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武九年八月,宇文秦天從營中回來。
府中的花朵差不多都凋謝殆盡,樹木卻郁郁蔥蔥地伸展著大片大片的綠色,依舊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
宇文曦祥帶著宇文夢,和李亦昊到偏堂給父親請安。
“最近沒出什么事吧?”宇文秦天問,一臉威嚴。
秦天是一位標準的將軍,高大健壯,骨骼棱角分明。
宇文夢想起了上次捉飛賊時把娘嚇暈的事,心想不會有誰告密了吧,偷偷向娘求助。
那婦人看了她一眼,心領神會,“沒事沒事,大家在家里都很乖。”其實她不說老爺也會知道的,婦人心里暗笑,老爺設在家里的眼線,早就把家里的事報告得一清二楚。其原因嘛,就是因為她總是護著愛闖禍的宇文夢。
“夢兒,”宇文秦天問,“你說呢?”
“沒……沒什么大事吧……”宇文夢含含糊糊地說。
“什么大事?把天捅下來才叫大事嗎?”宇文秦天生氣地一拍桌子,然后轉向宇文曦祥,“還有你,做哥哥的連妹妹都保護不了,從小我是怎么教你的?一個小飛賊,跑了就跑了也偷不也什么東西,把妹妹摔傷了怎么辦?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好好給我呆在屋子里反思去。”
哎。宇文曦祥暗暗嘆了口氣,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宇文夢在下面已經咯咯地笑出聲來。
“小丫頭闖了禍還敢在下面笑,”宇文秦天走到宇文夢面前像從前一樣溺寵地揉亂了她的頭發,“以后別再瘋下去了,知道嗎?”
“是。”宇文夢站起來拉住宇文秦天的手臂,另一只手順了順自己的頭發,“爹,頭發亂了就不好看了。”
宇文秦天哈哈大笑,“像你這么瘋肯定嫁不出去。對了,亦昊曦祥,”他示意讓兩人起來,“從明天開始由我親自教你們劍法。”然后彈了下宇文夢的額頭,“你明天也要來,這次好好教你輕功,以后別連屋頂都踩不穩了。”
宇文秦天又教導一會,大概是小孩子都不喜歡聽大人的教導,除了李亦昊仍面無表情,其余兩人完全是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算了,”宇文秦天嘆道,“都下去吧。”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可不是為了教訓人的。
行便禮罷,三個人退出了偏堂。
“夢兒真是,”宇文曦祥一出來就抱怨道,“為什么每次都是你犯錯,我挨罵?”
“因為哥哥笨唄,那么笨,自然就不討爹爹喜歡了。”宇文夢說得理所當然。
“……每次都是這個理由,”宇文曦祥甚是不服,學著宇文秦天的口氣“說你哥哥笨,小丫頭好大的膽吶。”
他們倆嬉笑地追逐著,全然沒有看見李亦昊越握越緊的拳頭和更加陰沉的臉。
“滾。”
他們驚住了,停了下來。
“亦昊……”宇文夢輕聲叫他。回頭才發現李亦昊那張變得奇怪的臉。
李亦昊立刻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尷尬地瞥過臉,卻抹不去那樣悲傷的神情,他好看的眉微微皺著,悄悄地紅著眼。
——倒讓人覺得真實起來。
不是一個有淡漠著冰冷的臉的陶瓷娃娃,而是一個悲傷的時候會哭的人。也許是這么想的,宇文夢覺得李亦昊在這一瞬間,真實起來。真實到她忽然愣住了,呆呆地望著眼前的李亦昊居然忘記了說些什么。
宇文曦祥顯然的不知所措,走到李亦昊身邊,“亦昊,你怎么了?”
李亦昊扭過宇文曦祥的手把他按倒在地上,拳頭悶悶地砸在他的胸口。他一言不發,剛剛的憤怒,悲傷通通不見了,只是淚水還是忍不住滴下來。
“哥……”終于,還是忍不住叫出聲。
——多少年的,再也沒提過這個字,卻一刻也沒忘記過。
說到底,那時的他也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在很多年的以后,每每想到這個場景,他總是內心尷尬地笑笑,卻無一絲的嘲諷。那時的他以為他可以足夠成熟老練,自以為是地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之中。全然忘了,這段,也許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哥?”宇文夢靜靜地走到李亦昊身邊,蹲下身去拉住了他的袖子。
像是觸電般,李亦昊顫了一下。然后啪地打掉了她的手。
瞬間整理了情緒。
“就你這樣的侍寵傲嬌,真是不怕嫉妒的人的暗箭呢。”又是那種充滿嘲諷的語氣,聽的人很是不舒服。
宇文夢咬緊下唇。
李觴,字雉弦。幾年過去,人們不再對那場大戰津津樂道,也不再記得那個人了。宇文夢對于自己早年的記憶模糊得很,甚至一開始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能想起來的東西,記憶的最前端,便是那場空前絕后的曠世之戰。雖然這么說,但其實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那時候的她正努力熟悉這身邊的一切,從自己的名字開始到爹娘到哥哥到皇上,出現在她面前的人都把她視如珍寶,保護得嚴嚴實實。
李觴,李亦昊的哥哥,三千年畏淵帝國于他手上毀于一旦,在兵敗之后囚于蕪府三個月后在防守嚴密的蕪府消失得無影無蹤。
荒淫無道,暴虐成性。
這便是關于亦昊的那個哥哥,宇文夢所了解的一切。
李亦昊亦是從未提過。
只是沒想到,這樣的個人,原來在他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
宇文曦祥擦掉了李亦昊滴在他臉上的淚。倒是這種時候,他顯得初期的鎮定。“我雖然不知道你的哥哥是什么樣的人,或者在哪里,但他一定很疼你,因為你們是親人啊。所以,雖然我和你流著不同的血,但我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吃著同樣的飯,享受著同樣明媚的陽光,同樣被爹娘愛著,所以不管爹娘是寵你還是夢兒,我都會一樣開心,因為我們也是一家人啊。”
李亦昊愣愣地看著他。那個笑容燦爛如朝陽一般的少年,竟讓他的心在那一瞬間動搖了起來。
宇文曦祥想推開他站來來,卻感覺到李亦昊依舊死死地把他按在地上,讓他動彈不得。“亦昊,”他不高興了,總不能每次都處于挨打的地位吧,“還壓著我干什么,快讓我起來。”
“我只有一個哥哥。”李亦昊逐漸冷靜了下來。站起來背對著宇文曦祥一聲冷笑。“和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你們,憑什么與我攀親。我的親人,”他背著臉逆光,長長的劉海遮住了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很明顯的,暗暗地,握著拳,語氣仿佛是警告自己,“只有一個哥哥而已。”
宇文夢愣愣的看著他。
或許是無話可說。面對這樣的答復。
無論是誰都無法接受的吧。
然后啪地滴下淚來。
“嗯,他是李亦昊嘛。”
宇文夢淡淡地,淡淡地說。
“他是畏淵的皇族嘛。
“他是我們的敵人嘛。
“他是……可他是亦昊啊。”
宇文曦祥揉揉被李亦昊打得很疼的胸口,左手撐在地上站起身來。他把宇文夢攔進懷里,雖然身高又是不是很明顯,但還是能讓宇文夢靠在他的肩上。他撫著她長長的頭發,“啊,他是亦昊啊。”
像是在安慰。
消逝在這夏天明媚的陽光中。
這里的夏天還是很熱的。
宇文夢也顧不得這么多,她一大清早就起來,收好昨天晚上缷下來繁重的首飾,把它們統統鎖到柜子里,從箱子里翻出了一件雪白的長衫,把頭發松松地束在背后。她滿意地對著銅鏡照照,很好,一代女俠就這樣出現了。
宇文秦天從前是不教她武功的,理由簡單,她平時太不規矩,而且有個還算能打的哥哥,所以他總是說“有時間一定一定教。”卻從來沒有這個“時間”。宇文夢只好偷偷地在旁邊偷著學點功夫,在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撒野”。
宇文夢來到武場時哪里空無一人。
“哦,老爺和大少,亦昊少爺一早就外出打獵了。”一旁的下人說。
哦,難得回來,一起打打獵也是很好的。
可是可是,明明答應教她輕功的哇!
宇文夢望著自己一身的衣服,默默嘆道,到底自己要被耍多少次,才會長記性呢。
這樣對待小孩子是不對的。會教壞小孩子的。既然自己總是被這么教壞,當然有理由成為一個壞孩子。
宇文夢對自己說:奪寶時間開始了。
倒是每個比較有名的世家都愛修座藏寶閣,將軍府也不能免俗。宇文夢游蕩在藏寶閣外來來回回轉了十幾圈,琢磨著實在是沒興趣進去了。
里面是有許多稀世珍寶,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來的地方,可是里面的東西一半是將軍之物,一半是承蒙圣上恩寵賞她玩膩了扔在里面的,實在沒什么新鮮之物。
養尊處優的日子過久了,便早是對著這些東西沒興趣了。倒不如熱鬧的集市上好玩。可是街上的人都是認得她的,就算她偷著跑出去,沒走兩步就會有一隊的班子跟過來。細細的琢磨一陣子,還是覺定先留在將軍府罷。
整理好心情,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初出茅廬的小賊,左顧右盼東張西望見著四下無人,偷偷地掏出把鑰匙,啪地把們打開了。
進了門后,默嘆口氣,甚是隨意地把鑰匙扔在打上,一腳踢遠了。
“哼,沒意思。”宇文夢嘀咕。想著偷偷摸摸進來,一摸鑰匙就在身上,一點身臨其境的感覺都沒有。話雖這么說,宇文夢還得彎下腰,老老實實的找鑰匙。
權當做奪寶過程中的一次小意外吧。
可分明這連個小意外都不算,只是在沒事找事干而已。
宇文夢忽的想到了頂樓。宇文秦天的那些個寶刀寶劍都放在頂樓,可是通往頂樓的鑰匙只有秦天自己才有。
宇文夢是忌憚著那間屋子的。這種忌憚仿佛是與生俱來,當然也或許是宇文秦天給她講了太多關于“不能開的屋子”的可怕事件。
“當啷——”樓上好像有什么東西掉地了。
“誰?”宇文夢問。爹爹他么出去了,家里應該沒什么人可以進這個地方了才對。
莫非……有賊?宇文夢來了興致,也顧不得什么鑰匙的事情了,一口氣沖了上去。門虛掩著,鎖門的黃金鎖掉在了地上。
再大的害怕也頂不住這磅礴的好奇啊……宇文夢推開門,卻見著一個好不認識的人。
只是一個背影,就讓宇文夢覺得無比神奇。他雪白的頭發,是那種很純很純的白色,溫柔地垂在腦后,他身著青色衣衫,纖長的身材倒令人覺得些許像道士。宇文夢再定睛一看,那人背對著她,左手拿著一把不知名的刀,用右手的衣袖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
刀?
那定是一把塵封已久的刀。很奇怪的形狀,卻出乎意料的好看。
“怎么,不問我是誰么。”那人淡定得很,像是完全忘記了自己正身處于別人家的院落之內。他轉身,狹長的眼睛看著宇文夢,直盯得她有些發怵。他的眼睛是很奇特的冰藍色,流光溢彩,甚是漂亮。
“你……是誰?”仿佛還沒有回過神來,宇文夢問得很輕,像是忘了這是自家機關重地不得外人闖入的,良久回過神來,這才加重了語氣,“你是什么人?為什么在這里?”
“在下名靳,無意冒犯的。”他答的倒是很恭敬,語氣里透著的卻完全不是這么個意思,“來這,是想替我家主人……”他語氣稍頓,便把剛剛握在手里扔向宇文夢,“讓你見過這把刀。”
“你家……主……”
“握刀的時候拇指與食指要保持在刀莖上滑動的的力度,中指輕捏,剩下的兩指緊握刃莖。平時就將它插進腰帶,緊貼小腹。”靳生生地打斷了她的話,仿佛是看出來她完全對刀具沒什么概念。他望向窗外的時候,很精妙地掩飾了自己輕蔑的笑。
宇文夢將信將疑地接住,半句話還沒落著出口,那個叫做靳的男子便揮動長袖一道綠光閃過就不見了。
不及驚訝,她看著這把莫名其妙扔給她的刀,上面滿滿的灰塵只是被靳拂去些許,看來他對這把刀也算不上上心。那是一把黑色的漆木太刀。約有三尺,莖上的鑢花紋很奇特,仿佛是盤旋在天空的白色長蛇。
光只是這么看,也能隱約察覺出它當年的風采。
雖然刀鞘漆黑沒有任何花紋,但是那種顏色仿佛能把整個深夜陷下去。
宇文夢在恍手中撥出刀,刀身更是讓她驚得說不出話來。刀身仿佛是紅水晶制的,通體透明,唯有一道又細又深的鎬,把刀身分成了兩個部分。刀紋是三本衫刃,著色是深淺清晰可見。
很美,真的很美。
這是她第一次在尋寶過程中有了這么大的發現,以至于那是的她只顧著非常的高興甚至忘記了深究那個莫名其妙出現了的人。
直至很久以后,宇文夢都只覺得這把刀不該出現在她的手中。她明明是這把刀的主人,卻從未像個主人般珍惜過它。它被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送來,又在她的一念之間被她送走,只是像個過客般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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