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莊稼一茬茬收割,孩子一個個問世,村子的人氣一年年加旺。不懂事的孩子們,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年輕的父母怒罵訓斥也毫無節制地上演。陪著小心筑起的老屋,再也關不住滿是生機的騷動。老年人欣喜中隱藏著許多的憂慮,祖上遷徙的余悸常常讓他們感覺到呼吸的困難,一陣咳嗽連著一陣咳嗽,咳得流出老淚,咳得老屋顫悚,也咳得年輕人收斂了隨性,安靜地聽著他們講述著腌制多年的故事。
鹽,就是腌菜的鹽。比起白銀,比起黃金都寶貴。那是一個災荒年,許許多多富貴人家,開始變賣家當,換回財寶以便收藏。有的換成白銀,有的換為黃金,可有一戶人家,只換回幾甕的鹽,并把廳邊的一根柱子掏空,將鹽倒在其中,吩咐子孫們說,當你們實在饑餓時,就舔舔廳邊的柱子吧。后來全村活下來的就是這戶人家。鹽,好像是腌死一切,可就是鹽才能把日子腌制得長久啊!只要有鹽,就有日子過,而且過得是有味的日子。你們啊!都要學著對日子撒鹽,把日子腌制收藏,而后像吃咸菜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千萬不可張揚和放縱,天天大呼小叫。
時光如樹葉,落了又會長,有什么值得腌制收藏呢?我把雙手按在村中一堵明朝的老城墻,想從它的身上抓取答案。粗糙堅實的墻體使我的雙手不敢左右移動,讓我無從發力,只能像醫生搭脈一樣,輕按在墻體上。一分鐘,兩分鐘,我感覺到黃土、糯米、鹽三組合夯實墻體的脈搏。突!突!突!脈博中跳動著當年的夯聲,脈絡里緩而又緩地滲透著鹽粒子的溫濕,分泌著糯米的粘稠。有了這個溫濕的汗道,不論怎樣的日光曝曬,它永遠有著濕潤,才永不被曬化,有了這個稠密護膚液,才經久不染風濕疹,不被雨水剝蝕。
夯墻像娘封存咸菜一樣,本想守著的是安寧的日子,可是因為城墻長了,城門多了與腌制村子這樣的小菜不相符,腌小菜只要小甕,怎能用上大壇子。于是招來了謀反之罪,險些殺身滅門。好在朝里鄉黨指點,留下一個城門當做建風景的實證,他人污陷的實證,別的移為平地,才讓村子又有著日子可過。村子只是村子,城墻城門是姓城,與村子無關,凡夫豈能官服頂戴。腌小菜該用多大的甕,多少鹽腌制,要量體而行。如今的城門,總開著口,天天說著這腌制村子的故事。
3、
春風是條爬蟲,而且每只腳都帶有癢癢的菌種,隨著它爬行,瘙癢癥染上了萬物。萬物難耐,借雨而沐,扯風而搔。老樹搔著發芽,草根搔著萌綠;鳥兒呼朋,蟲子引伴,就是常趴著的老貓也聲嘶力竭地嚎叫,想引來異性之伴,相互搔去癢癢。它們聲聲來去,像接上暗號,山間田野都熱鬧了,黑瓦楞也被貓瞇踩得沙沙作響。
騷動的一切無法控制,此時不管老人的咳嗽多響,一節連著一節有多長,就是他咳彎了腰,春情中的一切不會再收斂,依舊像公狗追著母狗一樣,滿村子里跑。被撒鹽的村子,反應雖然慢了些,但一樣不會錯過這個季節。小溪的水漸漸漲了,井水也溢得更快。溪邊石階,護坡駁岸,村弄兩邊,老屋墻腳,滴水檐前,就連老屋廳堂都長出青苔。青苔,綠得有點荒涼,綠得沒有煙火氣。是的,這無枝無葉貼地的綠,與人無關,與熱鬧無緣,只與溫濕、村子、鹽有關。
對著春風的新客,村子和鹽感覺到溫濕。溫濕的空氣彌漫村子,村子中有咸味的地方,好像汗道的毛孔被水珠浸泡開,咸咸的汗漬溢得特別暢快。陳年的咸濕與新春的溫濕不期而遇,不該有的,村子里的人也不喜歡它們有的孽緣終于聚合。孽緣聚首,到處都是溫床,就連餐桌上的腌菜也一樣,把濃濃的春情演繹成綠綠的青苔。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詩人吐出清幽春意時,奶奶感嘆,這個春啊!一碗咸菜才吃上兩餐就發霉了!奶奶只好再加點鹽炒了又炒。哧哧熱氣冒的全是咸味。一家冒著,兩家冒著。村子又被腌制得咸味氤氳。日子在奶奶加鹽反復的蒸炒中,在父親背上脫去一層層皮的夏天里,青苔褪色,最后像鍋巴一樣脫落。
4、
牲畜的腥臊加上腌制的咸味,是村子里最開胃的味。走過村弄的風,常會帶出幾絲。村子里的人喜歡葷腥,常常避著人大口大口地吃葷,而又喜歡在眾人面前擦著嘴,用小指剔著牙。此時不在乎大家的話題,一心沉浸在這葷腥的追尋中,努力打響飽嗝,回味回味,重新吞下這葷味,把做人的滿足和自豪腌制到心中。
如今村里牲畜少了,不見耕牛暮歸,不見豬們哼哼。一兩只母雞找不到公雞一同嬉戲,懶洋洋踱著。葷腥淡了,村子里年輕人的滿足感和自豪感找不到著落,一個勁地往城市里趕。把村子里腌下的咸味,化成汗水流到了城里高樓的磚頭和水泥板上。一些女孩一邊涂著厚厚的脂粉,想掩蓋村子的煙火色,一邊拼命地抽煙,想改變腌在血脈里的咸菜味。忠實于村子的只有老人、傻子和狗。
一個傻子的口水絲拉得很長,另一個傻子指著發笑,說,呵呵,還沒母牛生牛犢時多和長;傻姑總是嘟——哆哆,嘟——哆哆召喚著小雞。老人跟對面老人說:村子有牛、豬、雞、鴨時,他們都沒這么傻,還被村里人稱牛官和雞王,養得牛壯實得很,也能拿工分。對面的老人也說:雖然傻姑常在村子里罵,缺德鬼不得好死,把我的九只小雞偷得只剩下四雙半,但她家的雞蛋就是比別人家雞蛋大,許多人都喜歡背著谷子到她家換雞蛋。他們各自顧著說,不顧聽,只有那只狗安靜地趴著,像個忠實的聽眾。
狗機靈而忠實,白天能嗅,夜里能見,只要有點異端,它就會吠個不停。可是這條狗喜歡趴在這,天天與老人和傻子相守。陌生人從它面前走過,只是把頭引了引,嗅了嗅,一聲也不吭。不知忠實于村子的狗,是嗅足腌制的咸味鼻子失靈了,還是如今村子沒有別的牲畜要它看管,因為失業而無精打采。狗沒說,誰也不去關心這事。即使村里其它的狗狂吠著,它依舊趴著不吠,頂多把脫毛的尾巴擺了幾下,又認真地聽著老人重重的呼吸和咳嗽,半睜半閉地看著母雞啄著老人一口濃痰摔著頭。老人的煙槍打在它的身上,它才像受委屈的媳婦,悄悄地離開。
5、
清明都過去好幾天了,老人們依舊還抱著火籠,他們身上的能源明顯不足,發出的熱量不能傳達到他的手和腳,只好用火籠烘著。又黑又皺,木然得像一根從甕里取出又被太陽曬干的黑蘿卜。我想他們身上已經榨不出幾滴水了,竟然還舍不下火籠。烘干了水這老人還能活著?
溪流從村中流過,花橋橫溪架在村中。村里干部怕老人們寂寞,在花橋上安了電視,想憑豐富多彩的節目給老人帶來有聲有色的生活。老人坐在花橋平板上,木木地坐著,目光并沒有盯上銀屏,也沒有朝遠處看,只顧顧火籠和手腳。大概來路走過,看也沒用,眼前的路只有一步之遙,眼睛好像作用不大了,能看到火籠,能把手腳放在火籠上溫著,能證明自己還活著,這就是他的視野。電視里節目怎么好聽好看是電視的事。
老人們在乎手腳。很有道理,多少的歲月,都是這一雙手,一鋤頭一鋤頭锨出來;多少的路都是這一雙腳,一步步地走過來。年輕時就擔心手腳酸軟,頂不起一個家,后來頂起來了。現在老了就怕這手腳麻木了頂不起自己的身子,只有溫熱著才能舒活,才能頂起身子。
土根爺!像棵大樹,歷盡風雨和雷霆,我大聲地招呼,他只稍稍一動。他的頭隨經絡抽動,很快地左右擺動一下,雖然時間很短,弧度很小,但我看得很清楚。他一直張著的口,可是要抖動好幾下,才發出聲。你是誰?我都不認得!在場的人告訴他,我是草根的孫子。他一下子明白了。喲!草根,草根孫子,我昨天見到草根了,還一直拉著我到他家喝酒。
我一陣驚訝,聽說我爺草根去世就是因為酒喝了太多,死在一碗黑蘿卜,一盤炒腌筍,一小碗酒精兌的白酒前。當時家里沒了米酒,爺好喝,就到村里醫療站買來酒精勾兌著喝,那天土根爺也在喝!居然昨天他們又相見。這土根爺就像腌制的蘿卜,真不知他是死的還是活著。
6、
“凡間人,實在笨啊!真仙,真神,一定明示,是好!上上簽,是差!下下簽”。我在很小時就學會了說這樣的話,這不僅僅因為我是一個巫婆的義子,更主要是奶奶總要我陪著她去問神請仙。家里雞鴨丟失,奶奶去請教飛來大王;弟妹生病了,祈求于馬氏真仙,然逢年過節,參加請神敬祖。于是我念起許多神明的尊號,會像數落家常菜一樣熟練。
每個村子都有土主廟,都有神明殿。但甘溪邊村子供奉的神明,也像祖傳的虎蹲拳一樣,甘氏特有。甘氏每年秋收后就設館習武,傳授少林虎蹲拳。每年六月要過半年,迎請馬氏真仙。做糍、舂馃、包粽子,看社戲。請神、迎仙,求子祈福,求風調雨順。這一切就如腌菜一樣,一代傳一代,代代不絕。
村子水尾殿供奉的飛來大王,名不見仙幫神榜,別的村子也不供奉,是我的村子特有。因為水災帶來了個香爐泊在溪邊的一株小樹上。村里人懼神敬神。說:敬神如神在,就把他供奉起來,起名為飛來大王。神明大概無畏無懼,有人供著就好好當神。一座小廟像燒制腌菜甕時故意留下的一個結疤,一直和村子久久廝守。
村中男女都習武,村子還有過半年。許多外鄉人覺得新鮮。特別是馬氏真仙殿建筑,居然與天壇一樣形式,天圓地方,題掛著“方壺圓嶠”匾額。可是奶奶說,這有什么,馬氏真仙,是隨老祖宗從浙江遷居到這里,祭祀真仙,也不過是一種祖傳的習慣。就說那仙宮殿的璇天屋頂,不就和腌菜甕、骨骸甕的蓋一個模樣嗎!
平平安安時,村子里的人過得確實從容,可是一旦遇災遇難,這神、仙就成了依靠,看不見的法力,無邊無量地安慰著村子人的心。他們百倍敬重,辦供果,焚檀香,燒紙錢,又跪又拜。無事不登三寶殿,可是遇事還能不登嗎?驚回首,打開殿門,敲響殿里的鐘鼓。
他鄉人看著迎神請仙幡旗搖晃,隊伍里的人有的剛放下鋤頭,有的才擱下背簍,老人牽引小孩,小孩攙扶老人,雜七雜八,原汁原味。嗩吶向天叫著,鑼聲鼓點不絕于耳。真不知身處什么朝代,一個勁說:地道地道。宋、明時修建的殿堂煙火熏得幽黑,殿內的石雕線條極為簡約。客人用手摸著柱子,雙眼盯著柱礎,還繞著石子仔細端詳,自言自語,見證年代啊!真正民間工藝。
神給了村里人多少庇佑,不用統計,錦旗飄拂的風,足夠把上一代所得的惠澤吹傳到下一代。鏡框里玻璃永遠折謝著“答謝鴻恩”的情懷。
神明成了一尊木偶,泥偶,所有的表情都染上腌菜一樣的色澤,他的功德大概也和咸菜一樣,村里人能嚼多少,就多少,能記多少有多少,如今給村子的人開出的依舊是腌菜一樣實用的偏方。給他鄉人嗅到則是一股這方水土的特有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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