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自己一不留神就走到死路上來了呢?廣林在馬路傍邊一個花壇的水泥牙沿上坐下,心里梗梗的,既然已經打定了死的主意,連怎么個死法都籌劃好了,那自然就不必再想死的事情了。
現在廣林要弄清楚的是為什么自己竟走到絕死上來?他不甘心就這么死得不明不白,想想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發生的?導致自己走到絕路的直接原因,當然是那二百套“黑貨”門窗,可那“黑貨”門窗是怎么來的呢?是和張老板簽合同訂下的。可自己怎么會認識張老板,并跟他簽下了合同呢?是因為自己到城里來打工謀生,在張老板工地上干活,因而就認識了張老板,并跟他簽下了合同。可自己為何會到城里來打工,并在張老板工地上干活呢?是因為原先在龍溪集鎮的工地上干活,聽工友們說起過縣城的工地干活工資高!
天啊!廣林心里驚得一跳,繞來繞去,竟然是原先工友幾句抱怨的話,就把自己送到這條死路上來了。廣林想起上學時老師講過的那個有名的蝴蝶效應,一只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后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
廣林瞇起眼睛,熙熙攘攘的大千世界在他眼里變成一片空蒙,一片混沌。
他細細想去,自己在這件事情中做錯過什么嗎?嚴格說來,不知道購銷木竹制品要辦放行證、要交“兩金一費”,那也不是自己的錯啊。自己生在天高地遠的赤山寨,寨里人男挑水女澆園,誰能曉得這些事情呢?便是自己祖宗八代的親戚朋友都不曉得這些事情呢。
如果說自己有錯,錯就錯在聽到工友抱怨那些話時,自己不該起心動念。正如佛家說的,一念不生,萬緣俱滅。但是,若要自己真修煉成一個一念不生的人,家里那一家八口,還有靈芝肚里的孩子該怎么辦呢?都坐以待斃嗎?
這般想著,廣林心里倒豁然開朗了,橫豎是死啊,所以不必遺憾。
他站了起來,迎著刺目的陽光繼續往前走。他沒有目的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去到哪里算哪里。
不知不覺了,廣林竟溜達到張老板的辦公樓前。這是一棟六層大樓,廣林只進去過一回,就是跟張老板簽訂合同的那一回呢。張老板的公司就設在這棟樓里,廣林都記不清楚到底是在三樓還是在四樓了。他駐住足,癡癡地望著這棟高樓大廈,沒想到自己只進去過一回,就讓它給吞吃了。
忽然,廣林靈犀一動,身子打了個顫,張老板不是也有四五千塊錢陷進去了嗎?不把那批貨弄出來,他就是殺了我,也救不回他的錢啊。
對了,何不去找張老板想想法子!廣林像在死路上發現一個岔口,或許還有活路呢,他心里驀然生出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慨。
廣林沖上樓去,硬著頭皮走進張老板辦公室,正巧張老板在,他見了廣林倒很高興,笑道:“小喻來了?我正找你呢,幾個工地都等著上門窗了,貨送來了嗎?”廣林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哭喪著臉說道:“張老板,那個事別提了,我對不住你。”
張老板聽了一驚,睜眼急問:“怎么回事呢?不成你要毀約吧?耽擱了我幾個工地的進度,你有多少錢賠我?”廣林就垂頭喪氣把貨被林業局扣下的事,一五一十說給張老板聽了。
張老板與人交易一向是最穩重的,誰知這次卻是百密一疏出了紕漏。他萬沒想到廣林是個連放行證是什么東西都不知道的主呢,上次他送來的價廉物美的貨,居然只是漏了稽查之網的黑貨。
他氣炸了肺,大發了廣林一通脾氣。然而事到如今,他的利益和廣林綁在一起了,卻也不得不替他想個辦法,要不然,榨了廣林的血去賣,也值不了那四五千的預付款。最要命的是,他的工地急等門窗用,落下工程進度他是要受罰的。
好在張老板做包工頭的人,在縣城混得爛熟。他只好帶了廣林去找林業局局長,一路上他氣沖沖,嘴里一個勁地抱怨和教訓廣林,像個不可一世的爺,誰知到了局長辦公室門口,張老板臉上立馬堆下笑來,儼然是個被爺爺含著飴糖逗弄得樂不可支的小孫子。
廣林這事,在局長眼里,可不是小事一樁?何況大名鼎鼎的張老板出面說情了。局長正忙,沒功夫多問什么,大筆一揮在扣貨單上簽了字:“罰款一千元。”張老板就替廣林墊付了罰金,總算把貨拉了出來。
廣林驚魂甫定,回過神來自己已然走出絕路,劫后余生的他對張老板感激涕零。結算貨款時,他暗暗估算,這批貨折騰下來還有千把元利潤。他就抽出一千元,送給張老板,說道:“張老板,這次你竟不是幫了我的忙,簡直是救了我全家八口的命了,連我老婆肚里未出世的孩子都是你救的。我也拿不出什么來報答你,我算了一下,這批貨還有千把元利潤,就算我一點小心意,你收下吧。”
張老板聽了這話,倒是怔住了。他出來應世幾十年,還從來沒見過這么慷慨豪氣的窮人。他幫人家的忙可多了,那些人都像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寧可錢財丟失了沒奈何,一旦挽回過來又成了肋骨縫里的肉,撥出一點來都是痛的。不承想這個山溝里出來的小伙子倒有別樣手面,家里窮得叮當響,卻有氣魄拿出大筆錢財來酬謝人情,倒是個難得的知恩圖報的人呢。
張老板雖說沒多少文化,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幾十年,閱人卻是頗有心得。他特別贊賞“財上分明大丈夫”這句古語,認為從錢財上最能看出一個人的胸襟見識。廣林這個舉動自然是入了張老板的眼,他對廣林一下子就賞識起來了,忙把錢推還,說道:“小喻兄弟,你這是干什么?我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怎敢承你這么重的酬謝?算了,我也是窮出身,知道窮的苦處。這錢你拿回去,給家里老小買點東西吧。”
廣林卻哭喪著臉說道:“張老板,我求求你拿著吧,你不拿,我心里會一輩子過不去。”張老板想了想,把錢塞進廣林衣袋,拉他出門,說道:“走,小喻,你一定要謝我,就請我吃餐飯,我們爺倆好好喝幾盅。”
兩人來到一家小餐館,張老板要了酒菜,和廣林吃起來。這時張老板對廣林已是別有用意了,他手上的工程越接越多,一個人照管不過來,不接又可惜了,早想找個幫手,苦于沒有合適的人。這會見廣林人品性格很合他的胃口,而且小伙子腦子也很活絡,只是差了點社會經驗,歷練歷練是可以干點事的,不由得就生出網羅他的意思來了。
男人喝酒,兩杯下了肚話就多起來。張老板先問了問廣林家里的情況,然后就遠遠地拿話去兜攬他,先問他門窗的生意還會不會做下去。廣林如今可弄清了做這生意的門道,嘆著氣說:“如果繳上‘兩金一費’,還有稅收、工商管理費什么的,我的門窗賣到四十八塊錢一套都不會有錢賺。我在生意場上兩眼一抹黑,不認得一個人,沒有價錢上的優勢,找得到銷路么?”
張老板聽了笑笑,又問他回去準備做什么營生。廣林苦笑道:“還能做什么?先種好田,好歹一家人有飯吃,往后再看看有什么好做就做點什么。”張老板對他的回答挺滿意,跌了跤摔了跟頭也不氣餒,回去原處從頭再來,這正是干事業的素質。他再問廣林還想不想出來做事,廣林以為他說的是到工地上做民工,就說:“我不會出來做了,城里雖然多幾塊工錢,可變天下雨不開工,我也休不起這許多閑,倒不如就在鄉里集鎮上做做,不開工也可以回家干別的。”
張老板覺得這小伙子心里真有算計,對他是越發欣賞了,便笑著問道:“小喻啊,你愿意出來跟著我,幫我搞基建嗎?”廣林正要夾菜,聽了這話,手就揚在空中停住了,愣了好一會才說:“這,我、我又不懂基建。”張老板就跟他講明搞基建無非就是承包工程、安排人員、購買材料、監督進度、照看工地之類,只要肯吃苦負責任就能做好的。
在廣林看來搞基建是很了不起的大事,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能加入其中的。現在突然面臨這樣的機會,倒顯得遲鈍,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也是他的造化到了,竟然投了張老板的緣。張老板倒巴不得廣林立刻就答應了,見他遲疑,趕緊說道:“小喻啊,是這么回事。我呢,出來外面混了多年,搞工地浪得了一點虛名。朋友們有了工程,不管大小指名要我接,你說一些小工程,我接下又照管不來,不接嘛,人家又說我端架子。我們出來外面混的人,靠的全是朋友關照,有什么架子可端的?有時實在做不來,就把人給得罪了。我看你也是個實誠人,想請你幫幫我。具體是這樣運作的,我接下工程來,你幫我盯著照管,賺了錢呢,我們八二開,一切調度費用、啟動資金都是我的,說不得我拿大頭了。不過你也不會太吃虧的,就算一年做下兩個小工程,算它三十萬吧,只要你精打細算做出百分之十的利潤來,就是三萬了,你也能拿到五六千塊錢呢,比做其它的不強些嗎?只是人要吃得苦啦。”
可憐廣林聽了這話,簡直就是天上的陷餅掉入他的碗里。他趕緊端起杯子敬了張老板一杯酒,抑止住內心的興奮,說道:“張老板肯這么提攜我,就是再造之恩了,不單我一家八口,連我亡父的在天之靈都是感激涕零的。”
張老板聽了高興,他請廣林做事,本是為了自己得利,要他為自己賺錢。現在被廣林這么一恭維,倒覺得真是做了什么幫助別人的好事,就有了點自命不凡的得意,加上喝了幾杯酒,人就更加興奮:“小喻你言重了,人出來外面混,施恩和受惠都不能長久的,只有互惠互利的事才能長遠。我們合作是兩廂得利,你也不必謝我,往后好好干便是。”廣林又說了許多那是那是的話,后來張老板說一句,廣林就點一回頭,事情就說定了。
張老板又問廣林的聯系方法,說是接到了工程就通知他。廣林想想,赤山寨只有村里一部電話,那是靠不住的。他想起包里有買來給槿生寫信的幾個信封,就找出一個來,拿了筆,寫上自己的地址姓名,交給張老板,說道:“有了工程呢,你也不必寫信,就把這個信封寄出就是了。我接到它,就知道你的意思,我就會來找你,這樣省事些。”張老板接過信封一笑,更覺得廣林這小伙子不錯,想事周到,主意還來得這么快,更加堅信沒有看錯他。
廣林受了一場天大的驚嚇回到赤山寨家,就像去了鬼門關打了個轉回來,余悸尤在心頭。經歷了這回事后,他的性格就發生的很大的改變,掛在嘴上的牛皮再不敢吹了,虎口脫險的事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就獨自消化了。那一千多塊火中取栗扒出來的錢,他一分也不敢亂花,趕緊開發了部份的債務。
張老板說的那個搞基建的事,廣林連靈芝都不敢告訴,萍水相逢的人,虛虛幻幻的事,誰知道可靠不可靠。他一個勁地投入到農事生產中去了,田里地里,忙得像個騾駝。不過在勞作之余,他也還是向往縣城,有時忍不住到村部轉轉,看看那個信封寄回來沒有。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