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父親

　　父親是名老師，姓章，村里人無論大人小孩，見了，都直呼他章老師，似乎叫章老師更能顯示他的身份。我們小村，我記得只出過兩名老師，其中一名便是的我的父親。

　　但是慚愧呀，盡管他是我的父親，但我從不愿別人知道：我就是他的兒子。我從不對人說起他，更怕別人提到他，只要遇到可能認識他的，我趕緊倉慌地逃走。小的時候，我常常一個人躲在旮角哭：為什么他就不會不是我的父親呢？我也曾抱怨老天爺為什么要賜這樣的一個又丑又笨的人做我的父親。我不敢出門，只害怕一出門，小伙伴會追著我大喊：bengloubenglou。（他的腦后有一大疤。）我怒不可遏，氣憤不過，于是開戰，終因寡不敵眾，頭破血流是常事，但卻不敢對整日太忙的娘說，如果講出來，脾氣暴躁的娘會大罵我：你又不缺胳膊又不少腿，怎么這么沒出息！那個時候，我唯一能做到：一個人呆在家，盡量不出院門，并能忍氣吞聲，再就是沉默寡言。

　　對于他，我的有著血緣關系卻很排斥的父親，我并不以為然，卻更覺得當老師絕對是上天的恩賜。我沒見過家里的墻上張貼過他的榮譽獎狀，只記得好多次他在翻一個破舊的小布兜，里面裹著一些小紅本本，有幾本大約是毛主席語錄。總之，我不認為他是一名合格的老師，直到現在，沒聽說他三十多年的教書生涯中，有一個學生可以引以為豪的。倒是走在街上，會有穿得破破爛爛的人嘻笑地喊他章老師，我以為這肯定是和他保持聯系的他的學生吧。但其實，我是誤解他了，因為我不容納他，自然看不到他的優點，但凡看到的，一定武斷地以為是缺點。父親啊，這么多年來，兒錯怪了你。

　　對于他，我的父親，多少年來，應該是沒誰能瞧得起的。雖然身為老師，卻完全像個農民，外觀上衣服是破舊的，言談舉止沒有一點兒學問人的樣子。他不抽煙不喝酒，也不善言辭。家里偶爾來一位親戚或朋友，他會顯得非常驚慌，不知道如何招待人家。他的嘴笨拙，不知道怎樣說。人們以為他是木訥之人，卻不知他是迂腐的，學識是悶在肚子里的，卻認為他是個小氣鬼，因而人們看不起他。人們只要說起他，話里總含有輕蔑的意味。娘曾說：別人說你太老實，其實說你傻。三十多歲的我，一直以來，都被人說像父親。不愿被人說，偏偏人們都這樣講。于是，我只有做傻子。當娘含辛茹苦地供我上學時，我不并不情愿，也不用功，反正我是傻子，再努力也是白癡，但又怕太傷娘的心，便假裝很高興地上學了。現在想來，這么多年來，是我想不開，自己甘愿當傻子，好在沒有瘋掉罷。

　　然而，說實話，我曾經很討厭我的父親。討厭他的理由，很簡單：他不會關愛人。小孩子，你買一顆糖，也是份心意。可我實在記不起他買過什么給我，更別說帶我玩了。對我來說，父愛是缺失的。那時，他在鄰村教學，離家不遠，卻不大回家。我對于他，兒時的記憶一片空白。突然間出現了，已躲閃不及了。我從未喊過他一聲爸，他也沒有要求過。直到現在，說到他時，還是習慣稱他為‘那個人’。他似乎原本就是我家一個多余的人，而不是我的父親。對于他，我是充滿敵意的。因此，父母吵架時，我總是站在娘這邊，以為一切都是他的錯。可以說，我是在父母的吵罵聲中長大的。兒時的我，不明白父母為什么會吵架。長大一點兒后，我知道了父母的婚姻是大人包辦的，他們的性格完全不合，所以會吵架。我曾問過娘：“為什么不離了呢？”娘瞪大眼說：“離個屁。離了，你們怎么辦？還能找到像他脾氣這么好的人么！”在那樣的一個年代，為了我們，父母只能湊合了。我覺得娘好可憐，從未感到父親活得多么窩囊。

　　小時候，穿粗衣，啃窩頭，逢年過節才能穿新衣吃好飯。好在有父親微薄的工資，日子過得并不緊張。我想起父親，是感激他能掙錢養活我們。每每領到工資，他會一路小跑著回家來，興奮地交到娘手上，爾后悄然離去。但他是一分錢也不留的。倘需要用錢，便向娘開口。現在亦是如此。我覺得太迂了，每每娘給他一點錢，他都會反反復復地數上好多遍，那樣子，極像小孩子數數兒，然后，還要用破舊的手絹裹了又裹，才肯小心地走掉。

　　每每回家來，我急于見到的是娘，而非父親。我覺得他沒有資格當我的父親。雖然身為老師，卻不曾輔導過我。更重要的，他不會干農活。娘叫他翻地，他好長時間完不了。總之，家里的事很少問。又因為不帶錢，自然不買東西回家。或許他也想買東西的，以盡一個家長的職責，卻怕脾氣不好的娘埋怨。有一次，他居然買了菜回來。娘問：“多少錢？”娘的聲音永遠那么大。他小聲地吱吱唔唔，似乎忘了錢數。娘嚷道：“蠢貨！那我問你，你沒還價，對不？”他低了頭，小聲地說：“我覺得他的價格是公道的，他天天在那兒賣。絕不會騙人。”娘大罵了起來，他不敢吱聲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站立一旁，一動不動了。生性懦弱的他，想法很簡單，他也希望孩子們能健康快樂地成長，可他不知怎么做，因此，他害怕回家，他怕傷害了他的孩子們。

　　父親很少笑。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痛心事，更不知他肩上的擔子有多重。但如果他可以微笑，是要娘及他的兒女們知道他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人嗎？我不曾和他多說話，到如今，也慢慢理解他了。八年前，小弟離開了我們。我不知道他傷心不？因為，我沒見他落過一滴淚。事后，姑姑對我說：“你爸那幾天沒合過一眼。”想來是我們錯怪了他，我的父親。他其實是很愛我們的，但我卻體會不到，因為他的愛是默無聲息的。現在想來，如果他不是老師，如果不能認真負責地教育學生，處境肯定是艱難的。他與世無爭，默默地面對紛撓的塵世，他善良的心并不被人們，包括娘與我們認可。但他并不計較，只心平氣和地度過每一天。當一個人被人稱做傻子，其實是他是多么的善良。三十六年后，做為他不孝的兒子，忽然打開自己的心房，猛發覺他的老父親有著多么祟高的人格魅力。

　　父親啊，原諒兒多年來的熟視無睹。叫一聲老爸，禁不住淚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