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初八就是靈芝的大喜日子,槿生像自己要當新郎似的,早早起床把自己梳洗一翻,吃過早飯便穿上西服滿面春風到她家去賀喜。這時他已經不犯忌了,圣基夫婦又恢復了對他的喜愛,熱熱絡地招呼他:“唷,槿生伢子回來了?”梅英更把他當成上客,忙不迭給他篩茶端果碟。
槿生進門,羞羞地笑道:“伯娘把我當客嗎?我是來幫招待客人的啦!”梅英高興,說話也風趣起來:“難得你看得起靈芝妹子,特為跑回來給她賀喜,崽俚,你就讓伯娘把你當一回客吧。”槿生聽了爽聲大笑,他就這樣又融入靈芝家人之中了。
槿生細細地問了伯娘,廣林下聘的禮數周全不周全,他有沒有在彩禮上耍懶皮?梅英就大大地夸贊廣林一番,又帶他看了靈芝的嫁妝,哪是廣林禮金買的,哪是親戚送的,哪是自家置辦的,一樣一樣都說明了。槿生自是五味雜陳,酸甜苦辣一齊涌上心來,正說著,門外喧嘩起來,原來是迎親的隊伍就來了。梅英忙去招呼,槿生也趁著熱鬧捺下心里瘋長的雜念。
赤山寨的風俗是下午嫁女,中午的酒宴是女方家的,晚上才是男家,因而上午的熱鬧便屬于女方家了。可是通常情況,女方家熱鬧了上午還嫌不足,總要千方百計把男家下午的熱鬧也載留在自己家中。吃罷中午的酒宴,見五娘遲遲不肯發嫁新娘,廣林惦記家里那邊還有許多事情要忙,只得硬著頭皮催嫁了幾回,無奈梅英總舍不得靈芝,延遲一刻都是好的。后來嗩吶吹鼓手只好起坐,站到靈芝閨房門口攢勁大吹大擂,催促發嫁新娘。梅英才叫圣基推出輛扎好紅花的自行車,放到門口。
其實廣林的家就在靈芝家的下坑,沒有多遠的路,用不著請車接親的,嫁妝大伙拿下去,新娘廣林抱下去,很省事呢。但是靈芝的叔伯親戚們,為了要讓靈芝風光這一回,還是訛得廣林請了一輛車來接親,要他載著靈芝在村里繞一圈。赤山寨人嫁女訛新郎是出了名的,就算廣林是本村的人也一樣不放過。
這一來就費事了,靈芝家門口的路很窄,汽車進不來,只能停在離家老遠的山坑下的草坪上。赤山寨的風俗,女子出嫁腳不能沾地的,得由人抱著上轎,說是怕帶走娘家的灰塵,娘家就窮了。
梅英心疼這個小姑爺,覺得停車的地方離家太遠,訛得廣林抱靈芝上車也太為難,就想出了個折衷的法子,讓廣林抱她到自行車上,再推到草坪坐車,這樣輕松一點。
自行車推出來,別人倒沒說什么,槿生卻不依了。他板起臉問梅英:“伯娘,這算怎么回事,廣林不抱靈芝妹子上車么?”梅英笑道:“算了,大老遠的,別太難為你兄弟吧,推去一樣的。”槿生卻說:“這不行,再遠些他也要抱去!”
赤山寨人嫁女本是要訛新郎的,這會槿生開了頭,正合了大伙的意,就有人承了槿生的題,說道:“按說是不行的,開了這個頭,往后別人都沿例起來,說我們赤山寨的女子不值得人抱,那才寒磣呢!”于是很多人起哄,七嘴八舌地都說要抱,不能推,要廣林抱,新娘子廣林要就抱去,不要就算了!梅英出來給廣林求情,倒挨了大伙好一陣說。靈芝的一位叔公還板著臉喝她:“沒聽說過‘媳婦是獨家的,女娘是眾家的’嗎,今天大伙眾家在這里嫁女,你倒不聽大家的嗎?”這一來,連梅英也幫不上廣林的忙了。
廣林正在靈芝房里和她說著什么,聽見外面起哄,明白大家的意思,更曉得槿生是心里一團醋意沒處發作,想出這個法子來訛他。廣林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暗暗打定主意,出門來嚷道:“誰說要推的?見過推新娘子的嗎?新娘子肯定要抱的,不抱我都不依!”
大家沒想到廣林倒這么爽氣,都鼓起了掌。誰知廣林卻走到廳中央,向大家抱拳拱拱手說道:“各位親戚長輩,今天大家要我做什么,我都沒話說,惟有要我抱新娘,我是不能從命的。”
大家聽了迷惑,你望我我望你,不知怎么回事。靈芝的叔公更生氣了,身子一挺,眉一挑眼一橫,高聲喝道:“你這是什么話?剛才說新娘子要抱,現在又說你不抱,莫非還要人抱了送給你嗎?”廣林忙笑說:“叔公別忙發脾氣,你老人家聽說過‘珍珠耳環墜墜吊,哥哥抱上轎’這句古言嗎?我小喻年輕不知禮數,請教叔公,這話說新娘子該誰抱上轎呢?”
廣林這話就把所有人的喉嚨噎住了,原來赤山寨從前的古禮,女子出嫁確是由哥哥抱上轎的。因為那時的小小新娘沒有不是黃花閨女的,為了表明妹子的清白,新娘在娘家是不準新郎染指的,所以由哥哥抱著上轎。后來風氣漸開,許多女子懷著胎出嫁,哥哥抱著就不雅觀,風俗便慢慢演化成由新郎抱上轎了。今天廣林提出的建議,其實是合乎古禮規矩的。
廣林見大家無話駁他的回,索性把話扣定,不讓有回旋的余地,他笑笑說:“按說要我抱靈芝上車,也沒有什么不可以,我小喻別的沒有,兩斤力氣是拿得出的。不過這一來,不知道的人,就以為靈芝或許有什么狀況,這就冤枉她了。我可以起誓告訴大家,靈芝妹子到現在為止,卻還是真真正正的黃花女兒呢。就為她的這一點尊重,我也很敬重她,所以我下聘迎親的禮數全是照著規矩辦來的,一點都沒有馬虎呢。”
說到這里,他略停了停,掃視眾人幾眼,又笑著說,“各位親戚長輩,小喻清清白白和靈芝談戀愛,規規矩矩下聘迎親,禮上套數沒有半點差弛,大家都是看見的。今天我并不講究岳父家什么嫁妝,卻是講究岳父家還我應有的規矩,還請大家賞個臉呢!”
大家被廣林的話鎮住,誰也不知如何吱聲了,目光都集中到靈芝叔公臉上。叔公是村寨里頭一號威嚴人物,向來只有他一開口就為難人家,從沒有人讓他為難的。他聽了廣林的話,倒是一怯,心里暗暗詫異,沒想到雷打鬼喻晚才的這個長崽,口里心里這么來得。不過他也沒動聲色,只默然吸幾口煙,臉色就更加凝重起來,淡淡說道:“你的話,說得也在理。不過你做姑爺的人,倒不知道你岳丈沒有兒子,只養下幾個妹子嗎?你這會抬出這個題目來,是想為難誰呢?”
大家聽了叔公的話,發出一陣噓噓,覺得廣林是有些過份,臉上就都有了不悅的神色。圣基梅英更是難堪得訕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廣林卻像預知了叔公要說的話,忙笑道:“哦,叔公,你老人家剛才不是說‘媳婦是獨家的,女娘是眾家的’嗎?靈芝就是你們郭姓大族眾家之女,就算我岳丈沒養下兒子,靈芝她也決不會沒有哥哥是吧?即便沒有親的,也該有堂的族的,是吧?”說著,他眼光就故意瞟了瞟一旁坐著的槿生,揶揄道:“這別人不說,就說槿生吧,靈芝叫了他二十年的哥了。他也是靈芝的族兄,今天他妹子出嫁,這么高高大大的一位哥哥,未必不可以派他一個差么?”
大家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廣林唱了這么一出戲,是要把由槿生挑起的事端,原封不動送還給他,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這可是難得遇見的樂事,大家就來興了,嘻笑著起哄:“那倒是、那倒是,新姑爺說的有理。就這么辦吧!”
槿生這就窘了,沒想到廣林如此刁鉆。他站起來想開溜,卻早被人扯住。他中午本喝了點酒的,這會全趕到臉上,口中只吶吶說道:“這不行、這不行……”可是大家卻沒人說不行,連幾個嗩吶手都樂了,走到他身邊,圍著他起勁地吹起《劉備招親》的曲子。
大家一陣一陣地起哄,廣林更是袖著手坐了下來,一副還我規矩的架勢。僵持一會,靈芝叔公干脆笑著喊一嗓子:“新娘子發嫁,哥哥抱上轎羅——”就有人點燃喜爆,辟辟啪啪地響起來,吹鼓手也走到門外,格外賣力大吹大擂,喜慶的曲子就在赤山寨的每一個角落彌散開來。
槿生見這回差使萬難再推脫,他雖惱廣林,卻拿他沒有辦法,心一橫,就豁了出去,索性笑道:“廣林,你今天要我抱靈芝妹子也沒什么不可以。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頭,從今往后我就是你大舅爺了,你要是敢欺負靈芝,那就得先問問舅爺的拳頭答應不答應!”廣林就站起來,走到靈芝房門口,對著槿生一躬腰,一擺手說道:“請了,大舅爺。”
槿生整整衣裳,大步跨進靈芝房里。一會兒,他抱著大紅妝扮的靈芝,走出門來。人群中一陣歡呼,和著歡快的吹鼓樂掀起一陣熱鬧喜慶的高潮。
槿生可著勁,一鼓作氣把靈芝抱到草坪上坐了車,累得眼冒金星,面紅耳赤,氣喘噓噓。不過他這個壯舉卻成為赤山寨的美談,多年后寨里人還眉飛色舞地津津樂道。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