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遠望悲風(fēng)至,顧望但懷愁。
魏太和六年,戊子,陳縣。
天地間悲涼凄慘之極,唯有狂暴的北風(fēng)和刺骨的冰雪在逞威。
僅有兩百多戶人家的城里,平時污穢破敗,唯一的那條“街”,此時倒干凈了。“吱扭吱扭”一陣刺耳艱澀的雜音,打破了近乎墳場般的死寂,也使得早已凍僵的空氣有了一絲松動的意思。從街口,一步三窒地爬過來輛犢車,在一座宅第的大門前停下了。
車內(nèi)一人道:“阮福,遞我的名謁上去。”馭牛的青衣僮仆應(yīng)聲跳下車,一陣卷地而來的凜冽朔風(fēng),使他恨不能將本就藏在大棉衣領(lǐng)里的脖子縮到腔子里去。嘟嘟囔囔地咒罵著這該千刀萬剮的鬼天氣,上階,敲了老半天,門內(nèi)才傳出了個極不耐煩的聲音:“敲敲敲敲敲,敲死呀敲?”阮福一愣,不道一看門的也這么兇?真是的,都是奴才,可做親王的奴才,跟自己就是不一樣!想到這,他不禁又縮了縮脖子。
罵罵咧咧聲中,側(cè)門隙開了半條縫,一眉敝眼濁,身著錦袍的壯仆在門后,乜了眼,上下打量門外的不速之客。
“這位老哥,煩請拜上您家王爺,陳留尉氏阮藉來訪。”阮福哈腰,雙手奉上一木謁。
“啥?”壯仆兩把刷子似的掃帚眉倒立起來:“你叫哪個人王爺?”打雷樣的一嗓子,嚇得阮福渾身一哆嗦:“就,就是你家,陳,陳王爺呀?”
“呸!”壯仆一泡濃痰狠狠地啐在了阮福腳前:“真他娘晦氣!尋摸死人跑老子這來了。”
“咣!”門重重地砸上了。
阮福一愣,后退兩步,仔細看了看大門旁顯貴人家為夸耀而設(shè)的左稱閥,右為閱的那兩根高柱,心思:整個城里,就數(shù)這處宅第最是豪闊氣派,陳王貴為當今天子的叔父,他的府第,難道不應(yīng)該就是眼前的這個樣子么?
“篤篤篤”,門再次被敲響了。
“還沒完啦?”惡仆撲過來,左手開門,右手順勢操起門閂,準擬一閂就兜頭杵將出去。但,門一開,已舉起的門閂卻放了下來--雪中站著位氣度不凡的俊逸青年。
青年二十歲年紀,內(nèi)著纊袍,外罩狐腿毛裘,頭戴林宗折巾。一看這身穿戴,特別是,直到這時,壯仆才瞟見階下停著的那輛犢車,立時矮了半截:“這位郎君,您要見我家大家?”
散淡地遠眺著漫天風(fēng)雪,眼角都不瞥這個前倨后恭的勢利奴才一眼,阮藉冷冷地道:“我此來,要拜會的,是陳王。”
“哦?”惡仆的腰又直了,白眼仁又占據(jù)了整個眼眶:“這,是監(jiān)國詣?wù)邊谴笕说母冢愅踔膊蛔∵@。”
阮藉一愕:一卑賤的僮仆,竟敢直呼一位親王的名諱?
“呶,”瞧在阮藉的衣著上,惡仆做了個順水人情,嘴角往街對角那條陰暗狹窄的陋巷一歪:“那旮旯,進去就瞅見了。”
進去就瞅見了。進去什么也沒瞅見。次第三道千瘡百孔的單扇柴門,任怎么看,也看不出來:這其中的哪一道門里面會住著一位親王?
沒辦法,只得敲開一扇來打聽一下了。心有余悸,阮福揀了道最破、最舊,搖搖欲倒的敲。才兩下,里面就有人答應(yīng),但主仆二人腳都僵木了,才有一陣“奪,唰啦,奪,唰啦……”遲緩而沉重的聲音傳出來,好像有什么物體在雪地上吃力地挪動。
“吱,”門開了,一白發(fā)蒼蒼的駝背老頭斜倚在門后,只一眼,阮藉阮福就都明白剛才那陣奇怪的聲響是怎么回事了――老頭的右衣袖癟塌塌地掖在腰帶里,右褲筒則在膝蓋上胡亂地打了個結(jié),全身重量都靠左腋下的拐杖支撐著。這是個受過刖刑的人!
“敢問二位爺有什么事呀?”
“呃,這位老伯,我想跟您老打聽一下,陳王府是在這條巷子里嗎?”
“是,就是這了,快進來吧,大雪天的,莫凍著了。”說著話,老頭艱難轉(zhuǎn)身,往里挪去。
主仆二人都怔住了,好半天轉(zhuǎn)不過神來――眼前這房,白茅作屋蓋,泥土為四壁,柵欄成圍墻,橫木作院門。陳王居然會住在茅舍里?兩人對望一眼,都瞧見了對方眼中的驚訝和困惑,又愣怔了一下,二人方猶猶豫豫地隨老頭穿過一個逼仄破敗的院子,然后迎面一堂二室。令二人想不到的是:堂中擠滿了人。
這些人有肥有瘦、有高有矮、衣裳或鮮或舊,但臉上卻都是一個表情――一如堂外那陰瘆瘆、灰撲撲的天空一樣,非常難看的表情。見又有人進來,也不則聲,各人仍泥塑木雕般地或站或坐或蹲,保持著各自僵硬的姿式。
將二人領(lǐng)進堂,老頭呻吟樣嘆息了一聲,讓二人自己找個地方坐,然后就要離開。
“哎,老人家,我家郎君是來拜會您家君王的。”
老頭一怔,抬起渾濁昏花的老眼,重新打量了一下二人:“二位爺不是來收賬的?”
阮福隨阮藉走南闖北多年,也算有點見識,先是一愕,隨即反應(yīng)過來:老頭把他二人當做催收賒欠賬款的了。同時也明白了,這一堂人,都是來收賬的坐賈。可,今天才十一月二十六,距年關(guān)還有一個多月,怎么這么早就來催收欠賬了呢?莫非……這是陳縣當?shù)氐囊?guī)矩?
阮藉也瞧出來了:“各位是收賬的?”一胖子撩起眼皮來搭了他一眼,甕聲甕氣:“都兩天了,連片破瓦也沒收見,還王呢,整個一騙子大無賴!”
“你!”聽他辱及主人,老頭倏地沖到他面前,動作之快,令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不要罵人!”
“老子就罵了,你個老貨待要咋著?不光罵,天黑前還收不回老子的柴錢,老子還要扒了這院房子,拿這些椽子來抵賬!”胖子三角眼一瞪,梗起了脖頸發(fā)狠。
阮藉皺眉,看來,若不把這一堂的坐賈都打發(fā)走,外出躲債的曹植是絕對不敢現(xiàn)身露面的。
他問老頭,曹植一共欠了眾坐賈多少的賬?
老頭還未及答話,“咦?咋著?敢情你是要替他還賬?”幾個精明的坐賈瞧出了一絲端倪。
“嗯。”才見阮藉點頭,呼啦一下,他就被眾人圍了個嚴絲合縫。
“他家今年三月初二那天拉了俺的十石大豆……”
“七月中,賒了小的半匹粗布……”
“每半個月,他家都要小人送一袋粟過來……”
“還有,還有,一個多月前,俺叔嬸家跟俺的那車燒炭……”
“好了好了,”阮福雙手亂晃,擋在主人面前:“一個一個的,把王爺欠你們的賬,一筆一筆的都寫下來,弄清楚了,好算!”
均覺這個主意合理,當下眾坐賈公推一識文斷字的出來,一根木棍就在雪地上,將欠賬一一羅列明白。寫罷,阮藉瞄了一眼,自度有能力清償,遂問:“不知各位是要錢還是要帛?”
“要帛要帛。”
黃初二年,曹丕曾經(jīng)恢復(fù)五銖錢的使用,后因谷米昂貴而廢止,改為以物換物,用谷米絹帛直接交換。民間欺詐的方法遂越來越多,紛紛把谷米浸濕增加重量,或把綢緞減薄減稀,以謀取厚利。雖然朝廷嚴刑峻法,不能嚇阻。
六年后的太和元年,曹睿繼位,大司農(nóng)司馬芝上疏,認為國家“使用錢幣,并非只是讓國家豐足,亦是要減省刑罰。現(xiàn)在若是能重鑄五銖錢,則國家豐足,刑罰減省,對于朝事更為便利。”于是全魏境內(nèi)再次恢復(fù)五銖錢的使用。其時五銖錢恢復(fù)使用才四年余,在洛陽等京畿大城倒已通行,但在陳這種荒僻小地,老百姓仍更愿意相信那實實在在的谷和帛。
于是阮福到巷口佇候的車上,抱來兩匹本要送與曹植做見面禮的絹。眾坐賈圍攏過來,有那識貨的一看,這兩匹絹質(zhì)地緊密,色澤鮮艷,花紋富麗,竟是上好的“蜀錦”!
“這兩匹錦可夠清賬了么?”
“夠了夠了。”
“好,那就請各位都散了吧,該如何分割,各位回去斟酌著辦。”
眾坐賈笑逐顏開地下堂而去。
“咦?慢來慢來!”突然,阮藉叫住眾人,手指雪地上的幾筆賬:糧罌明器一套,松棺一口,草木灰百斤,朱砂五十斤……“這……怎么死人用的東西也開上來了?訛人也不能這個訛法呀?你們,也實在是太過份了!”他氣咻咻地。
“可不就是死人用的么?”身后響起了一暗啞枯澀的聲音。阮藉回頭,見一頭披舊巾子,穿交領(lǐng)窄袖粗布衣的干癟老婦,正瑟縮著向自己施禮:“多謝郎君的及時相助,賤妾代君王先行在這里謝過了。”見她滿面愁苦、舉止畏縮。阮藉心思:嗯,這是“王府”中的一個老婢。
“郎君讓他們走吧,這棺材、明器,都是早些日子就備下了的。棠叔,你送送各位,順便叫允公回來,告訴他,有貴客來了。”
目送眾人的背影在風(fēng)雪中消失,阮藉打了個寒噤:“這么說來,尊府中有人仙逝了?”
“還沒有,不過,也快了。”老婦失神地瞅了瞅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郎君請到屋里頭去坐罷,這里實在是太冷了。”躬身,將主仆二人往西邊的屋里讓。
遠望悲風(fēng)至,顧望但懷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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