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

　　現實如此殘酷，我和李總還是很好，這體現在我媽派我去買筐時李總總會嚷著要白送，我當然不肯白要，一番你推我搡后，以打折成交，而且打的折還不低，九五折。這就是說，假如某筐原價十塊，打折后只需九塊五毛，我還可以省下五毛錢去買個泡泡糖吹吹，誰能說我這哥們不夠仗義呢。這還體現在我去他家蹭飯時，他總是拿好菜招待我，并且跟我毫不客氣，總是叫我揣兩瓶上好的二鍋頭去，這可真夠摳的。以上事實說明了什么事實？這個問題咋一看像句廢話，其實不然，我的答案是，說明李總編筐沒有編出富裕的生活。

　　李總不富裕，我又還是學生，所以我們都很窮，所以我們還很要好。我很樂意帶二鍋頭赴宴的原因是，李總喝醉后總會來上一句:大寶，以后咱有福你來享有難我來當，這話實在叫人很難不感動。這么好的兄弟到哪找去？可是，不幸的是，后來我發現了他酒后所吐的真言的扯淡之處，那是在他娶了老婆后，我照舊揣著酒上他家去把他弄醉，他依然說有福你來享受有難我來當的鬼話，我聽了后就開玩笑的向一旁倒酒的弟妹深情地望了一眼，恰巧被李總看到了，他立馬就把桌子掀個底朝天，伸腿就朝我的下三路奔來，若不是我跑得快，八成就被廢了。雖然不久后和好如初，我也還去他家吃飯敘舊，卻再也不敢帶二鍋頭了，并且去時還要給我的坐騎加滿油，以便李總想行兇時我可以順利并快速地逃走。

　　我坐在溪邊，黑色夾雜著涼意越來越濃，天空的云原來是雪白雪白的，后來經夕陽的涂抹，變成了壯觀的紅色，之后變成了厚重的鉛灰，最后隱藏于無邊的黑暗中。這樣的情景使我聯想到“絕望”這個像刀一樣的詞語。絕望與生俱來，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仍然耐心地坐著等待，希望有人終于會找到我，并帶我回家。這種希望是我與絕望對抗的方式，假如這點微弱的希望最終都要淪落為絕望，那我別無選擇，只能跳進溪水中去，結束凄涼的生命。特別是當我回首往事時，上述想法猶為強烈。自從被老師嚴厲打擊后，苗金山沉默了許多，看上去像得了腦膜炎。這時候，他依然對未來充滿信心，充滿希望，依然相信自己能在畫畫方面有所作為。可是出乎他的希望的是，現在他居然成了一名游手好閑染著黃毛的流氓。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為他感到很絕望。另外，我對李總的生活也很絕望，他娶了個模樣不咋樣的老婆，生了個模樣不怎么樣腦袋不怎么聰明的娃，過著不怎么滋潤的重復生活，這種生活像一篇能夠熟練背誦的課文，上一句一出，基本就知道下一句，而過著這種生活的人卻像背課文的小學生，只管背出來就是，不問不關心所被東西和背出東西的意義。

　　說實話，我媽就像一個背課文的小學生。

　　再另外，我對我自己也很絕望。這是因為我把精力都奉獻給了“反平淡公式化生活”的事業上去，到現在還是無半點成效。在反抗平淡公式化生活方面，我一直在努力。小學時老師要求我們背課文，不到背出來不算完，實在背不出來的就罰抄課文。我是屬于實在背不出來的類型。所以被罰的要死，結果我的字的外觀現在慘不忍睹～抄時一味追求速度，根本不知道自己寫了什么。后來老師要求背一篇叫做《為人民服務》的文章，里面大概是講一個叫張思德的家伙，鉆進窯子里為人民挖煤，人家從窯子出來后是滿面紅光，他出來后卻成了恐怖的黑面關公。他挖得正起勁時，煤窯不幸塌了，他就藏身了煤海，從此再也不能為人民發揮光和熱了，而且連棺材錢都省了，為節省了人民一筆不小的開支，此節省的開支可以為老農鋪開寶貴的致富之路——買一頭生殖能力十分耀眼的母豬。

　　文章講了這個悲慘的例子后就提出了為人民服務的觀點，這篇文章兼有悼文與議論文的特點，是一篇地道的“雜文”，悼得怎么樣，議論得怎么樣，我也不好多說什么，因為凡是偉人的手筆都很大，豈能由我這樣的小輩來評頭論足？讀了這篇文章，我深受感動，為人民服務到葬身煤海的地步，實在是人中模范。這篇文章我背了不下百遍，還是沒背出來，最后只好罰抄十遍了之。這件事給我的價值觀留下了陰影:自此，我就一點都不想為人民服務了。因為背書這件事，我逃了很多次學，被語文老師斷言以后一定會沒有出息。好像背出文章來是有出息的征兆。

　　到了現在，我徹底覺悟了，老師其實最喜歡學生背不出來課文，這樣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罰人抄課文了，這樣他就可以掙點外快了:抄課文既耗體力又耗筆芯_這家伙開了個文具店，生意因此長久興隆。遺憾的是，同學們都不知道這個駭人的真相，否則估計要拿磚去拍死這個喪盡天良的老濕。

　　前文的圓臉小姑娘雖然不見了，我卻像個風月史豐富的老頭，有著很深的懷舊情結，時不時會把她懷上一番。也許此時，她卻懷了別人的娃，而且是二胎。不是我想象陰暗，而是現實讓人不得不這樣聯想，聯想的根據就是，我已沒念書已幾年的女同學都不約而同的嫁了人，生了娃，體型很少不走樣。在我看來，做了媽的姑娘已不復青春，迎接她們的不過是瑣碎而平淡的生活，還有晚上云雨時分的片刻歡愉。在三十歲之前，我一點也不想遇見她們，因為當她們的孩子被她媽勒令喊我叔叔的時候，我會表示疑問:我有那么老嗎？我也會表示憤怒:他媽的！而這樣的表示會有辱斯文。我懷念這個小姑娘，也不全因為她的優點，還因為她重重的傷了我的心。

　　這事說起來有點矯情。當時學了一個成語，叫做“青梅竹馬”，我的理解是，這是定情的意思，你送我一個青梅吃，我給你一只竹馬騎，就算是私定終身我非你不娶你非我不嫁了?？紤]到這點，摘青梅是不可能了，我短腿短手，平時抱抱樹尚可，爬樹未免太難。所以只好編只竹馬送給她，由于技術有限，把馬編得很猥瑣，像偷骨頭吃的瘦狗，但我對它很滿意，把其視為杰作地送了出去。她倒是領悟到了竹馬的含義，只可惜她拿它去跟別人交換了青梅，我則不過是為人民服務罷了。傷心之余，我也沒忘了自我慰藉，安慰點的想法是，她愛吃青梅，卻爬不上樹，只好等人送青梅，恰好有個傻蛋愿意奉獻，她禮尚往來，順手把那只瘦狗給了他，僅此而已，別無他意?？刹恍业氖?，該想法在面對他倆一起騎車回家的事實時不幸湮滅，我的自欺欺人不幸沒有得逞。李總看出了我的傷心，便落井下石地吟唱起狗屁的詩來，說什么“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送落花”，如此看來，他相當欠揍，于是我就把他揍了一頓，作為兄弟，他有被我揍的義務。時隔多年，我已能夠坦然，認為其實把那狗屁改成“大寶想要泡胖妞，胖妞不肯被我泡”更香一些，韻律是差了點，但意思表達直接清楚，沒有什么一下流水一下落花一繞一繞的東西。之后我給那個卑鄙的送梅者講了一個能夠提神的故事:從前有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最后癩蛤蟆死了。這小子果然被提了神，雙目炯炯地問我:這天鵝肉有毒？對此我保持了沉默，直接給他襠部來了一腳。

　　事實上，我也說不了那么多，我有點口吃，不擅拽詞。按理說，像我這樣的人，又蠢又口吃又追不到姑娘，理應乘車北上，身臨黃河，高叫一聲:來世做個好同志！然后雙臂一張，兩腿一拐，縱身一躍，了結此生?？墒菍Ρ茸屛矣辛嘶钕氯サ挠職?我們班有個人比我更蠢，還是個啞巴，坐在最后一排，姑娘直接對其無視。啞巴他爸是瓊瑤的鐵桿粉絲，所以給啞巴起的名字很瓊瑤，叫做婉君，聽上去含著無限的柔情蜜意?，F在婉君跟著他老爸下了廣州，不知道在干嘛，沒幾年回來，就蓋起了大樓，還給啞巴娶了個媳婦__是個聾子。他們這樣的搭配可謂是半斤八兩，堪成絕配。啞巴頓時成了全鎮關注的對象，大家都很期待啞巴造人運動的成果:造出的娃是不是又聾又啞。

　　我一直很好奇很困惑啞巴在廣州所從事的職業，能夠幾年內蓋大樓，實在不簡單。后來真相終于大白，傳道授業的電視新聞節目為我解了惑也，這檔新聞節目的畫面是這樣的，在廣州某街道上，敬業的攝像大哥扛著攝像機對準啞巴父子，鏡頭拉近，只見啞巴一臉苦大仇深的模樣，鏡頭再拉近一點，我驚奇地發現啞巴他爹的老腿竟然斷了一只，鏡頭拉遠一點，則看到了在啞巴父子面前的是一個不銹鋼大碗，里面裝滿了一毛五毛不等的毛票，碗下是一張大紅紙，上面大約是說:啞巴他媽身患絕癥，急需巨額藥費，望好心人……永生難忘。這時，主持人說著話外音:最近警方破獲了一起不良乞討案……隨即一群身手利索的警察把他倆狠狠按倒在地，戴上手銬推上車，搖上警報咆哮而去。于是我知道了，原來啞巴是在廣州做乞丐。再望望啞巴家的大樓，我不禁感嘆:乞丐是個好職業！同時想告訴大家的是，啞巴他媽其實正生龍活虎，走路帶風，不像有絕癥的人。對于啞巴父子的掙錢方式我沒啥意見，不去偷不去搶而能掙著錢就是好樣的，鄧爺爺不說了嘛，黑貓白貓抓著老鼠的就是好貓。不過我要給他們的臺詞上提點建議:不要說是絕癥。因為我相信本來想捐錢給他們的路人看見這詞語會想:既然是絕癥，還醫個啥，這不是他媽把錢往水里扔嗎？然后就不給他們捐了。

　　在廣州被抓釋放后，父子倆小酒一喝，想，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于是兩人就奔赴上海淘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