性、水質的愛，而轉向一種父性、烈火般的復仇……但海子畢竟是海子，他沒有把這利斧揮向別人，而是揮向了自己。也就是說，他首先向自己復仇。

“復仇”一說倒不怎樣見得，出逃卻是真的。海子之所以至今仍能在萬馬齊喑中持久的獨樹一幟，更多的依舊在于“他是一位具有世界眼光的詩人”。他的詩歌成色所以會如此璀璨奪目，是因為那里面的每一個詞匯、每一個音符都是劍指未來的。他是第一個成功預見了詩歌在城市和時代的圍追堵截下要想真正獲得一席之地，必須依靠回歸本初的重建而非歇斯底里的破壞。他看到了城市的虛無與土地的荒蕪，他決心要用另一種形式上的高屋建瓴來力挽狂瀾。一定還有一個四維時段，可以容納詩歌的生存空間。這或許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貧窮時代的真正詩人本質就在于，在貧困時代中，詩的活動在他身上成為詩的追問，他必須把自己詩化為詩的本質，只有詩性才適合于這個年邁已衰的世界的命運”。

物質環境日益惡劣了起來，沸騰的奔赴在《太陽?七部書》的創作中的海子，“嗖的一下”騰出一只手來，滿腔悲憤的寫下了《重建家園》：

在水上　放棄智慧

停止仰望長空

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淚水

來澆灌家園

生存無須洞察

大地自己呈現

用幸福也用痛苦

來重建家鄉的屋頂

放棄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帶來麥粒

請對誠實的大地

保持緘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風吹炊煙

果園就在我身旁靜靜叫喊

“雙手勞動

慰籍心靈”

1987

“在水上 放棄智慧，停止仰望長空”的海子，多想一顆處變不驚的智多星，在妙語連珠的煽動著斷糧絕炊的三軍將士“雙手勞動，慰藉心靈”。海子的鄉土情結不僅貫穿了他詩歌的五臟六腑，更在燃眉之時給予了他闊步行進的精神寄托。他深諳土地、詩歌以及他本人陷進的窘迫，是集體的受難。因而，他熱切的號召大家行動起來，同仇敵愾的重建家園。

然而，英雄的結局往往卻都是悲涼的。相對于一整個時代的滾滾狂濤，他一個人的力量實在顯得有些杯水車薪。在他浩大的詩歌抱負還未來及實現之前，他自己卻首先倒在了命運的門前。

“這個渴望飛翔的人，注定要死于大地”。

生命臨近終點的前幾個年頭，海子曾經斷言說，關于鄉土的詩歌，自己至少還可以再寫十五年。如果海子可以在心靈深處保持住哪怕一縷陽光的溫煦，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必將創作出更多涌動鄉土情結的俊美詩篇。但我們更加熱情的相信“詩人，在任何時代都是文明的孩子，精神的天使，他是以自身偉岸的人格，圣潔的靈魂來小心翼翼地引導著人類精神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