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廣林的當務之急,就是要趕緊把二百套門窗那批貨做出來交給張老板。赤山寨附近方圓幾十里地方只有幾個半工半農的木匠,所謂的木匠作坊,也不過就是那幾個木匠的家罷了。木匠們農忙時干農活,跟普通農民沒兩樣,只有到了農閉的時候,才接受農戶的雇請,做些兒手藝活。
廣林的這宗生意像一塊巨大的鐵磁,把鐵屑般散落在大山旯旮里的木匠們都吸附到赤山寨來忙活了。一班人鋸的鋸,刨的刨,釘的釘,錘的錘,熱火朝天地拉開了大生產架勢,赤山寨還是頭一回有了這么濃厚的商業氛圍呢。
滿村人的嘴,也都圍繞廣林的這宗生意活泛起來了:嘖嘖嘖,廣林做成這么大的生意,不要成大老板了么?是哩是哩,他這一發財,可就出息了!操!沒想到雷打鬼晚才倒生了個大出息的兒子呢!也有人不服氣,袖著手冷著臉不屑說:廣林出息最大,還大得過槿生去么?他要也考上個大學回來,那才叫出息咧!
經過一個多月的加班加點,趕緊趕慢,那批貨就備齊了。廣林滿心高興,興奮之情難以言表,說好了先欠著木匠們的工錢,等拿到貨款再付。一番安妥后,便請了兩輛大貨車,像個躊躇滿志的將軍,指揮著千軍萬馬開赴戰場一般,耀耀揚揚送貨進城了。
廣林坐上一輛汽車的副駕駛座位,在九曲回腸的盤山公路上蜿蜒蛇行兩個多鐘頭,花紅柳綠的縣城就驀然出現在他的眼簾。可誰知還沒等廣林來得及高興,他的車就被幾個穿制服的人攔下來了。
“誰是貨主?”一位頭兒模樣的制服敲敲汽車的車窗,向里問話。
“我是我是,你們有什么事嗎?”廣林忙從車上跳出來。
一問才知是縣林業局的工作人員稽查竹木制品放行證呢,廣林從沒聽說過“放行證”這個名詞呢,也不曉得那是個什么玩藝,自然爽快承認自己沒有那東西。
稽查人員驚愕了,瞪大眼睛問:“難不成你這么多貨全是‘黑貨’嗎?”廣林一聽,心里就急了,他理解的“黑貨”,自然是偷來的、或是搶來的臟物,忙道:“你們可別亂說,我哪來的‘黑貨’,我付了錢買人家的,不信你們去赤山寨調查嘛。”
人家倒被他鬧得哭笑不得,誰承想這拉著兩大車貨物的人,竟然是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土豹子呢。那個頭兒模樣的人只好搖著頭說:“我們也沒說你偷來的搶來的,可你運出這么一大批貨來,辦了手續嗎?開了放行證嗎?繳了‘兩金一費’嗎?”
廣林全然不懂這些事,聽得兩眼茫然,一頭霧水。人家見這個樣子,也就不再跟他廢話,只要把他的貨全扣到局里去。
廣林見這陣勢,嚇得魂飛天外。這事要翻了船,那還了得嗎?張老板預付的貨款都花出去了,這不必說,他還欠了赤山寨幾家木匠二千多塊錢的工資和貨款呢,那些師傅都是掏了全部家底才給他墊出貨來的。如果就這么沒收了,自己上吊都沒錢買繩,恐怕只有跳河一途。
情急之中,廣林趕緊給人家求情:“各位大叔大哥行行好,體諒體諒我吧,我從小在山里長大,沒見過世面,也不懂得國家的政策,可不是存心要偷漏國家稅費的,還請各位大叔大哥姑念我可憐無知,饒過我這一回吧,往后我再不敢了……”
那頭兒模樣的人不耐煩了,手一揮,皺眉說道:“行了行了,你叫親爹都不管用的!”說著,就堅定地指揮兩位司機,讓他們把車開到林業局里去。
廣林只得隨了車去到林業局,車一進大院,兩位司機就大嚷著要把貨卸下來。這也難怪人家,事情與他們無干,人家不過是賺運費罷了。況且他們的時間就是金錢,一寸光陰一寸金呢,哪里肯在這里白白地擔耽一天半晌?
聽說要卸貨,廣林急得只差吐血。他曉得的,這貨一旦卸下來,就很難再裝上去了。情急之下,他也顧不得什么了,一支箭般地沖到一輛車的車尾,用身子擋著,并攤開兩只胳膊當起護攔,看那架勢,像要與那貨物共存亡似的。
兩司機見廣林那般架勢,似乎有些怯了,嚷著要卸貨的聲音就小了許多,變成了罵罵咧咧的抱怨,只說指望賺兩個油錢,誰承想卻拉到了背時貨!況且林業局的人也嫌卸貨麻煩,只說這事正在向領導匯報,要等領導來了再作處理。
無形中廣林就得到一個喘息的機息,心下略寬了些,自然又生出求饒的希望,復又開始杜鵑啼血般地哀哀求情。他掏出香煙,巴巴結結地給人家挨個遞上,人家誰稀罕他那劣質香煙?除了兩位司機勉強接了,林業局的人連手都不肯伸出來呢!廣林急得只想給人家下跪:“各位大叔大哥,你們要不饒過我這回,我一家八口就沒命了。我爹前年遭雷擊死了,一家人全靠我支撐著,可憐我老婆還懷著身孕呢……大叔大哥,我真不是存心的,我要曉得有這些條條框框,鬼捉住我的手,我也斷不做這生意的。你們不曉得,我自己可是沒有一分錢本錢的,這批貨的本錢一半是張老板預付的貨款,一半是我向村里木匠賒來的……”
廣林使出渾身解數向人家說了許多好話,訴了許多苦處,辯了許多無辜,但是誰也不理他,一伙人就站在院里僵持著。后來來了一位年長些的干部,看來是個領導了。他聽了廣林苦苦求情,看他蠻牛撞進瓷器店般的慫樣,曉得是個不明事理的愣頭青,并不是那起專干偷稅漏費勾當的老油條,想了想說道:“要不你先把‘兩金一費’補交了再說吧。”廣林只覺得眼前閃過一道亮光,忙問:“這‘兩金一費’得多少錢呢?”
那人帶他進去辦公樓里,走進一間辦公室,吩咐一個女孩算算。女孩問了廣林貨物數量和單價,拿過算盤辟啪一陣,說道:“二千一百五十三元。”
廣林一聽,腦中轟隆一聲,眼前一黑,剛剛升起的一點指望又熄滅了。二千一百五十三元啊!他到哪里去弄這么一大筆錢呢?這可不是定親成婚,那是正事,親戚朋友還會伸個援手。這可是吃了不安份,異想天開想發大財,折騰出來窟窿,那是活該,誰會理他!
院里司機又在嚷著要卸貨,廣林只得又奔出來,曉得再說好話也無計于事,心下一動,想出條緩兵之計:“兩位大哥略等等,容我去想想辦法吧。”
兩位司機不再說話,廣林就拖著沉重的雙腿,硬著頭皮邁出林業局的大門。哼!想想辦法,說得輕巧,事到如今,你上哪里想辦法?廣林在心里罵著自己,不覺就走到車水馬龍的上江縣城了。
城里的街道縱橫交錯,可是在廣林看來,每一條道路都通往絕境。他茫然不知所措地在街上踱著,外面的世界陽光燦爛,可是廣林的心里卻黑暗得有如十八層地獄;外面的世間很寬很廣,可是廣林的心里卻狹窄得令人窒息;外面的世界惠風和暢,可是廣林的心里卻狂風暴雨……廣林懵頭懵腦匯入了大街上的人流,舉目四望,他感覺所有的人都很強大,惟有他喻廣林很弱小,弱小得像地上的一只螻蟻;所有的人都很幸福,惟有他喻廣林很悲劇,悲劇得像一個男竇娥……
不知不覺,廣林臉上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嘿嘿,真沒想到,我喻廣林一不留神就走到絕路上來了!世界之大,怎么就沒有我喻廣林的立足之地呢?我不要多大的地方啊,我只要一席立足之地即可!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無路可走,最重要的是他不想死啊!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還不滿才二十二歲啊!廣林在心里吶喊,我還如此年輕,我真是個不錯的好后生呢!我一米八0的塊頭,白膚美顏,相貌堂堂,連槿生都說我天生就不像是一個山里漢呢!我的頭腦也聰明活絡,原先上學的時候,從來都只有我的成績比槿生略高一籌呢!況且我又費盡千辛萬苦把靈芝娶到手了,說起來這事還多少有點對不住槿生,可是我和靈芝的好日子還沒開始,我也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把靈芝的心收服了沒有,連靈芝給我懷的孩子也還沒有生出來呢!沒想到,我卻這么快就走到絕路上來了!啊靈芝、靈芝,你的命何以如此的苦啊!
廣林夢游般在人流里隨波逐流,心潮滾滾如湯沸:可是,事到如今,我真是不得不死啊,我無路可走了,我腳下的每一條路都通向死亡啊!廣林想到自己赤山寨的一家八口,最慘的是靈芝肚里的孩子,那孩子真是可憐啊,還沒來得及出生卻就沒了爹呢。廣林又從孩子想到自己,自己是高考前夕沒了爹的,高考對自己來說,可不也是一次投胎重生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自己也是還沒來得及出生就沒了爹的!廣林心里禁不住冷笑,我們這一對父子,原來都是克爹的人,這命乍就這般舛呢?
好了好了……別想了,死好了死好了……一死了之,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廣林收住心緒,專心致至考慮眼下該如何了結這條賤命。
要死倒不難,順著這條沿河的街道一直走去,出了城,走到山后沒人看見地方,眼一閉,縱身一跳,一死百了。可是,我會游泳啊,不是說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嗎?到時我會不會掙扎著爬上岸呢?不,不會的、不會的、我絕不會的,我會張開嘴,讓河水灌進我的肚腸,然后就好了,一了百了……可是,這般死去多不合算!廣林心有戚戚,似乎不滿意這種死法。恰在此時,一輛小汽車從他身邊駛過,可能是嫌他擋著路了,“嘀”地按了一下喇叭。廣林身子一怔,下意識地退讓兩步,心里卻驀然一動,這要自己遭個車禍該多好啊!人家總得賠點錢吧,多少總可以給家里賺幾個錢吧?廣林心下竟然有了些暗喜,眼巴巴地望著那一輛輛大大小小的汽車從身邊一溜煙地駛過。誰知人家汽車絲毫不理會他的心思,人家有人家的軌道,才不屑要壓死他呢!
廣林只得另做打算,他心里已經有了訛人家賠錢的念頭,哪肯輕易放棄?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對啊,我可以到林業局去跳樓啊!林業局院里有好幾棟五六層的樓房呢,趁人不備爬上一棟,閉著眼睛縱身一躍就好了。赤山寨的人肯定要來鬧尸的,到時他們脫得了干系嗎?不管怎么說,我是死在他們院里的,何況還是因為他們扣了我的貨!到時寨里老少上陣,人多勢眾,他們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少不得要賠錢的……賠錢賠錢……
“生莫拿胯里懶人,死莫拿尸體懶人。”廣林正想得入巷,誰想腦中卻跳出一句赤山寨的古語,讓他心里驀然覺得羞愧不已。那古語的意思是說,做一個人,在生的時候,不能拿自己胯里玩藝訛詐別人,死去就不能拿自己的尸體訛別人,這是山里人最起碼的道德標準備呢。
廣林心里憋得難受極了,他真想像老虎般長嘯:可是我有什么辦法?我不是被逼得沒了辦法嗎!他猛一抬頭,眼睛一晃,只覺得城市驀然變成一個黑洞,像要把他一口吞噬!
寫完這一章,我的心情真的很沉痛。說來人走到絕境,其實也是常有的事,況且大多都能掙扎出來的,但是許多年后,午夜夢回,心里還是會感到很茫然、很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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