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親雖然是名老師,穿戴太差,當然是為他37歲的傻兒子節省。但是走到人群中,卻比一個叫化子強不了多少,衣服雖然不破,然而很舊,也土,因為大多都是我穿過的,而他并不介意,正如他說:“我老了,還有啥講究,能湊合就湊合吧。”可是,現在是什么年代了,竟連電話也不會接打,或許他認為沒必要,又或者是浪費。
不管怎樣,他的老兒子至今未成家,始終是心病。老父親每每遇到了路人,不知認不認識,總要攔住,一手指著,另一手舞動著,總之是乞求人介紹一個女人來。過不了幾天,有人果真帶了一個來,沒等走近,已很失望。我自是埋怨他,老母親更是暴跳如雷:“蠢貨,你先照照鏡子,你啥模樣。”“又不嫁我。”他小聲地說。“你覺得你不壞事么,以后再別胡言亂語了。”老父親聽后,從此小心翼翼,也再沒人來做媒。
老父親名義上是名老師,人們只是口頭上稱他老師,村里紅白喜事的帳桌上從不記得有他,逢年過節也沒人請他寫對聯。我曾經很懷疑他的水平,以為老社會缺人材,而他堅持讀完了臨師,且勉強維持到退休。他曾對我說,杜曙波是他的老師,他的作文常被打作4分(滿分為5分)。杜曙波老先生是山藥蛋浱第三代的重要人物,可惜老父親十多年前拿著刊登老師作品的《山西文學》,興奮地說:“這就是俺老師寫的。”我并未曾拜讀杜老先生的《花好月圓》,到現在也沒讀過杜老先生的任何一篇,恍惚記得某年的報上載有杜老生離世的消息,知他為作家,如此而已。然而老父親的神態現在忽然記起來,卻是好可笑。那神情好象從未及過格的小學生,居然考了一回六十分。我只笑他的迂,以為他如果滿口“之乎者也”,無疑孔乙己第二。又比如一個鄉下人,家中有國家領袖的照像,而別人家并沒有,便會在大家面前吹噓:“想當年,我還和周總理握過手呢,只是我一個沒過世面的人,不敢同周總理合影。”而這樣的鄉下人,在鄉下,活得很不如人意,不如此,精神更無從寄托。像老父親,前些年家中開小賣部時,每每取貨,必先寫在紙上,而貨名,比加:肥皂寫成飛皂,啤酒寫作皮酒。我以為老父親不應該是這樣的能力。有一回聽村人講,老父親三十來歲時受過刺激。后來問母親,說是傷寒病。我便相信了。然而,老父親退休后,常愛捧了書,趴在窗臺邊,還會記下:國家主席某某某,副主席某某某。但是母親見了,總會嚷他,所以母親剛進他的屋,他便飛快地藏了書和本子,規規矩矩地坐好。他一個人住東屋,母親住西屋。冬天來了,為了省炭,他便搬到西屋。這樣一來,看書極不方面。而稍一有空閑,他便悄悄地進到東屋,趴在床頭聚精會神地看書。因為天氣冷,他又不注意保暖,所以,每每冬天,他的手和耳朵必定受凍。可是,母親與他并無感情,只是因為我們,他們才湊合。母親個性很強,總看不慣他,總會說他。他起初不言語,慢慢地也敢大聲地說了。后來便是吵,吵得激烈時,母親大罵:“滾出去!”于是蔫頭蔫腦地走掉,到天黑才敢回家,任母親再罵,也默不作聲。第二天,他們仍是吵。他不會說話,總免不了揭母親的短,母親自是怒氣沖天,有時不免會打他兩下的。對于父母親,我曾經以為母親很辛苦,而父親卻是很窩囊了。
關于老父親,我的記憶很模糊很差。因為他教學在外,但逢禮拜很少回家。先前怨恨他,嫌他不能回家關愛我們,卻不知他內心的苦,其實他很怕他們的吵鬧影響我們。可他生性太懦弱,人又老實,真的不知咋辦。每每禮拜天,若教學的村里,有人家蓋房等需要人時,他便幫忙,只為吃一頓飯。實在沒去處,只好上親戚家。有一回,一位老親戚路過我們村,見了母親,說他有一禮拜天上他們家吃了午飯,走時還要了兩個饃。至此,我們才知道他不愿回家。母親等他回家后,于是狠狠地罵他:“你凈在外面丟人化世。”他自此便在家過禮拜天。但是,吃飯時,他吃得較多。原來在外教學,人家管飯,他只敢吃一碗,很怕人家罵他飯桶。而母親常罵他,漸漸不敢多盛飯。直到看見母親走出了院門,才會極快地掀起籠蓋,拿了一饃,躲到旁處去吃。若母親回來了,饃鼓鼓地堵在兩腮,一動不敢動,用手捂了臉,悄然地溜走。直到現在,老父親吃午飯時,仍是先將菜放碗底,上面是面條,以為這樣,母親就不會罵他吃材了。好在我在家,終于清醒過來:即使母親不愛父親,也不能如此虐待父親。母親終于很少罵父親了。
可是,老父親如今也是七十多的人了,仍要干家務,仍要操心我的生活。父親啊,你活得太無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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